国庆节后第一天上班,出勤率仅百分之六十,连林蕾和方振乾也都没出现。
难得的清闲,阿菊一个上午都在电脑前整理她出游的相片。
“你看这张,怎么样?”阿菊喜滋滋地向严佳征求意见。
“嗯,不错。”
“哎,这张是海边的,有没有迎风飘舞的感觉?”
照片中的阿菊把头发披散下来,也是千娇百媚。
“唔,挺好。”
连问了几个问题,严佳都是没精打采地敷衍,阿菊沉下脸来。
“你怎么回事?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家里闷傻啦?”
严佳也不争辩,勉强笑了笑,目光又往门口飞快地扫了一眼。当然一切还是老样子。
阿菊生气地一扭头,不再理她。
下午,林蕾终于出现在办公室里,脸色却不太好看。
她把阿菊招呼了进去,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末了,阿菊出来,神色也颇凝重,她走到严佳跟前,低声道:“林总让你进去。”
严佳不安起来,“有说什么事没有?”
阿菊迟疑了一下,凑近她耳朵,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方总走了。”
犹如一个不小的炸雷,把严佳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她其实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是也一直在盼望这样一天么?
可是,此刻她的心头为何如此着慌?
她煞白着脸,什么也没再问,失魂落魄进了林蕾的办公室。
林蕾示意她把门关上。
“坐吧。”林蕾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
严佳默默地坐进她对面的椅子。
林蕾看了她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情绪。
“两天前,我和家人还在香港,方振乾打电话给我,向我请辞。”她慢条斯理地说,“我问他原因,他说是个人问题,与别人没关系,但是,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简单。”
林蕾探究的眼神仿佛要把严佳看个底儿掉。
严佳觉得呼吸不够用,使劲吸了两口,勉强在脸上挣出个事不关己的笑容来。
半晌,林蕾长叹一声,到底没有深入追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好在方振乾是个考虑周到的人,他已经替我引荐了合适的接任者。我刚从他那里回来,一个上午都在交接手续。”
严佳一震,这么说,他还没走,还在杭州?
她脑子飞快乱转,却像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乱飞乱撞,但找不着出路。
严佳不吭声,林蕾似乎也早有预料,顿了片刻,她缓缓拿起桌子左上角的一个文件袋,递到严佳面前,“这是刚才,方总他……委托我带给你的。”
严佳脑袋里嗡嗡乱飞的小苍蝇一下子消失了,她紧紧盯牢眼前的袋子,不敢接,谨慎地问:“是什么?”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没问。”林蕾没什么情绪地解释。
严佳咬着唇,迟疑再三,还是接了过来,档案袋很厚实,仿佛是一些硬质的证件。
“没别的事了,你可以出去了。”林蕾对她手上的袋子似乎并无兴趣,交待清楚就下了逐客令。
严佳碰着文件袋垂头丧气走出来,连阿菊都没了踪影。
她回到桌边,盯着袋子又打量了好一会儿,仿佛没有拆开的勇气似的,良久,才慢慢揭开绳扣。
拆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微颤了一下。
最先被她逃掏出来的是一页信纸。
细细展开,上面是极工整的字,写得很密,严佳认得那是方振乾的笔迹。
“佳佳,
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奇怪,世界仿佛停顿住了。
只有当想到你也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心里才又觉得充实起来。只是,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提笔前,想到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握了笔,又不知从何说起。
人真是复杂的个体,以为很了解自己,可是,突然会在某一天,某一点,发现另外一个自己,陌生的,但是更真实的自己。就像我们的分别,比我们的结合更让我刻骨铭心。
整整一年,我抑制住一次又一次想要去找你的冲动,告诉自己,要给你时间。
我从各个渠道打听你的消息,了解你的情况。
一年后,我以为你已经能够忘却我带给你的伤痛,至少,已经淡化,于是,我出现在你面前。
你没有逃走,这让我看到了希望。我能看出你刻意伪装出来的凶狠,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接近,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等着,老话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以为总有能化开你的那一天。
可是,我错了,你的眼泪震醒了我,让我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自私到连你想过新生活的机会都不给你。
我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追悔莫及’。
现在说这些,你是不是又在笑我?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座城市,在这里也能生活得很好。既然这样,我离开,把属于你的安宁还给你。
好在,杭州从来都不是我的目的地。
你的小屋我已经替你买下,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请不要再拒绝,就当是帮我一次吧。
只要你过得好,我愿意放手,这一次,是真的。
方振乾。”
读完信,严佳已是泪流满面。
她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那天晚上对方振乾何其残忍。
不,也许她早就意识到了,但她以为他能承受,以为他还会回头,却忘了他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神经并非铁打。
她连脸上的泪水都没擦拭干净就冲进了林蕾的办公室。
“他现在在哪儿?”
林蕾讶然望着她,仿佛还皱了下眉头,旋即微微耸肩,“他没说,自从他请辞那天开始,他的行踪就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了。”
严佳脸庞一扭曲,不觉又想哭,看看林蕾平淡的表情,忍住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隐忍地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身后传来林蕾的叫唤,“我刚才跟他一起出来的时候,听到他对司机说去机场。”
严佳仰头望了望天花板,咧嘴想笑,眼泪却哗地抛下来。
“谢谢!”
她丢开一切,飞奔出公司。
人是迟钝的动物,总要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去珍惜。
严佳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机场,一路上,在她的威逼下,司机屡屡险闯红灯。
“不能再快了,姑娘,被抓到我麻烦就大了。”的哥无奈地对这个有点疯狂的女孩解释。
严佳不停地拨方振乾的手机,一声,又一声,始终没人接听。
他居然连她的电话都不接了。
终于到了机场。
下车后,严佳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从门口一直扫到候机大厅。
看到背影略像的就冲上去喊,一直奔到安检门口。安检人员拦住了她。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
严佳隔着安检门拼命像里面张望,没有,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他就这样,再一次在她的生命里,默默退场。
严佳沮丧地走出机场,站在茫茫人海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一抬头,有架飞机咆哮着冲向蓝天,她将手圈在嘴上,对着那飞机不管不顾地喊:“笨蛋!我原谅你了,笨蛋——”
她的声音被隆隆的引擎声盖过,显得苍白而无力。
飞机很快就湮没在云层远端。
又一个圣诞将至。
严佳落寞地半倚在床上,电视里一如既往放着不知所谓的剧本,她味同嚼蜡地看,时不时随演员们的台词笑两声,以掩饰一屋子的凄冷。
阿菊早已从她的小窝里出去,她和唐波合买了一间二手房,虽然小一点,旧一点,离市区远一点,但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这年头,想一步到位可难了,不过还好,我们都年轻,还有奔头。”严佳的经历让务实的阿菊更加务实。
严佳也换了一份工作,没有高升,只是因为无法继续在林蕾那里呆下去,太多的事解释不清,又挥之不去,只好离开,让一切停止,但和阿菊还是有联系的。
在方振乾离开的头一个星期,她联络了几乎所有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但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陈立伟。
对方给她的回答是一声长叹,“自从他离开我这里后,就没再跟我联系过。当初他不听我劝,死活要去杭州,现在倒好,连人都丢了。严佳,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方是曾经出了点问题,但他对你,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唉……”
她也找过方振乾的弟弟。
振坤反应最大,“什么,你们离婚了???我哥怎么没跟我提起呢?这,这怎么回事啊……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偶尔会给我来个电话的。要我给你传个话吗?”
“不用了。”严佳怏怏地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跟他说自己回心转意了?
当一个人存心要躲起来的时候,确实很难找到他。
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严佳懒懒地爬过去拿起来接听。
电话是阿菊打来的,约她出去买家具。
严佳想反正也没事,便答应了。
他们在一个家具大卖场碰了面。阿菊照样唧唧刮刮说个不停,对各种款式,各种材质的家具进行了相当烦琐的评估,不厌其烦地和店主讨价还价,并从中感受征服的愉悦。
相比之下,严佳就显得有些沉默。连看东西的眼神都是三心二意的。
“喂,严佳,我请你出来是让你给我参考意见的,不是来神游的!你敬业一点行不行”阿菊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
严佳辩解,“我确实对这个不在行嘛,大不了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喽。”
阿菊立刻雀跃,“你说的哦,不许反悔。”
逛累了,两人在卖场附近找了一家情调还不错的餐馆。每年年底都是结婚的大好事机,来家具卖场的年轻人很多,连带这间餐馆也热闹了起来。
阿菊一点没跟严佳客气,点了一个豪华的商务套餐,外加两客冰激凌,和严佳相对坐着享受。
严佳脸上那寂寂然的表情让阿菊看着着实难受,恋爱中的女人顶瞧不得同伴的落寞。
“你呀,自从跳槽走后就三魂少了六魄,整天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严佳瞟她一眼,不以为意地低头喝自己的果汁。
阿菊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瞪起眼睛,笑嘻嘻地问:“哎,给你介绍个男朋友,要不要?”
严佳只当她开玩笑,白她一眼,继续喝果汁。
“我说真的哦,你过了年就三十了吧,还不赶紧乘着二字当头把自己打发出去?”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好什么好,”阿菊嗤之以鼻,“一天到晚孤家寡人的,你……不会是还想着方振乾吧?”
严佳低眉顺眼,心里却动了一下。
“他要出现也早该出现了。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虚无飘渺地等,到头来,发现荒废的还是自己的时间,一点意义没有。人还是现实点好。”
阿菊的头脑永远比她清醒。
不知怎么,严佳忽然想到了华梅,那个迟迟放不开,又回头的女人,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遗憾地离去。
严佳有点不确定,是否有一天,她会变成另一个华梅?
阿菊还在热心地游说,而严佳早已意兴阑珊,她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现,身边的人似乎都在用怜悯的目光关注自己,这绝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前面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她依然感到迷茫。
新年假期,严佳没有响应父母的召唤去北京,她报了个超贵的旅行团去丽江玩了一趟。这阵子,她急需独处,远离喧嚣,父母虽然无奈,也拿她没办法,这个女儿,在经历了一系列意外挫折之后,开始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她想起国庆节去绍兴时遇到的算命老人,他教她学会了放下,这次出行,她希望自己能寻找到另一番生活的真谛。
然而,等她赏遍丽江的好山好水,重返杭州小窝时,却发现自己什么启发都没得到。或许,一旦变得功利,人心就会封闭。
不过旅行归来,她总算还收获了一份愉悦的心情。
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呼呼溜走,转眼,又一年春暖花开。
初春时节,严明来杭州出差,顺便跟妹妹见了一面。
如今,一个人住的严佳再不像从前那样丢三落四,生活邋遢了。
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也规整得井井有条。眼前的景象让严明咋舌,这还是他从前那个懒散的小妹吗?
不过,看到严佳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他算是大大放下心来。
“老妈经常担心你一个人过日子会过得一塌糊涂,看来她是低估你的自理能力了。”
“每个人都有潜能的,不过一开始也是很辛苦。”严佳在厨房麻利地切菜,一边和哥哥闲聊,“以前在家,妈妈什么都不让我干,现在想想,简直是剥夺了我锻炼的大好机会!”
严明双手叉在腰间,欣赏妹妹料理厨房的能干模样,跟她小时候那个娇滴滴、脆生生的样子判若两人,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一顿饭做完,也就花了四十来分钟,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干净清爽,严明表示满意,严佳越发得意。
“别看我现在一个人过,我才不会亏待自己呢!人活着最重要是什么,当然是享受美食啦!所以一日三餐都马虎不得。”
她把一副筷子和一把调羹递给严明,顺口问:“妈妈现在和嫂子处得怎么样?”
严明咧了咧嘴,“老样子,时不时还得争两句,主要是为了孩子,不过,比从前好不少了,至少不留隔夜仇,有些话,当时说过就算。既然要在一起过日子,只能互相让着点儿,体谅点儿。”
严佳抿了抿唇,深以为然,“是啊,有这样算不错了,牙齿跟舌头还要磕着碰着呢,更何况两个大人,还都是女人!”
严明扑哧一笑,“说得你好像不是女人!”
他瞟她一眼,眸中掺杂了一些深意,抬手夹一筷子菜,仿若不经意间提起,“上个礼拜,我在北京看见方振乾了。”
严佳怔住,完全没提防他会提到这个人,幸好她调羹里的汤在他开口之前已喝完。
她不动声色把调羹搁下,对严明笑了笑,“是吗?他,挺好的吧?”
“应该还行。瘦了点儿,不过精神看起来不错,他主动联络的我,请我吃了顿饭。”
“他去北京干什么?”严佳还是忍不住想关心,两个多月前,她曾经上天入地找过他,“他离开杭州后……跑哪儿去了?”
“说是参加个什么培训,为期三个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算怎么回事,他不说,我也不方便多问,感觉他好像居无定所似的。”
严佳沉默地思量着什么。
“佳佳,”严明唤了她一声,“你现在应该不恨他了吧?”
严佳摇头,“有什么可恨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希望以后我们俩都能过得好。”
严明释然地松了口气。
“哥,其实我早该学你,早点儿独立,不是老赖在爸妈身边,说不定就不会吃后来那些苦了。”
她转首望向窗外,眼神迷蒙。
可即便是那样,她或许也还是会遇到方振乾吧,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再然后,受伤、离开。
“我以前曾经跟他说,觉得生活没激情,想要红杏出墙一把,那时候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而已,没想到结果会变成现在这样,可见有些话不能乱说。”
有时候,命运就像上帝书写的一道方程式,有许多种解法,却殊途同归,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严明用斟酌的目光看着她,“佳佳,我感觉方振乾,他心里还装着你,他是我见过的最会疼老婆的男人,虽然那会儿……咳……不是我替他说好话,如果你对他还……我可以帮你们牵线,他不是还在北……”
“不用了,哥。”严佳平静地打断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这样不错,相信他也一样。”
那时候,她疯狂地找他,但是,他没有出现。
后来,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扪心自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找到他?
她还爱着他吗?也许。
她还希望回到过去吗?她不清楚。
过去是一把双刃剑,有甜蜜,也有疼痛,她怀念那些美好的片段,却无法承受依然如新的撕裂的疼痛,不如索性把它锁在回忆里,让时光慢慢将它的利刃磨钝。
她渐渐明白,她那样急切地想找到他,不过是想告诉他一声,她原谅他了。
她想起离婚时他的憔悴,想起他为了她专程跑来杭州所做的点点滴滴,还有临分别前她对他声色俱厉的痛斥,所有这些,现在回想起来,让她感到分外愧疚。
她实在不该那样严苛地对待他,他们俩的过去,他固然有责任,可她又何尝不是。
没有沟通,她一意孤行地把孩子打掉,不仅伤了他,更伤了自己,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延续至今。
如果当初她能成熟一点儿,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那么即使结局他们依然离婚,她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后悔难过。
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无论如何,她愿意原谅他,就像原谅少不更事的自己。
但原谅,绝不等于忘记。
严明临离开杭州前,严佳想了想,还是郑重嘱咐他,“如果你再看见他,请你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
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被她从口中真实吐露出来时,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充满暖意的轻松。
严明了然,朝她宽慰地一笑。
阿菊和唐波的婚礼定在热闹的五月,严佳当仁不让地去参加了婚宴,还与昔日旧同事们把酒言欢。
严佳望着一身盛装、幸福微笑的阿菊,忍不住眼露倾羡。
单身的日子固然是轻松到没有任何负担的,但时常难免寂寞,严佳为此还专门去报了一门钢琴课程——她小时候也学过一阵,但因为太苦,妈妈也舍不得,没多久便放弃——不为别的,只是想排解一下独自一人时那挥之不去的寂寥。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严佳赫然发现,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其实还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一个可以为自己停驻、遮风避雨的温暖港湾,就像从前方振乾给过她的那样。
不,还有点不太一样。
她的那段婚姻里,其实他们俩都不算相互了解,像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磨砂玻璃,她看不透他的心思,而他总觉得她很简单,简单到可以当成小孩子那样来哄。
回过去想想,他们以如此懵懂的状态走到眼下这一步,似乎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华梅没有出现,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
也许,她还在为他永远的四平八稳不满意,而他,大概依然会在心底的某处,为他的初恋保存一席之地,默默缅怀吧。
然后,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某个节点上,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爆发。
这样想着,严佳又觉得华梅的出现似乎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她打破了那层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磨砂玻璃,让他们终于得以裸裎相对,看清彼此。
虽然,这个代价过于沉重了一点。
阿菊婚后没俩月就有了身孕,唐波为了赚奶粉钱,三天两头加班,阿菊乘机把严佳叫来相伴。
严佳除了上班,左右无事,乐得每天傍晚过来跟朋友闲唠嗑,晚餐也终于可以不必再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
阿菊妊娠反应严重,吐到头昏眼花,颤巍巍从洗手间里出来时,一见严佳神清气爽,那张白净无暇的脸蛋更是远非她一脸红痘痘可以媲美的,一比之下,立刻形成巨大的心理落差。
“不行不行!你一个单身女人怎么能过得这样潇洒幸福!实在让我心理不平衡!你现在就缺世俗的烦恼,我得给你找找!我一定得给你找个男人,不然你让我这日子怎么过!”
严佳哭笑不得,“阿菊,就算是正话反说,你也不用讲得这么理直气壮嘛!咱俩到底谁更幸福,你心里可比我清楚。”
阿菊笑起来,“这么说,你还是明白的了!严佳,既然你已经把过去都放下了,为什么不试试重新开始呢?”
这一次,严佳没有拒绝,因为她的确想努力一下,幸福不是光靠坐等就能降临的。
不出一周,在阿菊的安排下,严佳坐进了一间环境优雅的茶室。
对方是个律师,白净斯文,鼻梁上架副眼镜,始终面带微笑。
根据阿菊的资料显示,此人姓蔡,男,33岁,法学硕士,无婚史。
两人寒暄过后,蔡律师果断切入正题。
“严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从S市过来的。”
“现在xx公司,做什么?”
“行政。”
“今年29?”
“对。”
“看起来不象,还很年轻嘛!”
“谢谢。”
“离过婚?”
“嗯。”
“可以说一下原因吗?”
“……”
整个过程快如过堂,蔡律师三下五除二就把严佳的底子调查了个清楚,也由此,他在严佳心里的评估值噌噌降到冰点。
过不多久,严佳又与阿菊见面,两人就此次相亲失败的原因做了一番分析。
阿菊依然纳闷,“直接点儿有什么不好吗?既然是相亲,当然得把两个人的基本情况搞搞清楚了,相亲的优势是什么你知道吗?当然是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最关键的信息啦……”
“那难道,难道一点都不需要感觉吗?”严佳强烈不同意,“他像审犯人一样问我,你说我能对他有好感吗?”
“哦,你是感觉派的……”
阿菊先后给严佳介绍了五拨人马,她兴兴头头都去见了,所有对象无一不是落马的下场。
阿菊无奈地向严佳摊手,“姐姐,我已经山穷水尽,所有能介绍给你的好男儿都已经给你推销了一遍,你怎么就没一个满意的呢?”
严佳抚额思索,“没感觉。”
“感觉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哪有你这样,见个面就把人拉出去毙了的,多少人都不够你挑啊!说句不好听的,你快三十啦,再耗下去,可供你选择的人条件只会越来越不济呀!”
严佳挺认真地反驳,“就是因为快三十了,就是因为我以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才要格外慎重,人不能同一个错误犯两次,我宁缺毋滥。”
晚上,阿菊把严佳的话转告给唐波听,他呵呵一乐,“理由挺堂而皇之,不过在我看来很简单。”
“什么?”
“她还没忘记过去。”
不管愿不愿意,严佳三十岁的生日正以不紧不慢的步伐朝她走来。
在杭州这两年,她相处最好的还是原来公司里那帮心无城府的同龄人,因为阿菊和唐波的关系,平时他们出来聚会时偶尔也会拉上严佳,所以大家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
这次她过生日,阿菊说要找老同事一起出来给她好好庆贺,严佳其实并不特别想,生日这种东西,过一次就老一岁,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但拗不过阿菊的热情,也就由着她操办了。
她生日那天刚好周末,庆生会便定在中午,阿菊说她请了六七个人,加上他们自己,差不多能坐一桌,图个热闹。
严佳原先和阿菊说好在家等她和唐波过来,然后三人一起去饭店,不料一早就接到阿菊电话,嘱她自己过去。
“你早点儿去,十点半吧,有礼物要你收。”阿菊在电话里语气神秘。
“啊?还有礼物啊!”严佳挺好奇,“是什么?干嘛还非得提前去?”
“你去看了就知道啦!先保密。”顿一下,阿菊又问:“严佳,你对礼物不是特别挑剔吧?万一要送得不合适,你可不能反过来怨我啊!”
“哪能!”严佳笑呵呵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送什么无所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到了时间,严佳依约提前去饭店,在门口找服务生报了预约者阿菊的名字,对方抬头瞟了她一眼,“您是严小姐?”
“对。”
“好,请跟我来。”
严佳跟在服务生身后往包间方向走,那女孩也不说话,但看样子是清楚阿菊“诡计”的,严佳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说是有什么礼物,葛小姐有跟你交待过吗?”
“礼物?哦,对,她说过。”
服务生在一间包厢门口停驻脚步,转过身来时,眼眸里装满笑意,很有礼貌地对严佳道:“严小姐,他在里面等你。”
“她?她是谁?”严佳越发搞不清楚状况。
但那服务生只是抿唇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严佳蹙眉敲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恍惚是个男声。
她推开门,没有立刻迈步,谨慎地朝里面望了两眼。
是间不小的包间,暗红色的墙纸,光线从占了半面墙的窗子外面倾泻进来,亮得有点刺眼。
包厢正中是张大圆桌,圆桌对面的窗下摆了一张小桌和一对布艺沙发,除此之外,包厢里还有些别的比如落地灯、摆设之类的点缀,但严佳全然没有兴趣,她的视线完全被站在窗边的一位男士的背影吸引了过去。
身形挺拔,既不胖也不瘦,站着时可以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凝雕,怎么看都有几分眼熟。
严佳的呼吸忽然不规则起来,她当然认得这样独特的背影是属于谁的,只是,他出现在这个时段,这种场合,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方振乾在窗边转过身来,一脸不浓不淡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严佳。”他扬声唤她。
严佳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似的,回过神来,脸上仓促堆起笑,“怎么是你?好……巧。”
“别来无恙?进来坐吧。”他淡淡的态度反倒让严佳无所适从,她在门口略略犹疑了下,还是跨进门来。
落座时分,方振乾已经很自然地给出了解释,“我来杭州谈事,刚好遇到阿菊,听说了一些你的近况,本来今天就该走了,忽然想起来是你生日,就委托她帮忙,想跟你见上一面。”
说着,他看看她,“希望你不会觉得太唐突。”
小桌上摆着一壶茶水,方振乾起身为她斟满了一杯。
“你想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严佳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震撼,语气压抑到平静的层面。
“我怕你拒绝。”
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倒叫她哑口无言。
回想上一次的别离,两人都有些沉默。
严佳啜一口茶,放下杯子,唇边终于扬起微笑,“最近还好吗?”
“老样子,你呢?还是……一个人?”
“我挺好。”严佳耸了耸肩,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哦,前不久阿菊还给我安排相亲呢,有两个感觉还不错。”
“是么?”方振乾笑笑,“可是阿菊说你茶没喝完就溜走了。”
严佳举在半空中的杯子略顿,暗恼阿菊大嘴巴,一点都不肯替自己遮掩长脸。
“这种事,强求不得,只能慢慢来。”她反守为攻,“你怎么样?有没有考虑过找个人重新开始?”
“有。”方振乾挑眉,答得挺干脆,“要彻底忘记过去,必须重新开始。”
脸上的笑容一时有点僵硬,严佳自己感觉到了,她努力调整,把笑容扩散得更加广泛,试图掩盖掉那点不协调。
她眼下这种情绪十分要不得。
“说得是,那你这次可要把握好了,不要再跟从前那样……”语无伦次说到一半,又被卡住,似有不妥,赶忙转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长得……好看吗?”
“马马虎虎。”
“脾气呢?”
“也还凑合。”
严佳失笑,“你现在的要求可真低。”
方振乾也朝她笑笑,手上举着杯子,却不喝,慢悠悠在掌心里转,“没办法,喜欢上了,只能认命。”
严佳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忽然连敷衍的热情都没有。
她喝掉一盏茶,又自行斟了一盏,喝光后,重重搁下,伪装的面具也同时被卸了下来。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她骤然变得冰冷的语调让方振乾一震,他惊讶地抬头瞥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严佳,我其实……”
严佳已经站起身来,“你请的茶我已经喝了,你要说的话我也听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她本来想表现得大方一些的,本来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可看到方振乾如此气定神闲、云淡风轻地和自己谈论他的“新欢”,她竟然愤怒到不知如何是好。
方振乾在她拉开门之前及时截住了她——他拽着她的一只手,让她无法顺利够着门把手。
“你干什么!”严佳怒气冲冲地回眸瞪他。
“还有一句话没说完。”
“我不想听!”
方振乾松开她,严佳一把冲上去拉住门把手,却没有立刻打开,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冲击了一下,忽然清醒了。
手软软地垂下来,她转过身,神情近乎沮丧,“对不起,我没道理对你发脾气。”
方振乾慢慢走近她,眼波柔和,他的掌心里躺着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盒子,径直递到她眼前,“你忘了收你的生日礼物。”
“是什么?”她没伸手去拿,不大热情地反问。
他替她慢慢把盖子翻开,里面杵立着的,是一枚精致秀巧的女式钻戒,银光闪烁间,有点刺痛严佳的眼睛。
“你什么意思?”她蹙眉问。
“我是很想重新开始,”方振乾握住她的一只手,目光一瞬不转,“但那个人必须是你。”
严佳怔了片刻,鼻息间有酸楚的热意涌上来,她赫然转过脸去,“我没法跟你重新开始……我忘不了过去。”
方振乾握住她手的力道加深了几分,这沉甸甸的份量仿佛从他们分开后就一直压在彼此心间,从未真正轻松过。
“我记得我们结婚那天,我从你爸爸手上把你接过来,我牵着你的手往台上走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孩,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可惜,我走着走着就忘记了,等到再想起来时,你已经不在我身边。”
想起从前那些事,严佳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佳佳,你让你哥哥转告我,你原谅我了……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除非——我还能履行自己发过的誓言。”
“你是在逼我吗?”严佳流着泪恨恨地质问。
“不,如果我们分开后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不会再来找你,可你没有……你心里一直有个结,这个结是我打的,所以我想,兴许我可以再试试,帮你把它解开。”
他轻轻将啜泣的严佳揽近,“我知道你为过去的那些事难受,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把它们消除。”
严佳忍住抽泣,默默听他讲下去。
“用我们未来的幸福把它们覆盖掉——佳佳,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我们要过得比从前更幸福。”
严佳呜咽着,终于投降一般地扑入方振乾怀中,仿佛回到梦想中那个亲切久违的港湾,这里的温暖没变,这里的味道也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她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一次又一次拒绝相亲会上的那些人,不是因为他们不好,而是因为她还贪恋方振乾的怀抱,或许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等着他,等他再勇敢一次,等他再给他们俩一次机会。
方振乾紧搂住严佳,他的手还牢牢握着她的手,就像当年婚礼上,他拉着她走向舞台正中一样,而此时的心里,却荡漾着比婚礼上更浓烈的幸福滋味。
他明白,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放开这双手。
包厢的门忽然被“哗啦”一声推开,阿菊和另外几张熟悉的脸蛋同时出现在两人面前。
“严佳!”阿菊笑嘻嘻地大嚷,“我们精心准备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严佳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她胡乱抹着,满面通红,想要用力瞪阿菊一眼,谁知嘴巴一咧,却笑了起来。
同事们一哄而入,早就准备好的礼花筒怦怦爆开,漫天彩条像彩虹一样,铺天盖地朝严佳和方振乾身上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