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岚到家刚好赶上晚饭前夕,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她猛劲嗅了几下,见客厅没人,遂蹑手蹑脚往自己房间走,准备避过母亲云仙的盘问。
巧不巧的,云仙正好从厨房跨出来,一抬头就撞见鬼鬼祟祟的女儿,立刻出声喝道:“站住!”
岚岚象被施了定身术,心里叫着苦,缓缓转过脸来,无辜地望着母亲,“啥事儿啊,妈?”
云仙将手上的一盘糖醋鲫鱼搁在饭桌上,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刮来刮去,阴森森地问:“今天看得怎么样啊?”
“就那样呗。”岚岚口气懒懒的。
云仙哼了一声,语气里藏不住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可不,一个小工程师,能怎么样啊!”
岚岚最恼恨母亲的这点儿势利,冲口便道:“就这么个小工程师还看不上你女儿呢!”话音刚落,顿时噎住,自悔失言。
“啥?”云仙立刻就是一呆。
岚岚乘着她愣神的功夫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正待借着刚才那股子“怨屈”劲儿把门关上,云仙已经不依不饶地追了进来。
“哎,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他一小破工程师,他凭什么看不上你呀?”云仙愤愤地质问。
岚岚皱着眉头道:“哎呀妈,相亲也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嘛!我可以看不中别人,那别人自然也可以看不中我,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故意把“双向选择”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可惜云仙压根没在意女儿的言外之意,愤怒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双目又迅速贼亮起来。
她认为女儿这次败兴而归,自己这方的胜算就八九不离十了。当下语气柔和了不少,“岚岚,你看还是妈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个好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副科级了,人家老头子又是市委的,将来仕途准保一帆风顺。更难得的是小伙子人也踏实,见完你之后就跟乔阿姨说以后不用再给他介绍了,他可是认准你了。你别老这么抻着人家。”
岚岚听得恼火,这也不知是母亲第几次前来“劝降”了,她正心情不爽,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好声气,“就那个人,在一块儿坐一个钟头,统共就讲了三句话,是块木头都比他强些呢。妈!我要找的是人,不是家世背景。您就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得了,成不成啊?”
云仙也生起气来,“男人自然是老成稳重、有前途的好,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饭吃还是怎么着?你就是小丫头不懂事,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哎,岚岚回来啦,快过来快过来,找你有大事儿!”父亲赵启舟一头闯进来,拽着女儿就往外走。
云仙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没跟她说完呢。”
赵启舟笑道:“你那些都是老掉牙的话,说了八百多遍了,有用没有啊?”
岚岚庆幸父亲的“救驾”,笑嘻嘻地回头对云仙道:“是啊,妈!您就让我后悔一次比什么苦口婆心都管用哩!”
云仙气得直冒烟,“你们两个合着伙儿气我好了!”
书房里那台老旧的电脑炯炯有神地亮着,岚岚一眼瞥见,就想脚底抹油溜掉,被赵启舟及时捉住,“哪儿去?说了有大事找你。”
不由分说就把女儿按在电脑前的椅子里,笑眯眯道:“来,给爸爸看看,这次买哪只股票能赚?”
岚岚苦着脸道:“爸,我压根就不懂嘛,炒股又不是买彩票,可以瞎绉的。再说了,现在股市不稳定,你还是慎重点儿,少买些吧。”
赵启舟笑容不改,拍着她的肩道:“虽然你不懂股票,可你是天才啊!前几次买的,就你帮我选的那两只赚钱。所以我决定,不再去听那些狗屁专家的分析了,就听我闺女的。”
岚岚坚决摆手,“不行!我可担不起这责任,万一让您老赔了,你还不得吃了我?”
弟弟赵磊在门口喊了一嗓子,“爸,姐,开饭啦!”
岚岚“哎”了一声,立刻跳起来想往门外蹿,一抬眼,看到赵启舟誓不罢休的脸,她觉得自己快被烦死了,“爸,您饶了我行不行?我真的不懂啊。”
“用不着懂,懂的人现在个个输得找不着北了。”赵启舟重新把女儿捺入椅子里,循循劝诱,“凭你的直觉——第一直觉,你觉得哪只行就是哪只。”
“哎呀,我怎么选啊,这些曲线都差不多的,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秘籍呢!”
赵启舟见女儿面色坚决,一敲桌子,想到了利益均分,“等我赚了,帮你把现在那只手机升升级,如何?”
岚岚有点动摇了,嘴上仍不肯就范,“可是……”
“别可是啦,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还不行嘛!”
“是啊,姐!你的手机太破了,还是电子铃声的,摩托罗拉的E365都能视频啦!”赵磊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开始推波助澜。
赵启舟附和着说:“怎么样,闺女,小磊都看好你。要不这么着吧,甭管你猜的对不对,我都给你买,总可以了吧。”
至此,赵岚岚被彻底诱惑了,“那说好啦,赔了我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啊。”
赵启舟大喜,连连点头,然后指着屏幕上的一列名称,小心翼翼道:“就从这几个里挑,不用想太多,凭直觉。”
岚岚瞪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字幕和曲线,心情也陡然紧张起来,咬着指甲,把手伸向屏幕,“唔……”
眼见她指的是自己也钟意的那只,老赵顿时欣喜,刚要拍桌子,孰料岚岚的手在那名字上稍顿了几秒就又向下滑去。
“这只?”赵启舟困惑地扭头看女儿。
岚岚被他盯得心虚,“是你说凭直觉的。”
“对对。”赵启舟立刻释然,“就这只了,我相信岚岚的眼光,哈哈。”
“再不去吃可都凉啦!”云仙张罗完了晚餐就过来催促,一看那架势,顿时不屑着嘟哝了一句,“我说干什么呢,又在聚众赌博。”
一顿晚饭赵磊却吃得很不消停,电话响了好几回,每回都是他抢着窜出去接,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唯恐被别人听见。
云仙纳闷不已,瞅着儿子的背影嘀咕,“接谁的电话呢,至于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上个礼拜我在家的时候就接到一个女孩子找他的电话,口气真冲,说是以前一起在肯德基打工的。没隔两天又打来,我再细细一盘问,居然已经换了个人了。”
岚岚大大咧咧道:“嗨,80后都这样,故作神秘,见异思迁!”
赵磊已经接完电话回来,听到她的话很不乐意,“80后怎么了,你们70后还特矫情呢!”
岚岚哪肯示弱,“我怎么矫情了,我又没有脚踩几只船。我看你才特矫情呢!”
赵磊重新坐下来,也不恼,嘿嘿一乐,“姐,我可听出来了,你这话百分之百是出于妒嫉。”
这句话一下子捅到岚岚的马蜂窝了,也不管爸妈就在面前,猛地拍下筷子,瞪着弟弟就嚷,“说什么呢!你个赵六百!你有什么值得我妒嫉的呀!”
岚岚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轰轰烈烈地施行开了,可还没等她享受够独生子女的好处,云仙就又意外怀上了,在经过种种波折检查出来是个男孩后,夫妻二人一咬牙,顶风作了回“案”,愣是把赵磊给生了下来,但为此交了六百块钱的罚款。赵磊因此在亲戚中得了个很别致的称呼“赵六百”。懂事后的赵磊对这个诨号十分不感冒,因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他就是一多余的人。在屡次抗争之后,叫他“赵六百”的人终于越来越少,近乎绝迹,除了嫡亲的姐姐,在被他惹怒之后还会老话重提。
云仙见赵磊嘴角都抽搐了,赶紧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你们俩谁也别说谁。早点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了我就阿弥陀佛了。”
赵启舟也横插进来搅浑水,夹了块红烧肉胡乱嚼了两口,皱眉对云仙道:“以前吃红烧肉觉得特好吃,我一人就能干掉一碗。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什么都不香!唉,这年头,真是猪没有猪味儿,人没有人味儿。”
姐弟互相横了对方一眼,就此偃旗息鼓。
晚饭后岚岚去弟弟房里坐坐,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怎么了,不会还生我的气吧。”
“没有。”赵磊其实是个脾气特好的孩子,不记仇,跟姐姐关系也一直不错,除了偶尔拌个嘴什么的。
“那俩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岚岚直接问。
赵磊闷着头,含糊道:“以前的同事。”
“追你哪?”她一语道破,但见赵磊脸上微微一红,立刻感慨起来,“唉,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赵磊嗤地笑出声来,“根本没有的事。”他脸长得象母亲,眉眼清秀端正,身材却像父亲,高大壮实,再加上一副耿直的表情,很有女人缘。他比岚岚小四岁,今年也21了。
岚岚见他表情微含不屑,知道准是没看上人家,顿了一下,慢慢道:“你不会是,还在想着那个富家女?”
赵磊的神色明显不自然起来,“别胡扯。”却还是被触痛了某根神经,兀自叹了口气,“姐,你是爸妈的骄傲,可我算什么呢?我有时候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把我生出来的好。”
他跟姐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读书方面,岚岚虽然一样读得漫不经心,却总能险胜过关,高中跟大学无一不是进了名牌学校。而赵磊吃力地读完中专后就一直在小商小贩处找活干,先是肯德基,后来去了文具商场,最近又跑到一家保健品商店做直销。但他为人热忱,做事踏实,虽然工作条件一般,也总能干得有声有色,只是性子稍显软弱,偶尔会伤春悲秋一下。
岚岚见他又伤感起来,遂道:“要不你再去读两年书,反正也还年轻着,家里又不等你赚钱回来。你毕竟是个男孩子,咱家虽说不穷,但也不富裕,将来想找个好老婆,还得靠你自己的条件。”
赵磊摇头,“我不想读,根本读不进去。我觉得读书这事也是要有天赋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呀?”岚岚有些替他发愁。
“我想等攒了些钱去做生意,现在先跟人学着。”赵磊这样说着,眼里流露出希望的光芒。
岚岚虽然不懂做生意,对他的雄心还是挺支持的,点头说:“也成。你自己做得开心就好。”
接到董晓筠电话的时候,赵岚岚已经快把姜伟那档子事给忘了。她就是有这能耐,不愉快的事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从心头抹去。此时冷不丁被董晓筠重掀伤疤,心情不免一灰,恨声道:“在我最需要你安慰的时候,你死到哪儿去了?”
董晓筠是赵岚岚最铁的朋友。
有人说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哪怕当时感情再好,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遗忘彼此,唯有大学的挚友能够有望成为一生的朋友。这话虽然不是名人说的,赵岚岚却奉若神明,直觉说得实在太对了。
两人大学四年好得就像穿了一条裤子,大学毕业后,董晓筠很有魄力地考上了本专业的研究生,并于去年年底跑到北京一家媒体面试并成功入选,从此忙得象完全换了一个人。即便如此,时空的距离都无法阻隔两人如岩浆般炙热的友谊,无论是谁有烦心事,第一倾吐对象绝对是彼此。
董晓筠歉然地说:“我这不刚从深山老林里采访完了回来嘛——这么说,没成?”
“嗯哪。”
“谁没看上谁啊?”
“他没看上我。”在自己人面前,岚岚从来都是坦白从宽。
“哦——”
董晓筠这声意味深长的感叹顿时让岚岚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啊?幸灾乐祸呢?”
“哪能!”董晓筠呵呵一笑,“我是觉得你这人吧,天生没有帅哥缘。”
岚岚简直欲哭无泪,“不是吧,你就这么一棍子把我打进冷宫了?难道我非得去将就那个工商干部?”
“没让你去将就啊!天下男人多的是,你接着找呗。怎么这就沮丧了呢!再说,找个长得太帅的男人也不见得是好事,就算他本性老实,保不齐有别的姑娘主动贴上去呢,防不胜防,跟揣个地雷睡觉没区别。”
岚岚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这还象句人话。”
董晓筠继续投其所好,“所以呀,你也得把条件适当放宽些,不要老是以貌取人,当然也不是跟你妈妈那样只看条件哈,我的意思是要综合来考评。”她突发奇想,“哎,你可以搞张表格,把所有的条件列下来,比如印象、谈吐、修养、学识、家庭背景等等你觉得有必要考核的指标。然后给你认为重要的指标加大权重,这样选出来的准有谱。”
岚岚直咧嘴,“你这哪是找对象,招聘还差不多。忒复杂,不干!”
董晓筠笑得咯咯的,“那没办法了,懒人有懒招,你还是跟着感觉走吧。”
岚岚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兴奋起来,“你猜猜,我那天还看见了谁?”
“世界那么大,我哪猜得出来?”
“徐承!”岚岚遂没兜弯子,直接道。
谁知董晓筠的反应让她大失所望,“徐承是谁?”
岚岚气愤起来,“二师兄你都忘了呀!还是你心里除了魏峰就没别人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岚岚气得朝自己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自己这心直口快的脾气怕是到死也改不了了。
魏峰是赵岚岚他们大三时选修的历史课讲师,年纪轻轻,却学识渊博。一堂课听下来就把董晓筠彻底征服了,此后只要是魏老师的课,她从来没有缺席的,还因此爱上了读史书。考研究生时,她曾一度头脑发热要选修历史,但考虑到今后的生计问题——她不想在校当老师,于是中途拐了个弯儿,又转回来继续研修本专业。文学院跟历史学院同在一个校区,连教学楼都共用一栋,她借此优势没少跟魏老师搭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暗恋了四年都没开花结果,魏老师在两年前毫无征兆地结了婚。毕业后,心灰不已的董晓筠选择北上发展,想借此逃离那块伤心地。
岚岚正在第N次自悔失言的时候,董晓筠早已没事人似的开口了,“我干嘛要记得他?又不是我老乡,再说,当初他最喜欢逗的人可是你!”
岚岚立刻也开心起来,“哈哈,原来你还记得他的!我告诉你啊,他前不久刚回Z市,而且还在我们客户的公司呢!你说巧不巧?”
“那是相当的巧!”董晓筠学着宋丹丹的口吻强调了一句,复又语重心长地说:“所以,你得抓住机会啊!”
“啊?什么机会?”岚岚愣住,不解。
董晓筠叹了口气,“难怪你这孩子没桃花运,太不开窍了——放着这么优秀的人才看不见,还在忧愁地骑驴找驴。”
岚岚总算弄明白了她的意思,愣得更彻底了。良久,咽了口唾沫,老实道:“我可从没想过。”
“怎么了,怕高攀不上人家?”
“那倒不是!”岚岚挺了挺胸膛,口气虚浮,“我也不差嘛!况且——”她的声音低下去不少,“谁知他现在还是不是单身。”
董晓筠乐道:“你有这贼心就好。至于单身不单身的,人就在你眼前,多花点心思打听清楚不就行了。”
这天晚上,赵岚岚难得地失了眠,主要是兴奋的。董晓筠给她指出的这条“自救”道路看起来相当不可思议,却又极富有创意。
徐承满足了岚岚给未来另一半框定的所有条件,而且在她如此“渴雨”的时刻降临,难道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吗?
在做了千万个“如果”的假设之后,她已经进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状态了。当然,保持头脑冷静还是必须的,因为徐承可不是个容易拿下的主儿。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岚岚冷不丁回想起在大学里的一件事来。
她上大二那会儿初开计算机课程,而工学院刚好有个规模不小的机房,她跟董晓筠常常跟着学姐一起去那儿玩。课余时间上机是要收费的,当然,如果遇到老熟人看场子,赖几次入场费是不成问题的。有那么一阵,轮到徐承执掌大权,他不怎么较真,而且也很少在场子里转悠,一门心思躲在小办公室打网游。这下把岚岚美得,没事就跑机房去蹭免费上机。
那天似乎是五一放假前夕,下午没课,董晓筠跑去历史系旁听了。岚岚闲着没事,很自然地想到去工学院机房打发时间。临出宿舍,她想起来晚上要跟舍友庆祝节日,自己负责买瓜子,于是又从门口折回来,打开抽屉小心地翻出钱夹,想找张二十元的,结果没有,最小面额就剩五十的了,于是揣着那张钱就出了门。
在机房门口,她沮丧地发现铁门紧闭,左边的墙上还贴了张醒目的字条:“维护中,节后开放。”
大字报旁有张A4小纸,她好奇地凑上去看,没瞅几行脸就涨得通红,居然是张欠缴上机费的名单,自己赫然在前三甲之列,她即羞且恼,当即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徐承一声。
仿佛心有灵犀,门突然开了,徐承捧着一摞书从里面走出来。见她满面通红,眼神凶恶,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了,小师妹?谁招你了?”
岚岚猛吸一口气,用手掌有力地击打墙上的欠费条,虎虎生威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承仰头瞥了一眼,当即释然地笑,“哦,为这个呀。最近外院来机房蹭机的情况实在太多了,所以院里要整顿,就来了这么一手,摆摆样子的,别放心上。”他说着开步就走,随口问:“我们院晚上有活动,小师妹你来不来?”
身后的人没反应,他奇怪地扭头,发现岚岚还气呼呼地站在原地不动,只得返身回来,俯首仔细审视她的脸,“哟,眼睛都红了,要哭啦?”直起腰来,他若有所悟,“你如果舍不得钱,我可以帮你缴,总可以了吧?”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不错,她赵岚岚是爱财,是小气,可不要忘了,她同时也是要面子滴!
此时听徐承这么奚落自己,顿时怒不可遏,铿锵有力地将兜里那张还冒着热气的五十元人民币掏出来,也不管是不是肉痛,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
节后好几天,她都没去光顾过机房。
某天上完课,岚岚跟董晓筠有说有笑地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巧遇徐承。
见了她,徐承眼睛一亮,笑呵呵地喊:“小师妹!”
岚岚怎么看他的眼神都是不怀好意的,于是恶声恶气地问:“我钱都交了,你还想怎么着?”
徐承见她态度不善,怔了一下,随即低头笑笑,语气缓慢而郑重,“其实,要认真算起来,你还少缴了十五块呢。”
一阵诡异的静默中,岚岚的嘴唇哆嗦起来,发着抖的手颤巍巍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无奈她为人一向谨慎,在校园里很少携款出行。目光一转,就瞟向抿着嘴偷乐的董晓筠,急促地低语,“赶紧借我十五块!”
董晓筠立刻捂住口袋笑嚷:“我也没带钱!”
……
迷糊睡过去之前,岚岚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要迎接的绝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也未见得就一定光明。
唉!她幽幽叹息一声,譬如买彩票吧,中了最好,不中就权当是磨练情商!
转了个身,她终于进入梦乡。
赵岚岚发现人在白天的勇气远不如晚上那样可嘉。就象此刻,她坐在清寂的办公室里,掌中的手机把玩了无数回,却仍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拨号键。
其实,如果没有昨天董晓筠的那番“启发”,这个电话还是一点儿也不难打的。然而现在岚岚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心底的障碍——粉激动,但更多的是底气不足,唯恐一个不留神,自己那点秘不可宣的心思会被徐承窥伺了去,要知道当年他套自己那可真是一套一个准。
“我又不想怎么着他,不就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么,搞得跟作贼似的,真没出息!”她恼恨地自责。
同事刘燕莎从复印室取了文件出来,见她埋着头自言自语,便道:“岚岚,瞎琢磨什么呢?晚上老板可就到了啊!会议安排都没问题了吧?”
“差不多了。”岚岚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这是即将开演的售后服务部门年终总结大会中的一个环节,届时会有亚太区几个主要国家的一线经理来参加,今年选在了中国的Z市,兹事体大,所以早在两个月前岚岚就屁颠屁颠准备上了,其实来参加的人并不多,而且基本都是跟赵丽文级别相当的中层干部,但老板还是相当重视的,行程拟了又改,细节审核到岚岚想吐。
刘燕莎是老江湖了,虽然与岚岚平级,但手上掌管着售后服务部华东区的人事兼财务,平日里也俨然以岚岚半个上司自居,此时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又提醒一句,“两天的伙食也都订好了?听说这回有三个印度来的,也不知是婆罗门,还是首陀罗,反正一个不吃猪肉,另两个连鸡蛋都不吃。你可得给他们安排妥当了,别再跟年初开技术研讨会那样,吃着炒饭就冒出猪肉丁来。”
“知道啦,同样的错误绝不会犯两遍!大不了,外卖送来后我先逐个尝一遍,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吧。”
刘燕莎对她的无赖言语感到气恼,瞪了她一眼就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了。
临近中午,岚岚心情愈加烦躁,实在受不了自己这磨磨唧唧的性格,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
一咬牙,她抓了手机就冲到洗手间,也不给自己时间犹豫了,勇敢地直接拨号……
德克的一间会议室里,徐承正组织部门员工开会讨论新上马的生产线维护问题,讲到慷慨激昂处,手机忽然在台子上颤着身子挪来挪去。
“James,你有电话来了。”离他最近的王超直着嗓门就嚷。
徐承的管理风格属于放养型,对下属甚少清规戒律,这一方面跟他本人的性格有关,只要不涉及利害关系,他一般懒得花心思在业务以外的事情上;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掌管的是技术部门,下属多为活泼好动的高学历工程师,他们的主要价值体现在脑力创造方面,而不是有板有眼的机械动作。他本人也是从工程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始终觉得,对这帮人如果管束得过于严苛,容易限制他们的思维和想象空间,不利于工作开展。
实践证明,他的这套理论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年轻人都喜欢聚在他身边跟他作各式各样的讨论。而他和善亲切的态度也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管理者的身份,所以来了不过一个月时间,跟同部门的年轻人相处已经十分融洽。
他对王超笑了笑,坚持将投影幕布上显示的那个页面讲完,这才踱到桌子前面,拾起手机,含着期待扫了一眼,却是很陌生的号码,还连打了两遍。
他失望地把手机重新搁回去,拂去心头的一缕不悦,看看台下明显神思涣散的一伙年轻人,遂挥手道:“我看大家都挺累了,不如先去吃饭吧。下午一点准时回来这里,我们继续。”
一帮人欢笑着一哄而散。
餐厅里领餐的场面着实壮观。徐承选了一条看上去稍短的队伍在最末接尾,排了足足十分钟,终于领到弥足珍贵的一餐,接下来是找位子,好在他们部门总有那么几个善于冲锋陷阵的队员,早已霸占住了两张紧挨在一起的饭桌,看见他走过来,立刻热情招呼,“James,坐这儿来!”
他欣然走过去,见他们一个个表情暧昧,不觉笑着问:“聊什么呢,这么兴奋。”
工程师小江指了指对面的王超,挤眉弄眼地说:“在聊他去德国的事儿呢!”
徐承一猜就不会有什么好话,淡淡一笑,转而问:“我听说德国那边负责接待培训的是比尔,他人怎么样?”
王超道:“就是一老头,除了让助理给我们安排住宿,在头一天带着我们参观了一圈工厂外没干别的。”
徐承奇怪起来,“那你们都培训了些什么?”
王超耸肩,“每天跟着德国同事准点到工厂,然后几个人挤在一间临时办公室里发呆,连电脑都得共用。下了班,回到酒店,操持完吃的,接着发呆。生产部的老袁开玩笑说那段时间练九阳神功最合适了。”
徐承微微蹙眉,“安排上线了吗?”
“根本没人管,你要愿意也可以去车间走走,但别指望有人会手把手教你。其实德国人骨子里对我们都存着戒心,哪里肯真心实意教咱们啊!老话都说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何况还隔着国界呢!”
小江也点头道:“换了我是德国人,碰上这样派过来学技术的,估计也得有情绪。别看咱们这间工厂在中国扎根五六年了,实际上核心技术德国人都没肯透露给中方。听说就因为这点,高管里的中方对老外们意见都大着呢!”
话题敏感,徐承虽然也有很多想法,却不欲在下属面前胡侃,当下手指叩叩桌面,笑道:“都吃饭吧,怎么越谈越沉重了。”
大家这才舒缓了眉头,又轻松起来。
小江便问王超:“对了,你不是说去比尔家聚会烧烤了嘛!见到他引以为豪的女儿没有啊?”
“当然了!”王超立刻目光锃亮,眉飞色舞道:“那可真不是盖的,要说还是国外的女孩子有看头,那叫一个丰满!”
小江一挑眉,“多大呀?”
王超立刻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两个超大的圆弧状,无限倾慕地说:“这么大!”
“靠!”小江一拳捶在桌子上,“我是问你他女儿的年纪多大!你瞎比划什么!”
一桌子的人全都笑喷。
午休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下午的会议又将开始。徐承在进会议室前习惯性地察看了一下手机。
他其实一直在等俞蕾的电话。昨天晚上他打俞蕾手机没打通,就给她留了言,希望大家能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谈谈。可是等到现在都没音讯,他失望之余也开始微感愠怒,凭什么每次都得自己主动低头?!
有一条短信进来,徐承心跳加快一拍,急忙点开来阅读,却不是俞蕾的。
“二师兄,我是赵岚岚。有时间跟我联系啊,说好了请你吃饭的。”
这是百折不挠的岚岚在两次电话受挫后重新鼓足勇气编辑出来的一条短信,当然,仅凭这短短几句话,徐承是断断不可能猜想得出深藏于字面背后的“险恶”用心的。他读着这憨直的口吻,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岚岚含笑的眉眼,失落的心情居然略有回转,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缕笑意。
下了班,徐承在外面用过晚餐才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斜躺在沙发上,即使电视里因为一个幼稚的泡沫剧闹成了一团粥,他仍感觉自己的心跟这个家一样,溢满了无尽的虚空。
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前同事那句饱含惊讶的反诘语,“俞蕾她去东京开会了呀!怎么,她没告诉你吗?”
他觉得很不是滋味,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的行踪居然要从旁人的口中知悉。这次两人的矛盾闹得空前的大,徐承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他毕竟也是有脾气的人,哪怕是任性而为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如果人人都必须按照理性的逻辑不偏不倚地行走,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
可惜,这些憋在心里的话他至今无法倒给俞蕾听,即使她就在眼前,也未必就听得进去。
手机在两掌之间颠来倒去,徐承蓦地将它握住,解锁,在号码簿里翻找。他觉得郁闷,想找个人聊聊。
俞蕾是肯定打不通的了,他想到了富大明。
打过去时对方手机正忙,他隔了五分钟再打,依旧忙碌。
心情愈发低沉,不甘心,顺着电话簿里的名录逐个往下搜寻,这才发现自己存录的名字虽然多,可以私底下聊聊的朋友却少得可怜。正心烦意乱间,赵岚岚的号码赫然跃入眼帘,他对着那串陌生的数字足足发了一分钟的呆,仿佛只要按下去,就会有什么东西会天翻地覆似的。
最后哑然失笑,不就是打个电话么,再说也是她先联络自己的,他轻松地想着,又瞅了瞅时间,九点刚过,不算太晚,于是不再有什么顾虑地按了下去。
谁知迎接他的竟然是移动的提示音,“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他气得甩掉手机就直挺挺地仰面躺倒在沙发里。
人点儿背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