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色。
连帷帐都是白色,像灵堂一样,真是刺眼。
王二推开门就见谢苏这样睁着眼看着床帷,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他坐到床边,将手里端着的药递给他:“把药喝了。”
谢苏恍若未闻,仿佛入定的僧人般。
“何必?”王二不禁皱眉,“左右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谢苏如大梦初醒,嘶哑着声音呓语般喃喃道:“为什么?”
现在这种情况王二也不装了,把药碗随意搁在一旁,转身坐到椅子上,他对谢苏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嗤之以鼻。
“你想死?想死为何不直接往那墙上撞一下?不识好歹,若不是我你现在哪能好好的躺在这。”
“那我谢谢你了啊。”
“你!愚蠢!你可知有多少人拼了命也只为努力活下去?”
“像你这样的么。”谢苏眼中一片死水,他用陈诉事实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开口:“为了活下去便讨好吴培,替他照顾送来你这的孩童,将他们好生养好了再任他继续残害那些生命。在我之前你这样骗了多少个?”
“你害怕自己也难逃其命不惜出卖自己的良心去讨好吴培,你狠,你对自己狠,对那些孩子更狠。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孩子又何其无辜?”
王二嘴角讽刺的勾起,说出的话残忍却又真实:“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那些孩子从被拐来就已经注定是这样的命,这是无法改变的!”
谢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无力反驳。王二错了么?以大义来说,他大错特错。可以个人来说,他就一定是错的么?谁又能说他一定错了。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谢苏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王二身上,他设想,如果自己是王二他会怎么做?可他不是王二,那他有什么立场去批判这个少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句话在谢苏脑海中浮现,他陷入沉默。
活了二十五年谢苏从未像现在这么迷茫。
“你以为我未曾想过逃跑?我被困在这府上整整一年!你可知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一开始他们只敢每月拐来一个孩童,可过了半年见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胆子也愈发大了。”
“到后来每月一批,每批三到六人。那吴狗还是怕官府的啊,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将手伸向各地,那些村庄,那些临县。”
“我是第一个被抓来的,吴狗那时还不敢太过火。可后来呢?我后来付出了多少才得以苟延活到现在,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见那些被抓来的孩子脸上的恐惧;我看见有的被拖进那房里,出来时却被卷席包着匆匆抬出了府;我看着有人试图逃跑被活活打断双腿,然后被送来我这来;他们中有些没能熬过,有些已然认命。”
“那府外之人竟是些傻子,富甲一方如何?每月开仓放米,救济那些贫苦的人便是好人,便是大善人?他说为亡妻守身不再娶妻纳妾便是洁身自好,便是相信?世人只瞧见那伪善的人前,却看不透那披着的人皮之下、丑陋肮脏的事实。”
“所以你告诉我,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王二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我早已麻木。”
“佛曰普度众生,众生皆可度,却是为何不度我?”
要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说出这番话。谢苏一偏头就看见王二漠然的侧脸,他觉得胸口生疼。
“孰是孰非,对错又是由谁写的?你站在制高点批判着我,却可曾想过为活着我便已经拼尽了全力。”
王二说到最后语气渐渐平静,他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言至于此,那药喝与不喝在你。”
一阵死寂后。
“你说的对。”谢苏嘴角勉强扬起扯出个笑,抬起包着布条的右手:“给我吧。”
王二眉间微不可察的松了松,他起身复又将药碗端给他,“能喝?”
“嗯。”
“王二。”
“嗯?”
“这里是什么地方?”
“連县。”
“你家在哪?”
“王家村。”
“王家村在哪?”
“……”“京都。”
“如果我们能逃走,你最想做什么?”
“呵,你逃不掉的。”王二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幻想,“你被他们用过‘极乐’吧?”
“你怎么知道?”谢苏挣扎的想爬起来,不顾汤药倾斜撒在身上。
“你也被用过?!”
“我可没你这般自讨苦。”王二翘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这,见过。那些人的模样,我记得。”
“……”谢苏一时再次无言,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勺羹磕过碗边发出的清脆声音。
“那如果死了后呢?”他突然开口,“等我们熬不过去死了,你还有什么遗憾?”
死了后?王二神情有些恍惚,他翻遍脑海中的回忆,待看到某一幕时一怔。
记忆里那熟悉的私塾前,两个少年正剑拔弩张,身后的女子笑得温柔带着纵容的无奈。而女子旁的青衫男子手中拿着戒尺,开口虽是责意却笑意盎然:“若再要打架我便要罚你们抄书了。”
他眸中带着怀念:“我想回王家村,想回去看一眼那王家私塾。”
“会回去的,那时,你一定能回到王家私塾。”
王二从回忆中清醒,他有些不自然的搓了搓自己的双臂。
“你还是想想怎么熬过去吧,你这次挺过了‘黑月’等同是让吴狗对你产生了兴趣,他怕是正高兴着自己又找到了个新玩意儿。”
“不怕其它就怕他会再次对你用毒。”
“反正躲不过。”谢苏装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比起让我去讨好他,我宁可被毒。”
“你怕是个傻子。”
可令王二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一语成谶。此后的一个月,谢苏隔三差五的就被抓了去,然后同将死之人般被抬了回来。
他无力阻止。
此般折磨之下,谢苏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骨骼直直的大有透过皮肤钻出来的趋势。他两颊凹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中红血丝密布。
夜里谢苏有时于睡梦中惊醒,王二正背对他躺着,低低的哭声清晰的传进他的耳朵。他想安慰他的手终究没能伸出去,盖被下,他紧紧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王二在害怕。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直到谢苏看见角落里已经没了气息的人竟是李松时,他再也克制不住,所有的愤怒一瞬间爆发。
他冲着吴培扑上去,嘶吼着,叫嚣着,暗红的眼睛如恶鬼般的狠狠盯着他,
“我要让你偿命!”
吴培和那吴管家都被吓到了,他们没有想到这样情况下谢苏的爆发力还这么惊人,两个小厮合力才勉强将他压制住。
“不听话还妄图弑主的玩意儿也无需再留着了。”吴培怒气浮动,他大步走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拿了根长鞭。
命小厮松手,一个鞭子便抽了过去将谢苏抽倒在地。
但他仍不解恨,手中挥舞着长鞭越发用力。谢苏很快便奄奄一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叩叩”
外头有人敲门,“吴管家,是我,王二。”
吴培示意他将门打开,见王二进来面露嫌弃:“你来做什么?”
王二对地上的谢苏恍若未见,只不着痕迹的站在他两三步远,对着吴培道:“小的见到了时辰这人却还未回来,故来老爷这看看他是否逃跑了。”
吴培嗯了声不疑有他,他将长鞭随意一扔,让吴管家拿着那匕首去给谢苏一个了断。
谢苏看着那吴管家一步步逼近,他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坦然,终于,他又要死了。
忽然身上突的一重,而想象中的痛也没有袭来。他扭头只见王二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这一刀,他瞪大了眼睛。
王二见他看过来,嘴角一咧:“别怕,我陪你。”
这是谢苏第一次看见他笑,却没曾想是现下这个场景。眨了眨眼睛,眼泪滑落,谢苏只觉得有什么鲠在喉咙口,舌根苦涩。
“傻子!谁要你陪……”
吴管家有些讶然于王二,但吴培则是看着这一幕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笑了,他让吴管家将府上那些孩童一并带来。
六七来个孩子挤在房间里,吴培手指着谢王二人残忍的开口:“见到那两人了?你们若不想同他们一般便去拿起他身上的匕首,然后再捅上一刀,否则你们今日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没有人动。
吴管家会意,上前掐住一个孩童的脖子。孩子脸被憋得红紫,仿佛他一用力就会死去。
僵持下终于有人动了。
那孩子颤颤巍巍的抽出王二身上的匕首,再用力刺了下去。血溅到他手上,他仿佛被吓傻了。
有一个开了头,很快就有人效仿。他们不想死,他们想活下去。
可却未有人想过,谢苏与王二,他们也不想死,他们也想活下去……
一刀又一刀,一下又一下。
王二牢牢的将谢苏护在身下,死死的不哼一声。
很快,两人便躺在了血泊之中。
泪水模糊了谢苏的视线,猩红的血迹和血腥味刺激着他,他分不清是恨还是悔,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别哭。”王二脑袋歪靠在谢苏的颈部,他带着解脱的笑了笑,一张嘴口中吐出的鲜血便再也止不住,“其实我……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我的…命…注定的…不怪你……”
“谢苏,认识你…真好……”
断断续续的声音戛然而止,王二脑袋无力的垂了下去。谢苏一震,随后如同困兽般发出一声哀吼,整个人如溺悲海。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真是晦气。”吴培不耐烦的一甩衣袖,“将他们扔出府去。”
“老爷。”吴管家瞧着底下的谢苏欲言又止,“这?”
吴培顺着他的目光哼道:“怎么?你是觉得他还能活下去?”
“可终究还是稳当些好。”
“不必,即是他命大这次侥幸没死,但一个中毒已久的小孩子,能成什么大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