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底比斯的宵禁仍然没有解除,不过随着诸多外邦使团的驻入,有些地方倒开始热闹起来。尤其是这里特产的麦芽酒,谁都不会忘记来尝一尝。
这也导致,某些酒馆,直至深夜还在营业。
其中以外地人居多。
而且,都是来为北安王吊唁的各国政客。
值此北安王陨落的丧期,众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谁将继承王国。实际上,这就是各国政客们不远千里赶到底比斯的另一个原因。北翡翠王国在北流域的地位举足轻重,而谁继承了王国,将影响冰河流域将来的局势走向。
联盟驻底比斯的大使馆里,也亮着灯。
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是联盟官员专属的驻地,没有各国政客之间的争论,所以并不吵闹,显得有序得多。其中一个,穿着宽松的睡衣,魁梧的身材显露无疑,甚至还能看见许多战伤。这昭示着,他很有可能是联盟中某位威名显赫的将军。此时,他品尝着美味的麦芽酒,和同僚们进行睡前的闲聊。
“听到了吗?外面那些人在讨论王国的继承者。”他说。
“不是有消息了吗?说是他们的公主,那家伙的女儿。”另一个说。这一位看上去儒雅得多,应该是一名政客,从他口里的蔑称来看,不像是居住在底比斯的外交官,而是南方来的。“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小时候还在王城待了一段时间,与大公子一起玩耍过……哦对了,蔷薇。”他补充说。
“蔷薇是萨拉名字吧?我记得她的母亲是萨拉人。”第三个人说。
“嘿嘿。”
之前那个魁梧将军笑了笑,但看起来十分的不怀好意,“她祖父是我们阳族人,祖母是忒瑞斯人,母亲又有萨拉人的血统,她可是个十足的……”
“注意言辞!这里是底比斯。”
政客急忙瞪了一眼,将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贬义词堵回去。
将军耸了耸肩。
“从王国如今的局势来看,蔷薇公主继任王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王国没有王储法,不管什么人继位,都将缺乏律法的支持。而且,王国内部党派林立,一旦彼此之间失衡,这个国家就会迅速土崩瓦解。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既没有权力又没有声望的公主来继位,才能,继续保持这种平衡。”
“不愧是大教堂的教务长,有见地!”那第三个稍稍拍起了马屁。
“那岂不是傀儡?”将军问。
“那,就得看这个蔷薇公主有没有能耐了。”
“能有什么能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论威望比不过忒瑞斯,论实力远不及北边那个蛮王,论权谋,她更不可能玩得过有北平原三十二族支持的莱恩。我看呐,蔷薇不过是他们开战前的一个缓冲,王国没了那家伙,该结束了!”
“哼。也不一定。”
那个被称为教务长的人哼笑了一声,笑声透着些不明的含义。
这时,门被推开,三个人的目光一起集中过去。
进门来的,正是不远千里从阿姆科多赶来的公子丹。公子丹看着有些焦急,与这边三个极其悠闲的家伙不同,到了这么深的夜里,还是一身正装。
三人起身,行了礼。
“哎呀算了算了!”公子丹连连摆手,显得很不耐烦。他问:“我让底比斯大使替我去王国的内务署请求进宫,怎么到了现在,他还不回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魁梧将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公子,我觉得,这种时候,您是进不了王国的王宫的。”教务长年纪大些,与其他两个相比,稍微没有那么害怕触怒公子丹。他眼珠转了转,不知想出什么主意,说:“不过您可以去拜访一下忒瑞斯,她也许会为您想办法。”
“忒瑞斯?”公子丹问。
“蒂娜·忒瑞斯。她是王国最高行政官,说话会管用的。”
“好,我现在就去。”
公子丹想也不想,取出挂在墙上那把彰显身份的配剑,径直两步就出了门。见状,之前在这闲聊的那第三个人,也急忙一边穿上铠甲一边匆匆地跟了上去,看起来他应该是公子丹的贴身护卫。很快,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那盏油灯,已经快要燃尽了。
屋里的光线,一时显得有些昏暗。
“教务长。”
魁梧将军往门口瞥了一眼,叹口气,似乎对公子丹执着于王国的事务、或者说执着于那个身负三族血统的异国公主,很不满。他说:“您觉得,公子是不是不应该对那个蔷薇这么关心?我就说,当初不应该让他们俩认识的。”
“是吗?”教务长反问了一句,然后说,“王国与我联盟友谊长存,王上当年那样安排,自然有他的考虑。而且,他们,不都是将来的王吗?”
“可是……”
“你这种民族主义的看法,早该摒弃了。”
“唉!”
“风将军。”忽而,教务长看向这名将军,眼神中透出几分深邃。他压低声音,问:“王上派你护送公子出使底比斯,没有给你别的任务?”
“没有啊。”将军没有反应过来。
“那也许就真的没有。”
“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蔷薇是作为王国各党派暂时用来维持平衡的傀儡,你也认为她并不具备统治王国的能力。那么,假如,她,得到了联盟的支持呢?”
“你是说,由我们来控制这个……”
“我觉得,你有必要集结你驻扎在布莱恩的军队。”
“……”
魁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
……
王宫。
北安王丧期开始,宫中的内侍们就不眠不休,依照传统侍奉先王最后的七天七夜。当然,传统归传统,七天的不眠不休,对任何人来说无疑都是一种煎熬。所以,趁着夜深人静,不少人开始昏昏欲睡,尽可能恢复一些体力。
他们或站着或跪着,尽管有些难受,但总比苦撑一整夜的好。
王殿门口的一个卫兵,也是这样倚着手里的长戟,脖子上悬着的脑袋左一晃右一晃,突然,身体一个失衡撞在了墙上。他猛一个激灵,然后迅速站直身体,所幸,并没有人会注意他。他的身后,殿内的烛光照射出来。
卫兵回头往殿内看了一眼,确认无虞后,又继续倚着长戟昏昏欲睡。
两盏烛光,凄冷无比。
外面那些政客口中的“傀儡”,此时正跪立着,一动不动。
入秋之后的夜晚已经开始凉起来了,蔷薇公主独自守候在北安王的灵柩前,因为在室内,所以只简单披了缟素,但又因为殿门敞开着,夜里的凉气因此侵袭进来,让她显得很单薄,看上去有些瑟瑟发抖。当然,她没有颤抖,依然和从前一样,保持一个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似乎,就像凝固了。
蔷薇的头埋得很低,看起来,和外面那些早已熬不住的家伙一样。
她才十六岁,这么多个夜晚,应该早就撑不下去了。
然而,如果有人能匍匐到地上、并且来到公主身前抬头看的话,就能看到绝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或许因为融合了萨拉人的血统,蔷薇并没有像北安王、以及所有忒瑞斯人一样蓝色的眼眸,她是黑色的,而且比每一个拥有黑眼珠的人都要黑。也因为这样,此时此刻,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更加犀利。
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
只可惜,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蔷薇这样的眼神。
“公主。”
过了不久,内侍长径直从殿外快步走进,最后来到蔷薇身前。他跪下身去,因为公主已经成为王位继承者而显得更加卑躬,胸膛几乎贴到了地面。
“已经安排好了。”他说。
公主没有回答。
内侍长忍不住稍稍抬头,但他发现公主已经站起来了。
蔷薇的腿有些酸麻,用了好久才真正站稳,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她才能像外面那些趁机偷懒打瞌睡的侍者一样,真正的做她自己。
很快,蔷薇听到内侍长又开始唠叨。
“公主,既然忒瑞斯已经拥护您继承王位,而蛮王和莱恩也先后向您宣誓效忠,您为什么还要……”内侍长并不理解蔷薇公主的做法。
“我只是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
蔷薇回道。
“……不过。阿翁你是在我出生之前就负责父亲衣食起居的,于王国,你是内侍长;但于我们这个家庭而言,你是父亲和我的管家。”蔷薇忽然说起一些别的话题,听起来思维有些跳跃,“希望你继续辛苦,做好……份内的事。”
蔷薇在“份内”两个字上加重了音。
“……”
内侍长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一股焦灼的目光审视,让他有些恐惧得更加匍匐在地。他知道,这些天来,他有些逾越禁忌了。而这,是公主对他的警示。
……也是,未来的王对他的警示。
蔷薇没有再管这个犯了一些小错误的老仆,她抬起头,离开了大殿。
但不是从正门离开的。
……
防务署。
底比斯的防务署是地方级军事机构,虽比不上一些中枢机构的戒备森严,但也是底比斯城中鲜有人气的地方。这里最多的,就是军营,而除了军营之外,还有一座监狱。议会中,曾无数次有人提议拆除这座监狱,因为他们认为执掌军权的人不应该再有司法的政治权力,不过可惜,至今都没有通过提案。
于是,这里就成了“某些人”越权司法的地方。
……他们认为忒瑞斯权力的膨胀,很大一部分就源自于这里。
深夜,这座监狱仍旧处于月下的阴影之中。
“吱呀!”
一座监牢的门被缓缓拉开,让本就睡得不是很熟的索图身躯震了一下。他是莱恩的外甥,耳濡目染,也在莱恩党派的人口中,听过一些关于忒瑞斯的恐怖手段,尽管他始终认为那是添油加醋,但等真正经历时,仍不免忐忑不安。
索图在这里已经被关押近十天了。
这么多天里,他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审问他。但这让他更感煎熬,就好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牲畜一样,艰难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有人要见你。”
门外狱卒冷冰冰地说,没给索图好脸色,说完就退了出去。
索图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表情很痛苦。他知道对方这份憎恶的来源,因为北安王遇刺事件,他担有主要责任,勉强一点说,就是他害了人人敬仰的王上。可是谁又知道,当时,他有多想挡在王上的身前,代替王上中那支暗箭?
索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并不是想推脱责任,而是,他早就想随北安王而去了。
索图抬起头,看到一个很娇小的女孩,跟他妹妹一样的年纪。他是近卫军的统领,可以自由出入王宫,所以有些印象,这个女孩是公主身边的侍女。
“索图中尉。”侍女唤了一声,倒没有和刚才狱卒那样的表情。
“是公主让你来的?”索图迅速爬起来。
侍女没说话。
索图低下头,他熟知王宫礼仪,知道眼前虽是侍女但代表的是公主殿下,所以不敢有任何轻视。只不过,始终听不到对方开口,索图才终于忍不住稍稍抬起一点目光。恰在此时,他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人随之进了牢房。
索图感觉有些熟悉,但光线太暗,不好辨认。
直到侍女向进来的人行了礼之后,那人缓缓摘下斗篷,身裹的黑幔之上,露出了乌黑的秀发和白皙的脸颊,青春靓丽,却透着说不完的凄苦。
是蔷薇。
“公主殿下!”索图猛然再次低下头。
公主并没有说话。
“索图失职,致使王上遇刺,请公主降罪。”索图深埋着头颅,倒没有乞饶的意思,而是真切地恳求惩罚。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
公主依然没说话。
蔷薇看着眼前的索图,要算起来,对方的年纪也比她大不了太多。她记得,这个优秀的年轻小伙子,就是她的父亲亲自提拔起来的,二十岁的时候就执掌了戍卫王城的近卫军。甚至,他还得到过她来自于少女心的崇拜。
“索图。”很久,公主缓缓开了口,“我记得,父王把你带进宫的时候,我才十岁,那时你也刚刚完成成人礼吧?父王闲暇时,总是督促你练剑,偶尔还让我跟着你练,但我怕吃苦,一直练不好。后来,父王让你掌了近卫军,我就没怎么见过你了。有一次,父王说等忒瑞斯公爵老了,就该派你去西边了。”
“?”
索图不明白公主话中的意思,但还不敢抬起头来。
“你知道父王这句话的意思吗?”公主问。
索图不知道。
公主继续说:“忒瑞斯公爵是跟随父王时间最久的人,是得力的助手也是亲人。等她老了,父王也该老了。那时,你在西面,而在王宫里的,又是谁呢?”
“……”
索图微微一怔。
这时,公主淡淡地笑了起来,却是这么多天里,她唯一露出的一次笑容。“父王认为你是值得托付的人,所以,我不会怀疑你的忠心。”
索图的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仿佛有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王遇刺的事,与你无关。你起来吧。”
“谢公主。”
索图隐隐啜泣了几声,才终于从地上爬起。
夜已经很深。
防务署的这座监狱中,很静,狱卒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公主的勒令下退守到门外,而侍女也到了外面恭候。狱中,只剩蔷薇公主和索图两个人,隐有些谈话的声音,以及灯架上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住发出嗤嗤的声响。
很久。
西边的天穹,月亮越过了最高的那支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