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清晨,天刚刚蒙蒙亮。
洛都城北皇宫大内,御书房中,姬无殇坐在御桌前看着一份质地怪异的文华报,竟是读得入了神。
御桌左侧后方,中常侍赵博文拿着拂尘,肃然而立。
御桌右侧后方,一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拿着一卷竹简,用一个小刀细细雕刻,这是专门记录皇帝起居的史官颜真言。
整整小半个时辰后,姬无殇将反正两面的文华报细细读了两遍,往椅子上一靠,将文华报往桌上一丢,皱眉沉声道:“去问问那老匹夫,呃,问问老夫子,意欲何为?”
话说到一半,姬无殇回头瞟了一眼侧后方的史官颜真言,连忙改了措辞。
颜真言恍若未闻,仍旧一丝不苟地雕刻竹简。
赵中常小心翼翼地躬身道:“陛下,此事另有隐情。根据潜龙卫密报,这文华报乃是齐国公府产业所出。”
此言一出,姬无殇双眸之中杀机一闪即逝。
中常侍赵博文敏锐捕捉到这一缕杀机,心中得意。作为一等一的精细鬼,凭借对金钱的敏锐嗅觉,他已经察觉到齐国公府这纸和活字印刷的价值,还有那十万石亚麻肯定也会水涨船高。
今上登基三十年,对世家的厌恶近乎不加掩饰,只要逮到机会,绝不手软。以他对今上的了解,大概率是科举要得,齐国公要不得。一旦天子采了科举制度,却用齐国公平息世家怒火,他便好上下其手。
姬无殇皱眉沉声道:“你是说,齐国公与颜家勾结做下的这桩大事?”
赵中常赶紧解释道:“根据潜龙卫密报,齐国公只在年少时曾见过颜夫子,近年并无接触。继位一年来,深居简出,齐国公仅在昨晚忽然派下人送了一份报纸到颜府,此外与颜家并无任何接触。”
姬无殇面无表情地道:“所以,是那姜家小儿假托颜夫子之名为之?”
赵中常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赵中常当然不敢欺瞒主子,但巧妙地把颜夫子摘出来,陛下处置起来会更少顾忌。
“陛下,颜夫子在宫外求见,说是来请罪!”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来报。
姬无殇和赵中常同时抬头望去,尽皆愕然。
姬无殇难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请夫子进来。”
说完,竟主动起身,走到御书房门口迎接。
身为天子,总有太多身不由己。
少顷,一个佝偻的老头儿,拄着拐杖颠儿颠儿地走来,身后一个小黄门想要搀扶却又不被允许,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生怕这老东西在这他手上摔了,那他被陛下杖毙是毫无悬念的。
噗通!
颜行之远远地就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草民有罪,一时冲动,引得洛都震荡,请陛下责罚!”
姬无殇难得地变了脸色,不得不快步上前,亲自将老先生扶起来,让进御书房,赐座,看茶,还得反复称赞老夫子一片公心,何罪之有?
颜行之坐下后,咕咚咕咚喝干茶水,将茶碗还给小黄门,就起身走到御桌前,从怀里摸出一张文华报,摊在皇帝面前,一脸激动地道:“陛下圣明,文道昌盛,才有如此文道至宝现世啊!”
姬无殇一阵腻歪,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聆听。这种没有官职在身又名声极大的读书人最是要命。打不得,骂不得,好好哄着还未必领情,骂你还得虚心受着,但凡有一点失礼就会被天下读书人唾沫星子淹死。
颜行之似未察觉皇帝的不耐,仍旧喋喋不休:“陛下且看,这纸,据说是用亚麻制成,比竹简更薄、更轻,耗费人力更少,书写也更容易,有了此物,不仅朝廷公文传递更便捷,而且天下文道也将日益昌盛,这都是陛下的治理功德啊。”
说到这里,颜行之朝着颜真言招招手,将其唤来,一把夺过其手上的竹简和刻刀,在御桌前铺开来,亲自刻上一行:
永兴三十年三月初,圣天子文功昭著,洛都有文道至宝永兴纸及活字印刷术现世,此为万世之功,史官颜行之秉笔直书。
姬无殇、赵博文和颜真言各个神色诡异,但竟都没说什么。
颜行之对着皇帝吹嘘了小半个时辰永兴纸和活字印刷术对天下对朝廷的大功德,然后又大谈特谈自己写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初心,希望陛下真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绝口不提文华报上真正的重头戏《梦桃源记》,绝口不提科举取士这个要命的天雷。
姬无殇客气地礼送走了当代文宗,坐在龙椅上,沉默良久,忽地气笑了:“所以,那个小兔崽子不声不响地就把天捅破了,颜行之老匹夫不仅自己上杆子来认领,竟还倚老卖老来逼朕的宫?是谁给他的狗胆?”
颜真言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未听见。连他自己对老爹越俎代庖写史吹嘘皇帝文功的事都有些耿耿于怀。
赵中常安静侍立,心中暗暗有些惋惜。从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中,他竟读出了一丝淡淡的欣赏。
所以,他只好再观察观察。捞钱重要,但千万不能恶了主子。
姬无殇忽地重新捡起御桌上的文华报,问道:“这是用亚麻做的?作价几何?”
赵中常赶紧说道:“回陛下,这文华报是第一次使用这种纸,市面上并无出售。据老奴估算,这纸比竹简成本要低不少,若是大量制造,还可更低。关键是不需要太多人力。还有这活字印刷术,十几号工匠只用了三天,便印了三千份。”
姬无殇瞳孔骤然一缩,一种比竹片更易书写、更轻便、更易生产、更便宜的文字承载器物,其价值不可估量。还有这三天就能印三千份的印术,同样价值连城。
看到皇帝明显是动了心,赵中常心中惋惜更甚,这两门好生意本来是他先相中的,但主子比铜子更重要。
“姜家那个小兔崽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鼓捣这些奇技淫巧的?”
赵中常轻轻补了一句:“陛下,老公爷平日里就爱鼓捣这些奇技淫巧,小公爷继位后也只做了这一件事,甚至不惜变卖国公府祖产。”
姬无殇眸光渐渐深邃,忽地一拍御桌,寒声道:“去,宣姜云逸速来觐见!竟敢逼朕给他擦屁股,岂有此理?”
便是有当代文宗“秉笔直书”歌功颂德,姬无殇仍然要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若是奸佞媚上之徒,便是文宗的老脸也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