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落霞镇几条街道上,行人稀少,不足昨日大集时的三成。
樊奕带上了案台上那几副作画,又将连夜写好的手稿拿上,便早早出了门。
他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了卖字画。这次,他选在了一家书肆不远处摆摊。
书肆的掌柜是个厚道的老叟,给他提供了桌椅,并在烈日当空之际,招呼他进店喝一碗冰镇的绿豆汤。
一样是卖字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待遇就完全两说了。
樊奕捧着绿豆汤,心中感叹,遂向掌柜道谢。
掌柜摆手道:“秀才郎不必多礼,老朽向来敬重读书人。更何况老朽久闻令尊大名,只家中孙儿太过年幼,无缘拜樊先生为师。”
他拿起樊奕放在一旁的作画,细看之下,赞道:“果然有乃父之风!”
樊奕闻言,心里一动,他环顾书肆一圈,试着向掌柜提议:“老人家,我可否将这些画放在贵店寄卖?”
掌柜一听,抬手捋捋花白的胡子,思索片刻,道:“此举可行!”
两人商议半晌,将此事定下。
由樊奕提供画作,放置书肆寄卖,书肆抽取画作成交价的两成作为租金。
樊奕将用来摆摊的桌椅归还书肆,又把自己带来的画挂在书肆内,才与掌柜告别。
他看了看天色,朝春苑走去。
守在春苑门口的龟公早已得了吩咐,将樊奕迎进大厅。一个留头的小丫鬟走过来,带他上了二楼雅间,又给他上了茶。
樊奕坐下,对小丫鬟道:“烦请通报绮梦姑娘一声,樊某在此等候。”
小丫鬟福了一礼:“请公子稍等。”说摆便退下。
樊奕没等多久,就见了绮梦姑娘。
他将手稿拿出来,推至绮梦面前,示意她看看。
绮梦对樊奕简单直接的作风颇为欣赏,也不多话,拿起手稿细细品读。
只见纸上寥寥数句:
月胧云烟风偏冷,
倚栏痴望夜归人。
木叶纷纷、步履微沉,
谁家红烛留余温。
又道此间情难等,
青灯黄卷绣红枕。
缘字易闻、奈何无份,
徒生相思与谁赠?
绮梦又读了一遍,心中竟生出几分哀愁,她不由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年郎。
樊奕不过十六,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绮梦又看向手中的曲词,眼中闪过赞赏。
她看着樊奕,笑道:“有劳恩公,妾身这就请人谱曲。”见樊奕点了点头,妆似要走,连忙又说:“恩公,已到午时,不如用了膳食再走吧?”
樊奕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小生家中还有些许琐事,这便走了。”
绮梦见留不住人,于是将一个荷包递给他,“恩公学业要紧,不必为妾身耽误太多精力。”
樊奕接过,约定好半个月后再交新词,便起身告辞。
他下了楼,朝大门走去,不一会儿,就走回大街上。
在他走后不久,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骑着马进了春苑的后院。
门房一见来人,立刻无声跪下。
来人直接进了后院一间看上去不大起眼的房间,立刻就有奴仆端着上好的碧螺春送了进去。
老鸨一改之前如花般的妆容,一脸素净地候在门外,等待传唤。
屋子里,季兰殊坐在上首,听着手下汇报这一带的近况。
“……陈县令贪墨之事已查明,所贪银两大半用来打通与府尹的关系,这江城新上任的府尹,王爷也认识,正是苏贵妃同族的兄长苏怀民……”
季兰殊将茶杯放下,结合他今日所见,这县令贪得也许不是百姓,他道:“再查,如若不是欺压劳苦民众,就不必理会。”
手下应是。
季兰殊想了想,说:“本王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去准备座宅子。让左一、左三走到明面上当我的侍卫。”
手下领命,很快退了下去。
季兰殊抬手敲了敲桌子,门外就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老鸨,她恭敬地给王爷行礼,将这段日子以来的搜集到的情报尽数相之。
季兰殊听着,思绪却慢慢转到了别处。
恩公家是要常去的,少年既然能考中秀才,那自己可否给他送点有用书籍去?
或者安排人将恩公一家照顾好,他再提出陪着人去游历?
想着想着,又径自摇了摇头。
以上想的那些举动,他统统都不能去做。
前年他不过是对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世家公子起了想要与人结交的心思。
还没等他真正与人交上朋友,那世家公子却很快就不幸暴毙了。
他曾经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形,一度以为自己命太硬,无法与人太过接近。可他心中十分不甘,于是派人在暗地里偷偷地查了几个月,直到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的皇兄。
查到这个结果,他无比愤怒,却无计可施,只能让暗卫停止再查下去。
他寒着脸去见皇兄,想要讨个说话。
那日,皇兄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摆好了美酒佳肴,像是专门等着他一般。
纵是心中有再多的不满,在皇兄温柔包容的眼神里,他也只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自己有多憋屈,只举着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同父异母的皇兄季兰承并未阻止他的牛饮,甚至还亲手给他斟酒,又拿着雪白丝帕给他擦拭从唇边流下的酒液。
“子砚,别生朕的气。坐上这个皇位,朕就是孤家寡人了。但朕怎么会是孤家寡人?朕还有子砚陪着朕,子砚,你以为朕说的可对?”
季兰殊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一触及季兰承的眼神,就下意识偏了偏脸,避过那灼人的视线。
那一夜,他与皇兄同榻而眠,听着皇兄回忆年幼时光。半梦半醒间,他心想,罢了,得皇兄如此看重,没有朋友也无碍。
但是季兰承如今的掌控欲愈见强烈,且疑心病更甚从前,近期似乎起了要将他召回京城的打算。
他来江城不过短短两年,就又要被召回,过着时刻被人盯着的日子。
季兰殊怎会情愿?
想到此处,他顿时失了好心情。挥手让人退下,他静静坐在太师椅上,颇有些愁眉不展。
纵然心中对那少年挂念不已,他却不能有所作为。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接近那少年,更不能对他好,因为他的好,对少年而言,是灾祸。
这一刻,他心中对当今圣上,不可避免的生出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