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情况不太好。”
A市中心医院血液科的诊室里,医生与患者在一张桌子两边相对而坐。阳光从窗外投进来,落在白大褂上,涂抹上一层柔软的蜜色,温暖的色泽和医生紧锁的眉头格格不入。
身在血液科,他见惯了死亡,但依旧对面前身形消瘦到堪称单薄的omega心生怜悯。
“已经没办法治疗了吗?”omega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精致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他垂下的眼睫拢着漆黑的眸子,右眼眼角下一颗淡红的泪痣,表情平静到近乎木然。
“是比较严重,但是还有治疗的希望,”医生尽量宽慰道,“我们会先给你安排化疗,同步寻找匹配的骨髓,如果能成功移植,还是有治愈可能的。”
omega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仿佛对面的人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但是,”医生有些艰难地说,“你的孩子保不住了,必须终止妊娠。”
omega搭在桌面上的手神经质地一抖,他始终低垂着的眉眼终于抬了起来,直直的看向医生。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形状如同三月里枝头开的最艳的那一朵桃花花瓣,眼里原本死气沉沉的一汪水,也因为医生的话泛起了波澜。
“……什么?”
“你怀孕了,才七周,你可能还不知道。”医生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了,他垂头看着检查单,单据上面写着患者的信息,季淮,男性omega,25岁。
诊断结果是高危急性T淋巴细胞白血病。
季淮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他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最终颤抖着抚摸上了自己的小腹,很轻的盖在上面。
“我要它。”季淮只沉默了两秒,便坚定地说。
“你先听我说明一下情况……”
“我要生下来。”季淮急促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知道怀孕没有办法吃药和化疗,我不治了。”
季淮紧紧地捂住小腹,像是生怕有人会伤害到肚子里还没有成型的宝宝。他脑海中纷乱如麻,一时间狂喜,一时间深忧,一时间想到孩子生下来后让谁抚养,一时间又犹豫到底要不要交给孩子的alpha父亲谈翊。
谈翊向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是让他测过有没有怀孕的,他当时言辞十分恳切,他怎么说的来着……
“烨霖腺体受了伤,他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如果你怀孕了,就把他生下来,我和烨霖会抚养他,烨霖会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来疼爱,我也会给他最好的成长环境,你知道的,我有这个能力。”
那个时候,宝宝已经在他的肚子里了,可是它好乖,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出,把医生都骗了过去。
它一定是不喜欢它的alpha爸爸,也不想跟着他。
季淮怔怔地胡思乱想了许久,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他一定要把它生下来才行,不能辜负小家伙的信任。
医生面对着他的病人,狠狠咬了咬牙,他还是年轻,尚未被生离死别练就一副硬心肠,开口时声音也有些不稳了:“时间不够的。如果不治疗,你大概率不能撑到孩子出生。”
这话已经说的很保守,实际上,如果不及时干预,季淮的生命会以极快的速度消泯,像是失去了燃料的火焰,或许三个月,或许十天,他就会彻底离开。而这个胎儿的存在,无异于在火苗上又泼了一盆水,只会让他更快地消耗掉自己的生命。
季淮摇了摇头:“治疗也不一定能治好,不是吗。”
医生有些急了:“治疗总归是有希望的,只要找到供体做骨髓移植,就有可能活下来。你还这么年轻,只要治好了病,以后孩子还会有的。”
“不会有了。”季淮轻轻摸着平坦的腹部,试图从里面感受到一点点新生命的力量,可惜它实在是太小了,他只能遗憾作罢。
“季淮,你的家属呢?我要和他们谈一谈。”医生放弃了规劝这个冥顽不灵的病人,转而问道。
季淮笑了下,“我没有家属。”
他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现在还在他肚子里睡着。
“你……”医生咬了咬牙,随即无奈叹了口气,眼神里更多了一丝怜悯,“如果胎儿已经16周以上,发育出了完整的胎盘和器官,不影响你做化疗,这件事还有争取的余地。但是现在它只有七周,不要说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就是健康人都有流产的可能。季淮,你自己的生命都没有保证,你怎么要它?”
季淮的心砰砰跳着,白血病造成的异常白细胞过度增殖,带来了许多副反应,比如头晕、心悸与乏力。正当他按着心口想要缓过这一阵子时,突然鼻腔一热,大股鲜血从他原本就极度贫血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对面的医生立刻站起身,动作之大令座椅发出了哐啷一声:“头部前倾,不要仰头。护士!拿冰袋来!”
他探身过来,一手扶住季淮的后脑,一手按压他的鼻翼止血,护士也飞快地拿了冰袋进来贴在季淮的额头。白血病人出血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万幸医生处理得当,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也依旧让季淮本就苍白的嘴唇更加少了一些血色。
“你自己看看你的身体情况,你这样怎么……算了,”医生看到他惨败的脸色,实在不忍心再步步相逼,只得先退让,“你先去把住院手续办了,回去好好休息,也认真考虑一下。”
季淮抬头看了一眼医生的胸牌,“谢谢,程医生。”
他慢慢站起身离开了程宥晟的诊室,然后独自去一楼大厅办理手续,好在期间有几个好心的医护看出他身体状况实在糟糕,帮他省去了一些流程,最后成功地办完了冗杂的手续。
季淮换上病号服坐在病床边时已经是下午五点,这个时候,如果谈翊没有重要的会议或者见面安排,应该是在健身房里,不过他会戴手环,以免错过重要电话。
季淮握着手机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还有十分钟谈翊的健身时间就要结束,去冲澡然后继续工作了,才下定了决心,一个字一个字拨出那个烂熟于心但是并没有打过几次的号码。
他想,他只是问问谈翊能不能帮忙介绍更好的医生,不会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情。虽然他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分手费,但是A市血液科的号很难拿,知名专家号就更加难了,程宥晟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可谈翊一定还有其他途径。
铃声响了五秒,电话被接起。但对面是一个清甜的女声:“您好,这里是谈总的秘书,请问哪位?”
季淮一怔,接着才说:“能把电话给谈总吗?”
对面依旧笑盈盈的:“抱歉,谈总现在有私人约会,无法接听电话。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转达的?”
季淮沉默了一会儿:“谢谢,不用了。”
私人约会,是庄烨霖吗?明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但季淮还是控制不住的去猜测。
明明就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季淮是被迫学着和那些无孔不入的工作电话共处了的。不止一次,两个人的晚餐被一通匆忙的电话打断,于是桌上只剩下逐渐冷掉的菜肴和季淮自己。
现在,连私人号码都被秘书接管了。
季淮捂住眼睛,笑了一声。
他眼睛有些酸涩,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因为一到傍晚就发起来的低烧。
拖着酸软的步伐去接了一杯热水,穿过走廊时,他闻到隔壁病房里传来的饭菜香气。虽然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但闻到那味道的时候,季淮非但没有感觉到饿,反而一阵胃酸上涌,逼着他干呕不止,他拼命加快步伐,扑进了病房的洗手间内,呕了个昏天黑地,然而也没什么东西可吐。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头部不堪重负的垂着。喘息平定之后,他的视线移到了手臂上。原本白皙清瘦的手臂现在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红点,那是皮下出血的症状。
季淮越发没有了力气,软软地滑倒在了洗手间里。
六点半,护士查房,才发现了昏倒在洗手间里的季淮。
而与此同时,相隔几公里的市中心CBD商圈,一家人均消费上千的西餐厅里。
谈翊和庄烨霖相对而坐,面前醒好的红酒已经见了底,桌上的菜肴也被吃的七七八八,谈翊手里端着酒杯,一边慢慢地品味酒香,一边看着对面的人吃饭后甜点。
庄烨霖有一双桃花眼,右眼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痣,让这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多了一点点魅惑,不多,但格外勾人。
庄烨霖咬着小银叉,笑眯眯地看向谈翊:“几点了?”
“六点多,怎么样,吃好了吗?”
“我们吃了一个小时吗?”庄烨霖惊道,“我都没感觉有这么久……你不会有事情被耽搁了吧?对不起,我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吃好的,下次我一定不闹你了。”
谈翊笑笑:“没关系,没有那么多紧急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这些,就和……以前一样就好。”
庄烨霖偏过头,眼睛盯着一旁架子上垂落的热带植物,这个角度显得他睫毛纤密浓长,似乎有些忧郁:“我们真的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谈翊肯定道:“当然。”
……
季淮就像是缺失了一段记忆,他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闭上眼睛,短暂的休息了一下,再睁开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季淮愣了很久,他的手一直搭在小腹上,哪怕是在失去意识晕倒的时候。
但是他说:“对不起,宝宝,我们没有缘分。”
“我们两个,都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