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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胭脂楼

花颜错 林和平 3204 2021-12-22 09:46

  夜已经深了,本是一天之中最寂静的时刻,却是胭脂楼最热闹的时候。

  阿绾先前所在的房间处于顶楼,相对安静许多,然而一层层踱步下去,却愈加喧嚣。苏拂雪带着两个人一路向下走,不时有人给他们让道,对苏拂雪与楚延歌的恭谨敬畏之情溢于言表,看着阿绾时的眼神却多有疑惑。阿绾心知这胭脂楼绝非一般之地,一定与凝幽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底层正中大堂是最热闹的地方,屋外是呼啸的朔风,屋内却暖如春宵,丝竹声声,两相对比不觉恍然如梦。

  苏拂雪问楚延歌:“感觉好些了吗?”

  楚延歌颔首:“多谢漾花使关心,只是……小吟怎会在这里?”

  “小吟那丫头啊,虽然年纪小,心里却倔得很。自从你前些日子离阁被她知道后,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天天坐在阶前一动不动,饭也不吃,着实叫人心疼。几天前,她不知怎么得知了凌烟要来这里的消息,竟一路跟随,无论如何都不离去,凌烟无奈,且有任务在身,只好将她先送到了我这里,没想到她昨天刚到,你今天恰巧就来了。”

  凌烟……这个名字划过阿绾的脑海,宛若轻烟。

  “说起来,小吟倒是个奇怪的丫头。你体内的烁影之毒本来甚是凶恶,却仿佛能被她化解、吸收一般,渐渐平稳下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苏拂雪笑道,“起初你将小吟捡回来时,我们都说你捡了个妹妹;时间久了,见她那么黏你,就说你捡了个女儿;现在看来,不是妹妹也不是女儿,原来是捡了个小情人。”

  楚延歌脸色一窘:“漾花使……”

  “好了,不逗你了。”苏拂雪笑着转过身去,“这一夜看情形应当是平安无事了,楼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就先去了。妹妹,延歌,你们也累了一天,不如暂且歇息下来,关于这烁影之毒的事,明天再议不迟。”

  话语中虽是商量的内容,却没有一点儿容许人反驳的意味。话音方落,那一袭火红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转角之处。

  丝竹彻耳,纸醉金迷,面对眼前这样的环境,阿绾刚刚微蹙了蹙眉,就听到楚延歌的声音:“累吗?”

  她摇摇头。

  楚延歌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阿绾从未想到,胭脂楼内竟然别有洞天。

  从外侧看,只不过是一座别具风格的精致小楼,然而进入了其中才发现原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足下的回廊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如果不懂阵法的人误入这里就会被困于其中。但有楚延歌带领着,阿绾并不担心,两个人漫步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要把身后尘嚣的一切全都抛却。眼前是一座小亭,这里依然有灯笼,却已不是胭脂楼中的那般橘红色,也没有那么大,数盏灯笼零星地散落在夜色之中,泛着微白的光华,宛若点点梅花。

  夜风拂过衣袂的声音微小而动听,朦胧的灯光下,阿绾抬起头,看到亭上匾额上写着三个字——折梅亭。

  这时,楚延歌问她:“喜欢这里吗?”

  “喜欢是喜欢,却也觉得可惜,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偏偏要叫折梅亭。”

  “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就不妥在这个‘折’字上。梅花开得好好的,静心欣赏就是,为什么一定要将它折下?”

  “或许是因为亭子的主人心中爱花,因而想时时拥有。”

  阿绾摇头:“爱一朵花,会为它浇水修枝,而喜欢一朵花,则会将它折下。我不知道亭子的主人是谁,却看得出他其实并非真正的惜花之人。”

  楚延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绾儿,你真特别。”

  她很少看到他那般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来了兴趣,问:“哪里特别?”

  “从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平常女子。”他在回廊边上坐下来,靠着一旁的柱子,“其实在那晚,当鲛人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你,虽然没有看清你的容颜,但仅仅是你的背影就足以使我难以忘怀。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夜晚的河面上,你的身影映在接天的碧绿之中,清冷得几乎透明,让我甚至有些畏惧。”

  “畏惧?”

  “没错……是畏惧。”楚延歌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方,“那种,不敢接近,就像掬水捧月一般,稍不留心就会破碎的畏惧。”

  “那你既然如此畏惧我,又为什么要救我?还是说,行侠仗义是你们江湖人士的分内之事?”她笑问。

  “不是,是……”他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她追问。

  “本能。”

  “什么本能?”

  “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的本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楚延歌的表情一本正经,然而她却忽然笑了。

  “绾儿,”他并没有笑,“昨天在看到迷迭之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当真是怕。”

  “怕什么?”

  “怕你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怕我会拦不住你。可是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火燃烧,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叹息都不曾有过一声。”

  梅香若有似无,宛若一个若即若离的梦,他看着天际,语速忽然很慢很慢:“但我知道,能说出的痛,就不叫痛。”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清晰地滑过了一丝锐利的感觉,像刀锋划过冰面。风拂梅枝,疏影横斜,彼此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似乎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

  阿绾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卷,打开,正是那场大火中唯一留下的东西,红梅傲雪图。

  “我自出生起就没了爹娘,是叔叔将我抚养长大。”她凝视着那幅画卷,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暗香,不知究竟是来自身畔枝头的梅画,还是眼前画卷中的梅花。

  又或者,两者都有。

  生平第一次,阿绾对别人说起叔叔,说起了她的童年,说起了在一个名叫苎萝村的小村庄里,那个和她一起玩耍的小男孩。

  阿亮,他的名字,就像他的眼睛。

  阿绾平平淡淡地说完那些往事,视线落在天际,倏然轻远。

  “绾儿……”

  楚延歌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很久之后才悠悠长叹一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唤出了她的名字。

  但,只这一声,就已经足够。

  头顶是一弯凉月,眼前是苍茫冷夜,周围极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们并肩坐着,梅香萦绕于衣袂发梢。腊月的夜晚寒冷无比,但那轻轻的一声“绾儿”却仿佛一股暖流,脉脉地注入了她的心里。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从来没有。

  “绾儿,你可曾听说过江南唐氏?”他忽然问她。

  “没有。”

  “江南唐氏以易容之术闻名江湖,所制造的人皮面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唐氏也因此而鼎盛一时,在武林中炙手可热。然而,这些繁华终究只是昙花一现,数年过后唐氏一门渐渐衰颓,到了今天甚至再也没人知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摇头。

  “因为唐氏所造的人皮面具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顿了顿,“那面具一旦贴上去,就再也拿不下来,直至死亡。”

  没有料想到竟然是这样,阿绾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不是很可怕?”楚延歌的眼中掠过一丝叹息,“一旦贴上,就有了另外一张脸,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种生活。以前的那个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存在,过去所拥有的一切都要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永远不见天日。”

  人生如戏,那样永生的寂寞,那样深沉的孤单……

  她的思绪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村里富庶一些的人家如果有了红白喜事,时常会请城里的戏班子来到村中演出。对于没见过什么新鲜事物的孩子们而言,这是一件极其吸引人的事情,每到这时村中都会热闹非常。

  紧密如雨的锣鼓声中,大红的帐幔拉开了,台上的人回首凝眸,扬眉展袖;台下的人津津乐道,沉醉其中。

  孩子的心思似乎总是很奇特,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当别人都沉溺在戏文中的时候,阿绾所好奇的却是那一张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在退去了颜色之后,会是怎样的容颜。

  所以,当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后台。阿亮同她一起,耳朵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和阿亮熟悉以后,阿绾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喜欢读书,只是不愿意忤逆了娘亲的意愿,不愿令她伤心。阿亮并非不听话,只是孩子生性贪玩,时常犯些小过错。她舍不得打他,就会拧他的耳朵,扯着他回家去,因而阿亮的耳朵上时常有红色的印痕。

  那个夏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个孩子在戏台后面的黑暗处。透过帷幕的缝隙望进去,阿绾看到了坐在灯下的那个女子,眉眼盛着淡淡的忧郁。她十指如兰,轻执毫笔,对着铜镜一点儿一点儿将油彩描绘上去。眉,眼,唇,一丝不苟,纤秀的面容渐渐覆上了色彩,将原先的容颜与表情一并掩去,包括那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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