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奕再次醒过来,已是日暮西山之时。
夕阳的余晖穿过木窗,斜斜铺在床上,映得床上之人苍白的面上染了几分活气。那双紧闭的眼睛蓦地睁开,清澈的眼里迷茫之色一闪而过,又被兴味代替。
昏迷前脑海里的剧痛已经消散,樊奕睁眼之前,蓦然察觉到脑中多了段完整的记忆。他撑着双臂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简陋又整洁的陈设,不由低低笑出声。
他是樊奕,是这个时代中,江城惊才绝艳的少年秀才,是为情轻生的可怜人。
同时,他也曾是现代人樊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拼尽全力才出人头地,在获得成功时,因横遭飞祸而一命呜呼的新晋影帝。
如此算来,他已历经两世,如今又重回到十六岁时。
樊奕皱着眉理了理脑中纷杂的思绪,左手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掐着手心。
这是个名为大昭的朝代,在历史并没有记载。看来,是属于另一个时空无疑了。这里的人很有意思,男性分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男性,另一种是哥儿。哥儿的体质要比正常的男性弱上一些,有趣的是哥儿身体发育成熟之时,会像女生有生理期一般,每个月会产生情热,若是与人结合,还能生育。虽然比不上女性生育的机率高,但哥儿生下的孩子更聪明,所以哥儿比姑娘更受世家的青睐。
每一位哥儿身上都有类似于女子守宫砂般的印记,便于区分。
樊奕不幸也是个哥儿,他的左手手臂上就有颗粉色红痣。
樊奕现处的家,位于隶属江城管辖中的一处偏僻小镇。家中有双亲,还有个乖巧的妹妹。父亲是位教书先生,开了家私塾。母亲生了妹妹后就卧病在床,常年药罐不离身。
樊奕于学业上颇为出色,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不凡的见识,又得父亲悉心教导,才考中了秀才。
按理说,哥儿是不宜考科举做官的,撇开自身体质原因,更因为当今圣上颁布的一道政令——若家中有哥儿降生,需上报官府登记,等一成年,便由官府出面安排,择人而嫁。
会有这样一条律令,实在是因为大昭的哥儿太过于稀少,少到一千个男儿中,才出一个哥儿,生下的孩子又聪颖非常,圣上才出此下策。
谁不想自家的后代聪明伶俐,日后有大作为?
所以这婚配首选官宦世家,再到有功之臣,最后才是乡绅之家。按樊奕这样出生在小镇上的哥儿,若是嫁入府尹家已经算是顶天的造化了。
樊奕的爹樊世英是个胸有沟壑的人。他从一开始就鄙夷官府包办婚姻这个看似荣幸、实则无理至极的政令。哥儿虽受世家追捧,但出身于平民的哥儿在高门大户里的待遇,还不如仆役。在世家眼中,他们的存在只为了一件事:生孩子,想尽办法让哥儿不停地生。毕竟孩子对于世家豪门而言,只愁生,不愁养。
樊世英在樊奕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得知儿子是哥儿,立刻上下打点,尽力隐瞒了这件事,并没有上报官府——他实在不想自家好好的儿子长大后,会沦为被人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
樊奕也不负他所望,在童试中取得了第一名,成为江城最年少的禀生,正当他要更尽心去教导自家出色的孩儿,力求他考中举人时,却未能如愿。
那是在童试放榜的第三天,一匹黑马当街发狂,樊世英为了救一个站在发狂的黑马面前吓得不知动弹的小儿,被强壮的马蹄践踏成重伤,不日而亡。
樊世英去世后,家里没了主心骨,很快就落魄了,光是为樊母抓药都勉强。自然,也拿不出钱财供樊奕继续进学。
此时的樊奕正闭着眼睛靠在床头,思考着家中的困境。
母亲久病体弱,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拖着病体,趁着白天光线明亮之时,带着妹妹赶绣活,这直接导致她虽然没断过药,身体却日渐衰败。
曾经的樊奕见不得母亲辛苦,无数次提出要去找分生计。母亲态度强硬,异常坚持着不准他去——读书人就该用功读书!怎能随意荒废学业!
眼看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他最终还是上街卖字画。
没曾想,摆摊不过短短几日遇到了那个人,那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楚王季兰殊。
樊奕揉了揉额角,转眼去看案台上的作画,弄清了他现在身处何时,那几张画好的图告诉他——明天他就准备去摆摊了。
樊奕翻身下床,走出卧房朝母亲所在的厢房走去。他立在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喊道:“娘。”
脚步声从房中响起,房门随即被人从里打开双掌宽的一道缝,探出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正是他的妹妹樊如芸。
见是自家兄长,樊如芸动作灵巧地从门缝里钻出,又轻轻合上门,朝他摆摆手,喊了声:“哥哥。”示意樊奕跟自己走。
樊奕挑眉,默不作声地跟在妹妹身后。
兄妹俩走到院子里,樊如芸垫脚看向母亲的厢房,见房门依然紧闭,不由松了口气,道:“娘刚睡下,哥哥是饿了么?我这就去做饭。”
樊奕拦住她:“先不忙,我不饿,娘今日可好?”
樊如芸立时瞪圆了一双与樊奕如出一辙的杏眼,忍不住低声责怪兄长:“哥哥,我知如今我们家艰难,你也是想着不让娘辛苦,但你怎么能顶撞娘?你可知娘心中有多难过?”
樊如芸今年十二,长相随了母亲,杏眼桃腮,又生得高挑,因不喜外出,一张鹅蛋脸上白皙无暇,又透着少女的粉、嫩与青涩,端得一副好相貌。且乖巧明理,因此,全家都爱宠着她。
面对妹妹的指责,樊奕口中连连称是,心里暗赞妹妹懂事。但话不能不说,他轻声道:“也不能让娘太过劳累,你帮着劝劝娘,让她放宽心。而且娘的药也快用尽了,我明天就去镇上看看,能多挣点也是好的。” 樊如芸立刻反驳:“不行。你要是去找了活计,哪还有空暇温书?”
樊奕心里微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保证道:“妹妹放心,功课不会落下的,我总归是男子,岂有让娘和妹妹辛苦供养的道理?再说,即使我读再多书,也不能当饭吃,对不对?”
樊如芸指尖绕着衣角,纠结了半晌,最后点头,“行,但你不能再气娘了。”
樊奕失笑,“那是一定。”
樊如芸立刻转身朝厨房走去,“我去做饭。”
樊奕笑着看妹妹脚步轻快的走进厨房,一回头,就见母亲林氏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他立刻快步上前,扶着林氏进屋,低声说:“娘,您都听见了?”
林氏脸色蜡黄,脚步虚浮,单薄的身子隐隐有些不稳,她幽幽叹了口气,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樊奕扶着她的手,声音绵和的说:“奕儿,如今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只是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遗愿?”
樊奕应道:“自是不敢忘。”
林氏转身看向他,神色显得哀伤又略带严肃,她道:“自你父亲走后,家中一日不如一日,确实已捉襟见肘,就连嚼用都撑不了多久。你去吧,去找份你能做的活儿,只是你要记住,别荒废了学业,更不能丢了读书人的脸。”
樊奕躬身行礼,“娘亲的教诲,孩儿定当谨记。”
林氏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不由悲从心中来。如若不是自己这病体,也不会耽误了这孩子。她侧过身,用衣袖掩去眼中泪水,说:“出去吧,去帮帮你妹妹,我们家不兴什么君子远庖厨。”
樊奕点头:“是。”
夜幕降临。一家人吃过了简单的饭食,各自回房安歇。
此时外面的天幕全黑透了,无数繁星闪烁着,周围虫鸣四起,白天炎热的温度,到了这时,也有所下降。樊奕站在庭院中,感受着这夏夜的气息,心情异常平静。
虽然没有空调、没有网络、更没有舒适的豪宅,但这里却有他不曾见过的巨大星空。在现代时,他衣食无忧,却没有这样美丽浩瀚的夜空。重回之前就更不用说了,家里的生计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哪有什么心思看夜景?
樊奕站了许久,直到脖子仰得都酸了才回房。点上油灯,拿起了案台上的画认真地看了看,良久,又放下。
明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他就不再打算去摆摊,凭他两世的经验,做什么不行?
樊奕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静静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