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安王最后与亲人相处的第七天。
王宫中。
北安王的灵柩上洒满了紫罗花,因为摘下很久的原因,已经开始枯萎,仿佛再没有曾经的光彩。从宣布北安王陨落开始,王的遗体就已经装殓进了这具幽蓝色的玉椁中,谁都无法再看到王的容颜。不过,也谁都无法忘记。
忒瑞斯永远忘不了。
曾经,她跟随他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出格罗瑞尔;曾经,她和他在黑暗的战壕里分吃一杯羹;曾经,她在身临绝境时,看到他像救世主一样的出现。
他们,一起背弃过去的誓言,又一起谱写新的诗篇。
这些全部,都好像昨天的事。
一转眼,昨天也过去了。
忒瑞斯回忆了很多,等到醒过来时,看到的仍是那冷冰冰的灵柩,还有冰冷的烛光。这是最后一天,等下一次朝阳升起,她连这具灵柩都无法再见到。
“蔷薇。”
忒瑞斯移开她的目光,落到另一边。
蔷薇公主一如既往地跪立在灵柩旁,娇小的身躯,在这诺大的殿中仿佛看不到她的身影。忒瑞斯记得,这个女孩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在任何人眼里,都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女孩;但忒瑞斯又记得,这个女孩出生在战乱的年代,她所经历的磨难几乎和王国一样多,算起来,她跟随她的父亲走过所有的路。
她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明天就是你的继任仪式了,你需要准备一篇演讲稿。”忒瑞斯说,“王国需要的不是一个仅仅戴着王冠的家伙,而是需要一位,真正的王。”
蔷薇抬起头来。
“……迫切需要。”忒瑞斯补充说。
“公爵,我想,先找到刺杀父亲的凶手。”
蔷薇略显微弱的话音传来,听上去,像是在恳求,像是一种卑微的祈愿。
忒瑞斯注视着蔷薇。
蔷薇站起来,从她的衣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很常见的胸针,但又像是一个徽记,上面刻着很奇怪的图案,至少,在底比斯城中从未出现过。蔷薇将它展示在忒瑞斯的面前,她说:“这是在父亲遇害的现场发现的,但我从未见过。我认为它与刺杀父亲的凶手有关,所以想问,公爵见过这种图案吗?”
忒瑞斯盯着那个徽记。
她的思绪似乎一下又飞了很远,飞到那段纷乱的时光。
那是瓦德加宗教的徽记,但自从那些狂热分子被驱逐以后,王国已经看不到这种图案了。忒瑞斯不知道蔷薇从是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但她明白蔷薇在想什么。那也是她的想法,可是,为了北安王的遗愿,她必须不能那么想。
“没见过。”忒瑞斯随即说。
蔷薇有些遗憾。
忒瑞斯正了正色,深吸一口气,又说:“蔷薇,现在时局不稳,需要的是迅速稳定人心,所以你的继任仪式才是重中之重,你明白吗?王的陨落,包括我任何人都很感到痛心,但更重要的是好好守护他留下的王国,不是吗?”
蔷薇似乎想争辩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晚上我会让人把你的王冠和冕服送来,你好好准备。”
忒瑞斯说完这一句,转个身,走出了王殿。
那扇门被关上。
殿内,忽然又变得昏暗起来。只有那盏烛光,摇摇曳曳,摇摇曳曳……
蔷薇抬起了头。
似乎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她才能这样昂首挺胸,这样不用再惧怕什么。蔷薇理解忒瑞斯的想法,可是正如她之前所说,她应该做一个女儿该做的事。
“桑儿。”
蔷薇忽然喊出一个名字。
……
夜。
底比斯城中,有一座图书馆。
与南方的大教堂比起来略显逊色了一些,但这已经算是北方最繁荣的文化中心,它在一片废墟中建立起来,见证了王国从新生到巍然屹立的过程。
此时夜已深,皎白的月光下,看不到别的任何色彩。
但在图书馆中的某个角落,却意外地亮着灯。是那种很普通的油灯,光照有限,仅能照亮书架的一角,如果眼神够好的话,勉强能看清书上的字。
这很反常。
因为通常图书馆在太阳落山前就会关门。
昏暗中,蔷薇盯着一本厚厚的书籍,脸上的神情忽暗忽明,最后化作一抹愁绪,消失在了她的眉间。也和那天到防务署会见索图一样,蔷薇身披斗篷,掩盖了所有的身份信息,而且,这一次她更加大胆地潜入到官方档案厅里来。
这里的资料,是在任何地方都查不到的。
很快,蔷薇合上了书,那个她刚刚认识的宗教徽记,再次被尘封进了这本也许将来不会再有人问津的书里。但她知道,这个徽记,她不可能忘记了。
“公主殿下。”
忽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喊,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带着些催促。
蔷薇顿时吹熄手里的油灯。
黑暗中,似乎看到两道身影。蔷薇在一排排书架中摸索,最后来到那道很高的窗前,因为有了月光,终于才稍微看清一些。那扇窗台上,栅栏被敲碎,像是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这样了,而索图压低身体轻轻地趴在上面,表明了刚才的事情是谁干的。索图尽力往下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蔷薇的手臂。
好一阵,俩人才从窗台上下来,到了图书馆外面。
蔷薇重新戴上斗篷。
“查到了吗?”索图依然压低声音,问。
蔷薇脸色并不好,他看了索图一眼,最后,并没有隐瞒。
“瓦德加。”
“瓦德加?”索图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他的年纪比公主大些,对王国初期的事情有一定了解。也由此,他迅速释然了,甚至有些接近真相的欣喜。因为刺杀事件,他变成如今这种地步,而现在,罪魁祸首终于找到了。
“忒瑞斯公爵不可能不知道瓦德加。但她却对我隐瞒了,这说明……”蔷薇没有把话说完,她忽然看着索图,“你为我冒了这么大的险,谢谢。”
索图怔了怔,有些惶恐。
但当他感受到公主由衷的谢意后,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公主的身份。
“反正现在我军衔被剥夺,官职也没了,待罪之身,再到图书馆偷一本书也不算什么。”索图笑了笑,他的确就是刚刚被从监狱中释放出来的,他知道是谁为他争取到的这次赦免。索图迎着蔷薇投来的目光,他明白了蔷薇的意思,也在这一刻,他下定了某种决心。“公主,您是认为忒瑞斯公爵已经掌握了行刺者的信息吗?您放心,今晚我就潜入军务府,替您把所有情报都带出来。”
“……”
蔷薇没有说话,她继续看着索图,仿佛静默了很久。
索图就这样让蔷薇看着。
索图铭记着他的宣誓,并且,这份宣誓由先王已经转到了公主的身上。和别人的宣誓不一样,他效忠的并不是王国,而只是一个人。这在外人眼里或许叫愚忠,可是索图出身于王的近卫军,近卫军所信奉的,恰恰就是愚忠。
……用所有的一切,去追随和守护一个人。
“时候不早了,您必须马上回宫。”索图对蔷薇说。
“刚才是什么人?”蔷薇边走边问。
“是防务署的人在巡逻。”索图回答说,他对王城里的一切,比任何人都熟悉,“近卫军正在接受整顿,防务署接手了城中的治安,是忒瑞斯的人。”
“巡逻?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不合法的?”
蔷薇忽有些怒气。
防务署负责的是底比斯城防,他们应该做的是迎敌打仗,而不是到住着平民的城中来进行巡逻。北安王曾经就有这样的禁令,但是在他陨落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蔷薇并不想看到父亲制定的规则被打破,所以对此有些不满。
……即便她知道这情有可原。
“忒瑞斯公爵同意了格罗瑞尔的使团进驻。”索图解释说,“但那些人您知道的,所以忒瑞斯对他们进行了严密的监视,巡逻只是表面打的一个幌子。”
“那些人?”
“是的。我也很不理解忒瑞斯公爵为什么这么做。”
蔷薇没再说。
格罗瑞尔是忒瑞斯人的政权,第三次流域战争后,他们从联盟手中夺回了曾经的故土,成为如今北方的另一个大国。值得一提的是,曾经的北安王,就是那其中的一份子。后来,因为意见分歧,北安王带领部分族人脱离格罗瑞尔,却遭到格罗瑞尔的疯狂剿杀,历经磨难后,才在底比斯建立了新王国。
此后,格罗瑞尔数次进攻底比斯。直到北安王平定了北方蛮族,国内状况安定,才由忒瑞斯公爵击退敌人,并在底比斯峡谷的西部建立防线。
直至如今。
但就算如此,前线的战场上,依然纷乱不断。
可以说,格罗瑞尔就是王国的敌人。
那时,蔷薇已经出生,但她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因为她先后在萨拉教、布达拉、甚至是联盟的阿姆科多客居,年纪虽小,足迹竟也遍布了整个流域。
“走吧。”
蔷薇叹了口气,略有失落地走向王宫的方向。
……
这一夜,显得那么漫长。
王宫。
多伦端着新王的冠冕,一步一步踏上王殿的台阶。
今夜过后,王国,将会迎来第二位王,也是整个冰河流域有史以来第五位受律法及万民认可的王。不过却是位女王,还只有十六岁。忒瑞斯族历代当权的并非全是男性,这倒也不稀奇,只是这位受封了王位而已;稀奇的是,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年纪最小的、并且没有任何功勋、完全只靠袭封的掌权者。
她能否带领得了王国?
任何人心中,都会产生这样的怀疑。
多伦也不意外。
多伦并不懂政治,他没有外面那些政客们的理论依据来说服自己,当然,他是军人,也只能义无反顾地效忠于新任的女王,并且,以此为荣。
他只是担忧。
政客们口中的所谓“政治平衡”多伦也不懂,他的担忧是,西面的敌人极有可能趁虚而入,而到时候,他们这位战场都没上过的蔷薇女王能否招架得住。要知道,就是曾经的北安王,也没有能力完全瓦解格罗瑞尔从不懈怠的进攻。
这些预料中的事情,都不会太远。
“公主殿下。”
多伦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叫了这一声。
也许,明天还要改口了。
作为时代更替的见证者,多伦为此应该感到荣幸,如果不是王宫受到忒瑞斯的军事管制,那么来送冠冕的或许是王宫礼官而不是他。
不过,怎么没人回答呢?
“公主殿下,底比斯防务长多伦,为您送来仪式冠冕。”
多伦又这样通报了一声,但是他能看到的只有透过窗户传出来的黯淡烛光,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难道说,公主不在里面?
“公主殿下?”多伦的眉头皱了起来。
“……”
仍然没有回应。
多伦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用左边的手肘轻轻抵开了门。然后,只看到殿内除了先王的灵柩外,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公主不见了。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多伦脸色一沉,迅速转过身来,但一步还没跨出,就险些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那是公主的侍女,如果没记错的话,多伦记得是叫桑儿。
“你……”
“多伦大人看到了什么?”
多伦还没开口,却听到桑儿率先问了这一句。
多伦略一迟疑,没有回答。
桑儿就这样站在多伦的面前,比对方矮了一个头,却毫不退让地死死盯着对方。她的年纪几乎和公主殿下一样大,或许她的宣誓,比每个人都早。
“公主殿下出去了,午夜之前就会回来。”桑儿又说。
“她……公主殿下去了哪里?”多伦沉着声,尽管知道了公主的去向,但依然轻松不起来。蔷薇公主在丧期离开了先王,不管去做什么,于法于礼而言,都不应该。多伦更加觉得,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忒瑞斯公爵。
桑儿也没有回答。
她的身份是侍女,确切来说就是个奴隶,只是王宫里的奴隶而已。在这样一位执掌军队的军官面前,她本该比平时表现得更加卑微,但她没有。
她为了公主不得不让自己看上去强硬一些。
“她去了哪儿?”
多伦果然表现出了军官的强势,眼睛直直地盯着桑儿,再问了一遍,而且这一次连原本的敬语也省略了。实际上,在明天之前,蔷薇也还只是公主。
……在王国律法里,公主只是王的家眷,不是封爵,更没有职权。
桑儿不禁咬上了唇。
片刻,她忽而昂起头来:“多伦大人,公主说,请您弄明白谁是将来的王,谁是将来执掌王国的主人……或者说,大人不是那样认为的?”
“……”
多伦不敢说话,忽然间,觉得身后传来一股凉意。
这一晚,明月当空,明明很凉爽。
“公主殿下在为先王守灵,奴婢替大人拿进去吧。”沉默了一会儿后,桑儿继续说道,但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说着,她还向多伦摊出双手。
“也……也好。”
多伦紧咬着双唇,将冠冕送到桑儿手上。
他发现,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抖得这么厉害。
“臣下告退。”
对着空旷的殿内行了礼,多伦快步离去,一刻也不敢在王宫里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