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要多为自己想想,这短短几十年你说能为谁活着呢?自己舒心了才是最实在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傻,家里把我嫁给你们死鬼爹,响屁也不敢多放一个,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是宋元小时候最常听见的抱怨,也是记忆中最后一次听见梁弃莲的抱怨。
他没喊过一声妈,梁弃莲!打记事起就是这样叫的。
梁弃莲相当于是被卖到宋家的,只花了五百块的彩礼,听街坊提起,当年的喜事办的相当的隆重,酒席足足摆出了小巷外。
那个年头饭都是将将能吃饱的,宋家下了血本摆这场喜宴是为了给他那奄奄一息的爸冲喜,封建迷信是不可取,但这硬是给他爸续了几年的命,之后粱弃莲的肚皮就像吹气球一样,瘪了吹,吹了瘪,五年连续生了四个娃。
宋建民是个大学生,若不是宋家病急乱投医,信了江湖神棍的鬼话,以粱弃莲的家庭背景是嫁不到宋家的。
五年后宋建民突然没了,那一年没的还有悲欲过渡的宋家二老,偌大的四合院至此就剩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和个好吃懒做的恶婆娘。
粱弃莲把不幸都归咎给了不记事的孩子,打骂是常有的,鸡飞狗跳的日子持续到宋元的身高能够到灶台才结束,从那时起粱弃莲就开始很少回家,偶尔回来给点生活费也是喝得烂醉,给了钱,打骂一顿,发个六亲不认的酒疯,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
几个孩子活得像是死了妈。
对于父亲和爷奶,宋元是几乎没有记忆的,走的那年他才五岁,记忆混沌的就像搅得稀里糊涂的浊水,可再如何模糊,那三个柔和的轮廓就像是用烧铁烙进心底,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给予他望而不得的零星关爱。
粱弃莲也走了。
宋元小学毕业考试结束回到家就看见了茶几上摆着个厚厚的信封,零零散散装了有三千多零钱以及一句干脆的诀别。
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钱就这么多,我不欠你们什么,你们也不欠我什么。
多独特的毕业礼物。
宋元抓着信封,牛皮纸皱皱巴巴地揪到了一起。
蛛丝马迹早就有迹可循,粱弃莲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街坊邻里那些不入流的话早就传进了他的耳中。
“你知道吗?那老宋家的媳妇跟人工地的农民工好上了,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是吗?我早就看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整日不找活干,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不是勾汉子是什么?老宋家把她娶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还冲喜呢!真是扫把精!把一家子都克死了!”
“别乱说,不是还给老宋家留了香火苗苗吗?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三个还是男娃,还是有福气的咧!”
“福气个屁咯,是不是老宋家的种还不知道咯!我看那老大也不省事,小小年纪那眼神凶的咯,我都怕他哪天会拿着刀来砍我,我今就把话撂在这,那小犊子早晚得犯事!”
……
宋元坐在木椅上想了好久。
他想,走了也好,至少家里永远少了个疯女人。
他是老大,是个因凶神恶煞闻名街坊四邻的狼孩子,老二宋骞比他小了足足三岁,老三宋易和老四宋莹是双生子,是刚生下宋骞时又怀上的,还早产了,全都挤在一个年头里出来。
虽说计划生育的政策已经施行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想生有的是法子,什么送去乡下,投靠亲戚,等孩子出生再接回来,事成定局,交了罚款就行,总不能弄死孩子。
可今后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
宋元抓着厚厚的一沓钱心里空落落的,他打小心眼就多,不然也不会有个撒手放养的妈还带着弟妹们长成了囫囵个的人,可心眼再多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九九七年,走在党的春风里,九年义务教育是不收学费的,至少能上得起学,可三千多并不算多,他们几个小孩没有经济来源,又那那都需要花钱,活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粱弃莲在时虽不管,但还是有生活来源,现在重担都结结实实压到了宋元肩上。
或许粱弃莲是想得明白才丢下他们这几个拖油瓶走的吧。
宋元拿出几元钱就将整个信封都藏在了厅堂父亲那张黑白遗像后,想着就算家里遭了没有良心的贼,主意也打不到死人相片上去。
他照例生火煮面,水刚下锅就听见屋外传来了老二宋骞的哭喊。
这不是一次两次,打父亲和爷奶去世后粱弃莲就几乎把附近的街坊都得罪光了,她风评不好,同龄的孩子总借着法子欺负宋易和宋莹,他两是早产儿,身子骨打小和一般孩子是没法比的,已经九岁了却长得都和别人的六七岁差不多,像是两颗旱地里蔫巴的秧苗。
宋元操起一根没劈的长木柴就气势汹汹出门了。
他并不健壮,皮就包着骨头,仅有的营养全都长到了个头上,背影看上去就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子。
狼孩子这个名号不是凭空白给的,即便瘦削如柴但那近乎疯狂的赤目却摄人心魄。
“啪”一声,大门被重重推开,门边那几个看着比他还要壮实些的孩子才看了他一眼就全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差点跑掉了鞋。
“打啊!你们要想打我和你们打!跑什么!死孬种!”
宋元提着柴火棍追到巷子口,见没影了才骂骂咧咧回头。
几个在自家门口择菜的妇女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嚼着碎嘴。
“看看,没人教的孩子就是凶的咯,将来说不定就是杀人犯。”
宋元直接将手上的棍子丢了过去,没打到人,就在那说话的妇女面前弹起,滚了几圈。
“哟哟哟,怎么了,现在就闹杀人呀……”
叫嚣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她发现宋元正用着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在盯着她。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显然她眼中宋元就是那不要命的主,她将菜叶子装进盆里就站起来讪讪地说:“龟娃娃,还跟你一般见事不成。”
说完,“啪”一下就将家门合上。
宋易和宋莹还抱在一起小声抽泣,宋莹是唯一的女娃,长得和宋易几乎一模一样,好是留了长发,辨认并不难。
宋骞从地上爬起来,用着脏兮兮的手抹着眼泪,一擦脸上就黑了一块。
宋元看着,心中无端端就生出了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来,他扯着宋骞的衣领子,提着人就往屋子带,只给哭成黄连的两个小家伙留下一句不满的怒喝:“坐着干嘛呢?家不知道回,哭还哭得这么小声,哭大声点你看他们还敢打你不?屁用没有!”
“大哥……大哥……”
宋易和宋莹搀扶着爬起来,不争气地小声呜咽着大哥,屁颠屁颠像小鸡仔似的跟着进去。
“妈妈呢?妈妈今天回来吗?”宋莹怯怯地问出声。
她怕大哥,恐惧比起刚刚欺负他们的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元一个冷眼扫过去,将手上的宋骞丢在地上恶狠狠地看了宋莹一眼,宋莹被他看的直发毛,躲到了宋易的身后。
“她不是我们妈,从前不是,以后更不是!你要再叫她妈你就给我滚出去!”
宋元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咆哮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粱弃莲走了他应该高兴,可切切实实到了这一天,心里又无端端生出这好些委屈。
他们是垃圾吗?说丢真就丢干净了?
宋莹被吓到了,小姑娘不似之前小声的呜咽,哇一声就哭出来了,宋易呆呆看了一会也跟着哭了起来。
厨房的锅碗瓢盆被宋元使得乒乒乓乓,似乎再给这二重唱伴奏。
宋骞偷偷把弟弟妹妹哄到饭桌上,他和宋易、宋莹上的一个年级,还在一个班,才大了九个月却高出两人大半个头。
“别哭了,一会大哥出来看见你们还在哭又该发火了,明天考完试就放假了,二哥领你们下河抓鱼去。”
“那是不是就能喝鱼汤了?”提到吃的宋莹抹了抹脏兮兮的脸,眼睛里又生出光来。
“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宋骞余光看见宋元端着面走出来忙闭上嘴,跟个鹌鹑似的,还给两小的投去噤声的眼神。
宋元重重将面盆放在桌上,冷着脸给三个小的盛面,清汤寡水只飘着几根菜叶子,只有宋易和宋莹两人的碗里还卧着个鸡蛋。
宋易想从碗里扒拉出半个鸡蛋给宋骞,但对上大哥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缩回了手。
宋元到了叛逆的年纪,肚子装了满满当当的愤世嫉俗却没有适合发泄的对象,无论发酵出多少苦水都只能闷着头往肚子里咽。
他看着三个瘦小的豆芽菜,一个邪恶的念头有一瞬间是霸占了他的理智的。
他想,要不别管这三个小的了,生他们的妈都不管,凭什么要他养!
“大哥,我这个给你吃。”
宋莹人小,手也短,动作十分吃力。
宋元蓦地站了起来,丢盔卸甲似的疾步走回房间,房间门关上后才响起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吃吃吃!吃什么吃!你们快点吃完把碗洗了,吃个饭都磨磨蹭蹭!”
宋家老宅屋子多,宋老爷子年轻时是纺织厂厂长,后来私营厂兴起,厂子也就倒了,房子就是当年置办的。宋元独住一个屋子,几个小的胆子小,现在还是挤在一个屋子里睡。
宋元坐在床上猛地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清脆,半边脸颊不一会就红了起来。
他恨粱弃莲,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可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他就是粱弃莲。
他拿起被子,在三伏天里闷住头,赌气似的把自己缩成一团。
被子是有些厚的,氧气不一会就稀薄了,闷热的空气被大口吸入肺里,汇集到胸膛后和阴沟里的悲愤交汇到了一起,自虐式的发泄让宋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满足。
意识越来越模糊,要不了多久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求生的反射会让双手扯开蒙住脑袋的被子,就像泥泞的生活中能挣脱开束缚的往往只有自己。
这天晚上宋元又梦到了爷奶和父亲。
他小胳膊小脚,被父亲用并不宽阔的臂膀抱着,奶奶拿着猪油糖逗弄他。
“亲奶奶一口,亲了,奶奶就把糖果都给元元。”
爷爷就坐在一边,手上是打磨得光滑的木头,身前是个快做好的小小木马,他看着撅起嘴的宋元,眼里是藏不住的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