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浪漫青春 后来,你都如何回忆我

意外

  

你没那么高的情商当不了小三

靠,我摊上大事儿了,这一次肯定死定了。

仅仅是惊鸿一瞥,进入我视线的是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清凉的眸子透着凉薄的神色。我的心里就升起腾腾的雾气,有点冬天早上院子里晒太阳的感觉,微凉的暖意。纯白棉衬衫藏青商务休闲裤跟周围那些穿大花裤衩一字拖的老爷们相比,一下子就显得鹤立鸡群了。平日里那些美好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他,心脏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我微微蹙眉。

别动,让我多欣赏一下,我承认我24年来第一次犯花痴了,活动现场周围人很多,场面有点乱,趁他站在喷泉边专心打电话的功夫,我想伺机找个角度好的位置偷拍张照啊录个小视频啊啥的,因为我不能确认我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一个让我产生如此奇妙感觉的男人。那一刹那花都开好了,心也沉静了。我想回去请教一下彤彤,这是传说中的情窦初开了吗?为毛我开的这么晚?

天空清澈得像一匹孔雀蓝,微风掠过,树荫枝叶婆娑,我叹息,如果今天是相亲大会,该多好,至少我有勇气走到他跟前。

可惜不是。

原谅我词汇匮乏,只能抒情到这里了。

哎哟我去,我就不装了吧,要不要这么文艺范儿的,别说你们觉得酸溜溜的,就是我自己都恶心的要命,这绝对不是我的性格啊。我从上大学起就立志做个思想上的女流氓,生活上的好姑娘,外型上的柔情少女,心理上的变形金刚。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含蓄而高大上的词儿全用他身上,无非两个目的,一个是yy一下我眼前这个男神,一个为了铺垫突发事件前风平浪静的环境。

关于男神,我有必要插播一下广告,其实之前我还真没概念,因为工作原因身边全是爱八卦的女人,有喜欢韩国的欧巴的,有人喜欢台湾帅哥的,没有个男神作为偶像啊梦中情人啥的在她们眼里简直跟原始人一样的,所以我也随便挑了一个当红的。看了他演了《窃听风云》就好喜欢的说,但是我经常叫不出名字,每次被人问起,我一拍脑门,想不起来了,古巨基?不对,钟汉良?不对,刘恺威?也不对,郭德纲?更不靠谱,叫啥来着,大家都被我搞的目瞪口呆换话题了,名字突然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了,原来是吴彦祖啊。可是那也只是电视上看看,现在出来的这款,是活的,三维立体的,就距离我不到10米,苍天啊,这个男人要不要长的这么贴合我的心意。关键是他出现的时间,我正处于极度空虚期,好无聊啊,好想找个人喜欢那种花痴状态,男神,快到我碗里来,再不济,让我做你的粉丝儿吧。

角度调整好了,男神姿势也不错,在我拿起快没电的手机,对准他的侧影,只要一按ok键就大功告成的时候,尼玛,出事儿了。

“嘭”的一声,接着就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

悲剧发生在我负责看守的海洋球池片区。

今天是我们幼儿园的开放体验日。马上就到一年一度的入园黄金时间了,为了争取生源,我们园长真是煞费苦心。所以今天来了很多带孩子来参观的家长。

就在我走神的几分钟里,有个熊孩子头朝下脚朝上栽倒在球池里了。可能是顺着球池里的攀爬网爬的太高,手没抓稳摔下来了,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洋球啊都四下飞散开来,我腿都吓软了,一下跳进池子,喵了个咪的,球池子底部居然没有铺海绵,薄薄的垫子底下是硬硬的地板砖。我扑到孩子面前把她从球池里抱出来,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很轻,全身在微微发抖。头顶的发卡尖锐的一端戳在头皮里,正在流血,小女孩小脸煞白,已经哭的抽搐了。

周围炸开锅了,小孩的哭声尖叫声,家长的指责声议论声。

我跪在地上,托着这个受伤的孩子,像个无助的母亲。我颤抖着用衬衣袖子捂着伤口,她软的像小猫一样,停止了哭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微微闭上眼睛想要睡觉,我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摔傻了。

保健医生在赶来的路上。

“宝宝醒醒,醒醒啊,看看阿姨。”我拍了拍她的脸,轻轻地晃动她的身体。

熊孩子睁开眼睛,看着以我们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成一个整齐的圆圈,里三圈外三圈,还 有继续扩大的趋势。她皱着鼻子带着哭腔喊:“爸爸,我要爸爸,爸爸快来救命啊——”

什么,孩子,你爸也来了啊,我都做好挨揍的准备了,帮阿姨问问他,能不能不打脸啊,阿姨还没嫁人呢。

唐长老消息真灵通,拨开了众人,站在了事故现场。我顿时觉得有了靠山,好歹是自己人。

唐长老是我们的园长,姓唐,六十岁高龄仍不愿退休,保持着高度的工作热情,一开会就忆往昔,举案例,唱红歌,喊口号,表决心,把我们个个折腾得口吐白沫,甚至有一次开会讲起历年来幼儿园投毒事件,激昂愤慨,无比痛心,吐口婆心教育我们做个正直的人。助理怕她犯高血压把120都喊来门外候着。那表情特别像唐僧面对摧毁人参果树的孙悟空,你们自行脑补一下那场景,于是乎,我们私下给老太太送上尊称唐长老。

一提起黑色星期五,大家都四处逃散。我好像已经知道我们这个周五开会的主题了。

唐长老犹如随身携带了高音喇叭,字正腔圆:“麻烦各位家长让一下,一场小意外,大家就不要围观了,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去看管好自己的孩子,让孩子看见也不好啊,校医来了吗?先止血然后送医院。林医生呢,那谁,快去通知。”

校医没来,孩子的爸爸先来了。

脚步急匆匆的,喘着粗气,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走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低着头,朝来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对不起啊。”然后等着被骂,如果动手,我这个姿势比较容易护脸。

毕竟在我们幼儿园出事儿的,还在我负责的片区,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希希不怕,爸爸在。”冷静而富有磁性,像冬天落雪一样沙沙的声音。

没有我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我诧异地抬起头,竟然是他,十分钟前刚被我独具慧眼鉴定出来的男神。

此刻,他当我是空气,用无比疼惜而又愧疚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怀里叫希希的孩子。他的衣袖被血迹沾染,显得特别突兀。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他都有孩子了?第二个问题才是这个受伤的孩子居然是他家的?

如果说我此前还抱有搭讪男神的幻想,我现在只想凭空像个屁一样消失。

保健医在给孩子消毒止血,他握着她的小手,目光中有无限的慈爱和痛楚。

孩子被弄疼了,突然又踢又叫,咧着嘴大哭起来,用手去推医生,那个哭声真让人心碎。

我想说点什么,被唐长老制止了。

她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开了口:“孩子没事吧?先生,您怎么当父亲的,不看好孩子,今天这个事情太让人痛心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你的视线呢?作为家长要有责任心。”

他打断唐长老,冷笑一声:“呵,你们的游乐设施没有安全隐患?看护老师没有责任?”

看护老师就是我,我就是看护老师。

唐长老蹲下帮保健医生递上纱布:“这位家长,提醒您一下,今天是免费体验日。而且您家孩子也不是我们幼儿园的……”

旁边的李老师因为紧张说话都结巴了:“这,这位先生刚刷卡交了半,半年的入,入托费,我是来送收据的。”

唐长老也怔了一下,确实是我们理亏了,局面发生扭转了,有可能就不是几万块钱入托费能解决的事儿了。

唐长老马上调整枪口,当即用上了苦肉计,用她的话说,如果发生了意外,我们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好好道歉家长也不会太为难的,尤其是男性家长。于是她当场免了我中班班主任的职务,改配班老师,下次再犯保育员李老师的活儿也归我,还让我自己对这起事故负责,必须深刻检讨……这会儿念的是紧箍咒吧,尽管我头疼欲裂,却不能像孙猴子一样满地打滚求饶。

我也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蹲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落在地上,我带着被凌迟处死之前的哀怨和不甘看着这个男人。 我心里想,苦肉计怎么在我身上不奏效啊,是不是我不够如花似玉,怎么就没能让他动点恻隐之心,拉点同情票呢?

他眉头微敛,忧郁的眼神里透出淡淡的悲悯之情,定定的看我一分钟之久,慢慢地朝唐长老吐出两个字:“闭嘴!”

拉票成功。

唐长老这才停止数落我,献媚地说:“先生,对不起,为我刚才的态度道歉,我们确实有责任,您看,孩子的医药费检查费我们全权负责。我让小沈老师马上陪您带孩子去医院。”

他抱着孩子朝幼儿园大门快步走去。我提着孩子的鞋赶紧跟上啊,到停车场他把孩子放在后排安全座椅上固定,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走向驾驶室“嘭”就关上车门,启动了车子。

我就尴尬的挪到车门前手心都出汗了,轻轻的拍着车窗:“喂,喂,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他摇下车窗,面无表情或者无比厌弃地说:“让开!你们等着就好。”

“等着就等着,大不了吃不了兜着走,我承认我没看好你家希希,你别得理不饶人,你别为难我们幼儿园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赔医药费,我赔你精神损失……”

我咬着嘴唇,脑子里飞快的搜索着合适的措辞,当然前提是我得赔得起啊。都要被这个人逼死了。

他显然看见我袖子上的斑斑血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从车窗伸出手到我胸前。

我本能的躲闪。

“干嘛,你要袭胸啊,长得人五人六的,原来是个色狼。”我捂着胸牌,故意说。

这个时候还有调侃气氛的必要吗?我脑子也真是被门挤了。

他酝酿了许久,突然缓缓地厉声道:“沈蔷薇,你到底想怎样?”眉眼冷峻得让人在八月的高温里不寒而栗。

这句话把我问懵逼了,问的太有水平了,好像是我是个专业碰瓷的,拦着车要讹他一样。可是要问也应该是我问吧,我没想怎样啊,我不过是体现一下我们国际双语幼儿园老师的素养,陪你去医院给孩子检查身体啊,不然,我还能怎样。

我像中箭一样,踉跄地后退两步,香槟色的宝马卷起灰尘,扬长而去。

亏我刚才还想做你的粉丝儿呢,这个决定太草率了,你的表现让我立刻想粉转黑。

我撅着嘴往幼儿园里走,传达室的小保安达子麻利地过来开门。

他安慰我说:“沈老师,你别太着急上火啊,像这种意外谁能想得到啊,还好这人素质还行,没打起来,要是打起来,我肯定向着你,刚才我电棍都准备好了。”

我蔫蔫地靠在门上,没接话,达子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冰红茶递给我,我毫不犹豫接过来,想着等会万一还得去聆听唐长老的教诲,可能晚饭都没空吃,喝点饮料补充体力也是极好的。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倒进去一半,才发现中奖了,再来一瓶,今天这是什么狗屎运气。

我看着阴沉沉的天,忧心忡忡地抱怨道:“搞砸了大家的劳动成果,唐长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下,本来有意向入园的孩子,也泡汤了。”

达子看了看四周没人,悄声说:“这个人应该是住附近的,我查查来访登记的资料,看看有没有一个小区的,万一是哪个孩子家长的邻居,刚好认识,替你说说好话,陪个礼道个歉啥的说不定他就原谅你了。”

对应的登记卡很快就找出来了。

“这是人写的字吗?”我对着这张信息卡一脸黑线的说,“达子,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沈老师你太爱开玩笑了,你高材生都不认得,我初中没毕业哪里知道。”

孩子的名字叫希希,住址也隐约能认出来是附近的天宇流星一区,其他资料一律略。

“哎呀妈呀,那是联排别墅!有钱人啊。沈老师,有钱人矫情,有钱人的孩子更娇贵。上次贝贝尿裤子老师没发现,他奶奶第二天在唐长老办公室义愤填膺地投诉一上午!”

达子说的有道理。

关键是这个人的签名,扭曲的像一坨翔,实在看不出形状。于是我用手机拍了下来,趁着没被唐长老逮住,借机溜走,回去跟彤彤商量商量。

彤彤是我的大学校友兼首席闺蜜,我俩在龙泽苑合租了两室一厅。你说什么,怎么每个故事都有闺蜜?切,那不是显得我人缘好么,上大学我俩因为在校庆活动上临时发挥合说过一段精彩绝伦的相声而轰动全校,于是乎感叹知音难觅,重新纠正了彼此只是同级同学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成搭档,闺蜜,连体婴儿。这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最正确的决定。和她成为室友最大的好处就是,她的做饭水平活活把我培养成了嘴刁的吃货。她做饭,我刷碗,她吃蛋白,我选蛋黄,我爱吃肉她就喝汤,她睡觉说梦话我都能搭茬。人家不都说臭味相投么,我这么逗比,人生这么有乐趣就指着我这闺蜜了,小嘴巴巴的特别能说,吵架插队评理出个馊主意绝不在话下。但是我俩不是那种关系,她有男朋友,你别想多了。

师彤彤在西三旗一家海外代购公司做销售,虽然我表面看起来很强悍,但是内心却比煎饼果子的薄脆还要脆。什么事情都要问彤彤的意见,小事儿我自己做主,大事儿听彤彤的,迄今为止好像我还没发生过过什么翻天大事,今天可算是碰到了,考验彤彤能力的时候到了。

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们村算命特别准的王瞎子就捋着胡子跟我妈说,这娃24岁本命年有个劫。小心加谨慎,眼看这一年就过完三分之二了,到底是给撞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还想让我妈问问怎么破解啊,可惜那个王瞎子已经驾鹤西去了,走的时候留了很多遗言,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他家的一亩三分地,儿子儿媳孙子都交代个遍。可惜没一句是跟我有关系的。

进门的时候,彤彤已经下班了,正躺在床上贴着面膜,翘着二郎腿儿听音乐。

我急吼吼的翻出照片,“快帮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

彤彤一向八卦,马上扯掉面膜,呼吸都变了频率:“这是哪个明星的签名啊。很有艺术感啊,一定是个男人,对不对,还比较屌的男人。你看上了?”

她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平时一起去楼下吃个牛肉面,拉面师傅多看我两眼,她都说人家看上我了,送水师傅有次忘记收水票了,她就怂恿我跟送水师傅好,这样能长期免费喝水。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每次你想先听坏消息,所以我决定先说好消息。”

彤彤给了我一脚:“你丫别卖关子了,赶紧的吧。”

我清清嗓子,连语气都变得柔软:“我遇到我的现实版男神了,真奇怪,那么多人,我只看他一眼,我就觉着前面这20多年都白活了。”我惆怅的补充道,“而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似曾相识,春梦里?”

“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宝贝儿是这样吗?还是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彤彤手握话筒状,贱兮兮地模仿歌星。

“可惜他是一个学生家长。”

“家长?那就算了,宝贝儿,别说我没警告你,你没那么高的情商当不起小三儿哈。”

“彤彤啊,你的想象力永远那么丰富,我还敢惦记啊,他杀了我的心都有,你没见他看我那小眼神,都带着江湖暗器。”

想起他的眼神,突然不寒而栗,这才及时制止了彤彤的八卦心理,我只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什么秉性,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然后需要彤彤给想个万全对策。

研究了半天,最后我俩一致投票通过,认为这个畸形的签名,是四个字的日本名字,木卯九日。日本人通常有这样狗血奇葩的名字吧。

一个长的像韩国明星操一口流利普通话的日本人?

这个推理很荒谬,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家种族上的混血咱也管不了啊,先暂时这样认为吧。师彤彤特意好心提醒我,让我好好想想,觉得眼熟是不是看过他演过什么电影里的男猪脚。

切!

见惯了粗暴闹事的家长,他勉强算是个有良好修养的男人。尤其是那双眼神,尽管写满不屑和仇恨,但是我固执的认为这是一个本性并不太坏的人,至少他没爆粗口没动手。唐长老数落我的时候,我自作多情的认为,那句闭嘴是替我呵斥的。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九日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我们被命运以这样畸形的恶作剧的方式带到彼此面前,到底对于后来的我们,这一天又意味着什么呢? 当时我忐忑不安地带着对希希的愧疚,等待你的宣判的日子里真的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快点结束,早点醒来,仍旧活在每天按部就班的枯燥人生里。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那么,谁也逃不离。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到园长办公室投案自首。唐长老双手抱胸来回踱步。桌上放着一份入园档案。

“沈老师你来了,我也没空给你讲安全教育课了,我刚才跟招生办的张老师了解了昨天受伤孩子的情况,孩子四岁半,从慧佳幼儿园转过来的,孩子的妈妈叫郝菲,在国外,平时是爸爸带。也就是昨天那个先生,31岁。上的起我们幼儿园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把影响降到最低。”

我看了一眼资料,依然狂草。

“沈老师,昨天为什么没跟着去医院?”

“他不让我去。”我小声嘟囔道。

“我们看了监控整个事发过程,那几分钟你离岗了,在监控盲区,你一向很沉稳,孩子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才让你负责看海洋球池的,为什么离岗?”她犀利的眼神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我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浅浅的蓝天闲散的云,脑子定格在昨天我初见他的那个画面,似曾相识,眉如远山,眼若明星,嘴角微微上扬淡漠的样子。脑子像冰淇淋放在火上瞬间混沌成浆糊了,我如果说24岁才知道有个词叫砰然心动,才相信有种感觉疑似一见钟情,所以我占用了上班时间对我之前的感情观唏嘘不已,年近六十的唐长老是否会建议我该去医院精神科检查身体了?

“我,我当时是离开了一会儿。”

“我就是问你干什么去了?”

我说我看上了一个男人?还是看中了?还是看痴了,或者看迷了?到底怎么形容。

我吸了一口气,“实话是我看见一个人,有点眼熟就想走到跟前多看两眼。假话是我上厕所去了。”

唐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摘了老花镜,扔桌上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桌上的档案说:“这上面有家长电话,我现在打,一是道歉,二是问清楚是哪家医院,你跟我一起去看一下孩子。”

电话通了。

园长只开口说:“您好,我是xx幼儿园……”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居然被挂了,重拨,又被挂了。要不要这么拽啊。

强大的对手,是不是研究过心理学,跟我们打心理战术,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就占了主动地位。他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赔偿吗,还是让我为无意间犯的错误承受良心无止境的折磨?

再次环境特写,衬托一下我操蛋的心情:蓦然间,看着年近六十已鬓角发白的唐长老矗立在窗前,凝固成一幅悲伤的画,我的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良心谴责,揪心的疼。

可是如果时光倒流,明知道下一秒我自己有危险,我还会去穿过人群那样急切地看这个叫九日的疑似日本人吗?

我的内心却在说:要看的,不看后悔一辈子。至少我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我是个外貌协会的。第二,我的性取向也没有问题。我也是才知道我是这样死心眼,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一定要把自己置身于爱恨纠葛的两难境地。

我用自己的手机发了短信:九日先生,希希还好吗?

等了二十分钟没有回应。这二十分钟啊,比任何时候都要煎熬。是我不够诚恳吗?

又发了一条:真的对不起,我郑重跟您道歉,我想去看看希希可以吗,请回复。直到中午幼儿园的厨房传来清蒸大虾的香味,我的手机都没有一条新短信。

晚上我义愤填膺的把事件发展描述给彤彤听。她拿过我的手机眼珠子一转,发了一条:你到底是想要怎样?你要我们赔你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请尊开口。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我们怕你吗?呸!——沈蔷薇。

我脖子都快摇断了,示意她不要乱来,看着已经发出去的短信,一脸恐惧地说:“咱要不要这么狠啊?私底下诅咒诅咒行了,你是文艺女青年,要注意素质啊,等下对骂起来,就怕咱不是他对手。”

“对于这种贱男必须得拿出杀手锏!”彤彤面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师彤彤同学,你想过没有,万一他记恨,让我以后在幼儿园怎么混啊。”

“哎呦,没想过。”她耸耸肩无谓地说。

交友不慎啊。

石沉大海。我对他的好印象瞬间灰飞烟灭,但不至于产生憎恶的情绪。

一连几日都没有任何消息。到了九月一号宝宝正式入园的时间,我一直琢磨那个熊孩子的伤好了吗?那个九日交了费会带她来入园吗?我站在门口拥抱每个入园的宝宝,望眼欲穿的等到11点也没看到一辆香槟色的车在幼儿园门口停靠。

隐隐的有点失落,就像期待揭开谜底。最坏的结局我也想过了,赔礼道歉外加赔钱,但不至于被揍得鼻青脸肿,他的眼里有一汪清澈的湖水,隐藏着善良,如果动手太影响偶像形象了。

我问唐长老:“园长,你说他会不会太有钱,忘记了追究责任,入园费也不要了。”

唐长老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定定地说:“想得真美,你没看他多疼孩子啊,四岁半的孩子鞋都要亲自给她穿,最坏的结局也有可能孩子伤的比较重,家长不想调解,直接走了法律程序起诉我们了。现在家长维权意识非常强的。哎,沈老师啊,你说说你啊,你说说,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安全意识呢,别说你当时看见一个熟人,你就是看见亲爹妈也得等下班啊!@#¥%……”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脑子里都是这个叫九日的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好复杂,不怒自威,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卓尔不群。脑子里都是他冷漠的眼神,还有心疼孩子温柔的样子。

整天在唐长老的紧箍咒和担惊受怕里过日子,我完全是中毒模式,整机瘫痪了。

彤彤在黑暗里听见我的辗转反侧,心疼的说:“宝贝儿,你心事太重了,好像被医生诊断疑似绝症,绝望悲观的过着等待确诊的日子。”

“不然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我呢。他能把你吃了?那个,就算他真把你吃了,我也给你收尸立牌位。”

我爬到彤彤的床上,把她挤到角落,从背后抱着她,弓成两只虾米,才勉强睡了一个安稳觉。

九月四号。小朋友吃了早饭,广播已经响起来了,要集合做早操。

我和班上其他三个老师领着二十个宝宝到操场排队,周蕾顶替了我班主任的位置,负责在前面领操,我在最后负责防止几个捣蛋的男孩子乱跑。

正随着律动把手放屁股上做金鱼摆尾的动作,唐长老的助理走到我跟前慌张地说:“上次摔伤孩子的家长来了,园长让你去办公室。”

“真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喃喃自语道。

这心情跟喝冰冻酸奶的时候不小心加了辣子面一样,五味杂陈。经过队伍前面,周蕾拍拍我的肩膀,跟我击掌要我沉着应战,等着我凯旋归来,我苦笑了一下。

上楼梯的时候心里的鼓点越来越密。内心忐忑,心里却怀揣着些许期待见到这个人的矛盾心情。我反复自言自语,九日,为什么是你家的孩子,为什么是你家的孩子呢?一定要客气的解决问题,不要冲动啊,以免有失您国际友人的身份。

唐长老怀里抱着希希,熊孩子头顶摔破地方被剃秃了,用纱布打了一个巴掌大的疤。她显然被手里的小熊手偶吸引了,已经忘记了几天前的不愉快,朝我们扮鬼脸。

那么他呢,定定的坐在园长对面的黑色沙发上,面前的茶冒着热气,好像不认识我了,甚至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透过那缸金鱼想着心事,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我坐在唐长老侧边的办公椅上,离他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我朝希希招了招手,从兜里拿出一个魔术球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这个小把戏成功吸引希希的注意,她一下就从唐长老的怀抱挣脱出来,扑到我腿上来抢魔术球。我受宠若惊的环住她,一直看她头上的伤口,她一刻不停地在扭动。一会儿搂着我的脖子,一会儿歪在我的肩上拍我的背。

这熊孩子把我耳朵揪得生疼,然后扯掉我的耳钉,眯着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郝菲也有!”

“郝菲是谁啊,希希?”

“我妈妈啊。她在美国。”神气十足,好像她妈妈很了不起的样子。

在美国?在这个快餐年代,爱情本来就是个奢侈品,还抛家弃子跑那么远,这是不想过日子的节奏啊,再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那么这个男人应该也很……呸呸,我想哪儿去了,这是个严肃的场合,马上就要进入谈判环节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就继续逗熊孩子:“希希,你想妈妈吗?”

她吸了一下鼻子,沉思状。然后说:“希希爱爸爸。”

我这才从柔软的对话里回过神来,我太入戏了,我面前还有一个大麻烦没有解决啊。

他就那样面瘫的表情,用手摸着下巴看着我和希希的表演,始终一言不发。我也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沉默了。

我突然对这个叫郝菲的女人产生了兴趣,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征服得了这个冷的发抖的雪人。

希希从我身上蹦下来,围着房间东摸摸西看看,孩子什么都好奇的很。

唐长老清清嗓子说:“希希爸爸今天早上来提了两个条件。赔医药费,退入园费。”

我的心一下黯淡了。天都黑了。

“真要退么?”

他沉默着,目光追随着到处疯跑的希希。他默认了,好像在说,废话,我还闹着玩啊。

我轻蔑的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度的男人呢,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今天自己找上门了,说到底就是为了钱。就是不肯给我们一个机会对吗?”

唐长老呵斥我要注意礼貌,然后追着希希朝走廊去了。

他抬头迎着我质问的目光,挑衅地说:“对,尤其是你这样蛮横的老师。”

“那是因为被你逼的,既然你都要退费了,我也没必要尊重你这种冷血的人,不愿沟通,不近人情。九日先生,难道你们日本人都是这样不讲理吗?”

他愣了一下,用干净的手指轻敲桌面,嘴角还扯出一丝讥笑:“呵,笑话,谁告诉你我是日本人?”

哪个中国人会叫木卯九日这么奇怪的名字,而且恰巧这些偏旁都能独立成字,中国的文字太博大精深了。

你瞧我这脑洞开的。

“纠正一下,鄙人姓柳,柳旭。不知道你是文化程度太低还是没大脑,像你这样的员工也可以在这种幼儿园混,我更不放心了。”那脸黑得直奔包公去了。

我摸着发烫的额头,盖住闪闪发光的囧字。四下无人,我终于低下并不高贵的头颅,道歉,诚恳地道歉,然后请求他不要退园,既然看我不顺眼,我辞职就是了,我不想因为我损毁幼儿园名誉,毕竟这会在唐长老的工作履历里成为不光彩的一笔,她会带着遗憾退休的,我于心何忍?

“我愿意辞职,被开除都行。希望您别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这样卑贱的求你,你听到了吗?

“哼!”他从鼻腔里发出这个不屑的声音,好像宣告他战胜了样的。我意识到我像个可怜的小丑一样被耍了。

再聊下去我真有扑上去跟他拼命的冲动。

我起身说:“我……还是去看看希希吧。”

他也站起来,跟在我身后,皮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让我意识到他离我的距离只有两步之遥,我一回头就能撞上他。我还真想恶作剧一样回头站定,悴不及防地撞死他。

直到此刻自尊心被践踏的不成样子,为什么我都贼心不死,还幻想他能让希希留在我们幼儿园,能有机会再瞻仰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

希希在操场上,两个老师带了几个孩子在陪她玩老鹰捉小鸡。

四岁多的孩子在平地上还容易摔倒,没有距离感,会撞到滑梯上,也不听老师指挥。抓了几次都没有抓住“小鸡”,她显然生气了,愤怒的用手打领头的“鸡妈妈”,用牙咬,然后就睡到地上打滚儿。老师蹲在地上试图拉她的小手,被她胡乱地推开了,这个孩子脾气异常地暴躁,没有耐心。

九日,哦不,是柳旭先生心疼了,加快了步子朝希希走过去。

我制止了他。

“如果你为孩子好,就不要去,让老师跟她沟通,最好是自己起来,因为不是其他人的错,不要惯着她从小养成很多不好的习性,我再观察一下。”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问:“什么?”意思也许是好奇,也许是,你有资格说我的孩子吗?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的,都不会改变你的决定。但是我还想多管闲事地问一句,希希是不是剖腹产出生的?”

他深思了一下,终于有点耐心,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夸张地说:“哇,你想知道?你也求求我啊。”

他像没听见一样,偏过头去看其他地方,又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死样子。

“真没劲,开玩笑的。通过观察,希希表现出来的很多问题都符合感统失调的症状,比如打人,咬人,达不到目的就大哭大闹,不合群。有些孩子是先天原因造成的,通常剖腹产的孩子缺失了产道挤压,这个人生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触觉接触,然后加上没有母乳喂养,孩子的皮肤很少有机会与母亲的肌肤相亲,都不利于孩子的触觉发育。还有些是后天原因导致的,比如喂养方式和父母的教育上的一些误区。”

我一口气说这么多,特别顺畅,还配合了一些手势,所以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就像又回到了唐长老逼我们每次培训课完都必须站在投影仪前讲心得一样,还是有用处的啊,我在心里隆重地给唐长老鞠了一躬。

他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皱着眉头,也许是思量我到底是真专业还是满嘴胡诌。

“这个在学术上叫统合失调症,当然这不是疾病,要确定孩子是否有这方面问题,要经过专业量表测试和活动观察,如果是,要及早矫正的,否则会影响孩子一生,您回去上网查一下吧。”

也许是我态度相当诚恳,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恰好我抬头看他,我看的很真切,他确实点头了。第一次由挫败感转为认同感,我有一丝丝的欢喜。我一下子就回到第一眼看见他的心情。

他的鸡冠头发型在阳光下那么霸气,露出光洁的额头,用半瓶发胶都不一定能固定成那个造型。虽然时刻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是你说怪不怪,这个人就是有种神奇的魔力吸引你对他产生好奇,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怎么有那么特别的男人呢,到底是各花入各眼。

唐长老拉着满身是土的希希走到我们面前,以为没有回天之力了,想要速战速决,带他去财务室退费。

“不退也可以,换两个条件。”虽然是冰冷的口气但内容还是让人欢喜的。

“您说,您说。”唐长老也有点意外的惊喜,眼角的皱纹堆成一朵菊花。

我头点的像鸡啄米,十个条件也行啊。

“第一,希希放在沈蔷薇的班上,如果再出事,请马上开除掉她。第二,关于医药费……”

我特别殷勤地打断他:“医药费我来赔,多少钱?”

他报了个天文数字。

什么?我没听错吧,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有钱就这样可劲儿造,好么?

“希希做了全身系统的检查,这里有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你确定要赔是吧?”他傲慢的补了一句。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一年在不失业的前提下,我得吃饭穿衣买包包交房租,还得孝顺我妈,赔给你以后我连大姨妈都来不起了。天上各路大神,请先借给我一麻袋钱,先砸死这个人,日后做牛做马加倍还你们。

可是诸神都休息了。

我沮丧极了,咬着嘴唇,用杀人的眼神气鼓鼓地瞪着这个琢磨不透的男人,等待下文。

“第二,关于医药费不用你现金赔付了,你的工资应该也不高吧。”

听起来挺像句人话的。

“不过,本学期周六日你要去我家负责希希的感统矫正。”

周六日?怎么个负责法?去你家?说得轻松,还得顺便照顾她吃喝拉撒吧,这么说就是周末保姆吧,我的个神呐。

“会不会太……太过分了?”

“过分吗?”那俊美的脸又拉下来了。

一个学期?卧槽!周末我也要洗衣服,逛街,睡懒觉,谈恋爱,好不好。我也马上进入甩货的年龄,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

“能不能周六一天啊?”

“沈老师这么勉强就算了,当我没提,还是退费吧。”

你,你,你赢了,姓柳的。

他露出不易察觉的奸笑。只有几秒钟而已,又恢复了初始无表情状态。

送走瘟神以后,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准备聆听教诲。唐长老摘下眼镜,疲惫地靠在大班椅上,缓缓地说:“总算松一口气,李老师就说希希的爸爸来报名那天咨询过感统方面的事情才忽略了孩子,你还算机灵,我平时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年纪轻轻的,拿出午休时间接受专业培训,瞧你们一个个跟上刑场一样。现在派上用场了吧,别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这才是开始,在你们班可不能再出事了,一定要小心,谨慎,至于周末家教,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就当教学实践了,记得写报告心得。其他分园都知道这件事情了,都在主抓开学安全教育,杜绝安全隐患@#¥%%…………”

唐长老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也盯着那缸欢快的金鱼陷入沉思。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不愉快,他客气的叫我沈老师,我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柔和的回应,柳先生我们探讨一下希希小朋友今天的进步好吗,那该是多美赏心悦目的一件幸福事儿。

我为自己的跳跃性思维,臆想中的美好,难过不已。

希希来班上的第一天,我的日子过的提心吊胆。我拜托其他老师一定要多关照这个顽劣的孩子,防止她伤害其他小朋友,更重要的是不能被其他小朋友伤害。

我的身家性命跟这熊孩子因为一场意外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小祖宗一样供着,心理负担好重。

她会在我上绘画课的时候把笔和纸都撕烂扔掉,然后跑到积木区一个人盖房子,或者从背后攻击其他小朋友以后把头插到桌子底下撅着屁股,跟周扒皮半夜鸡叫一个德行的以为自己躲起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其他老师都耐着性子把她从各个角落拽出来,然后苦口婆心的教育一番,她呢,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满不在乎的样子摸着自己肚皮,好像老师在询问她吃饱了没有。

中午孩子午休,我们幼儿园有规定要给家长发微信报平安,周蕾作为班主任曾去找柳旭要过微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黑着脸说没有,有事打电话。于是周蕾用帮我洗一周饭盒作为交换条件央求我打这个电话。

我用班上座机打了过去,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特别礼貌的标准用语:“你好!”

这种感觉真好,我确实很好。我一口气表达完我的意思,就把手放在挂机键上:“我是希希的老师,她在幼儿园表现很好,您大可放心。”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好的。”平和而磁性的男中音。

这句‘好的’又让我有了想跟他再交流交流的冲动,但是一时又没想好说什么,就这样举着话筒僵持着,我的脑子里跟开水壶里煮了饺子,一句合适的话都没酝酿好,他说了一句话,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挂了电话。

他好像说的是,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接走希希。

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失神很久,他都不知道他一个孩子抵我们平时操五个孩子的心,他居然一句谢谢都没有,我真的很想问候他大爷。

放学的时候,就是希希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时候。小朋友像鸟儿一样扑到妈妈的怀抱,然后欢快的跟老师们再见。她一个人孤单的坐在角落里,不肯跟任何人说话,那个静默的样子真像她爸爸九日啊。

九日,这是一个先入为主的称呼,就让我这么叫吧。当初我在心里诅咒这个名字那么多次,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他呢。

我轻轻地张开手臂,说:“希希,老师抱抱你好吗?”

她会抵触,狠狠地推开我的手。背对着我蹲在门口望着蓝天,倔强的像个弥勒山的小猴子。

她想妈妈了。

周蕾后来总是在希希特别淘气无法无天的时候,指着希希说:“等放学你就老实啦!”

希希接着就做了一个qq表情里抠鼻的动作外加嘴角下撇难过的表情。

我就赶紧拉过周蕾小声说:“这样戳孩子痛处好么?”

这一周有四天希希都是坐校车回去的。只有周五,还有十分钟放学,我去办公室领新的教案,唐长老去外校交流学习了,所以我们不用开会躲过一劫。回来的时候希希的座位已经空了,周蕾说被希希爸爸的秘书接走了。我心想坏了,你们怎么能让她接走?想起九日的嘱托,连忙追到走廊拐弯处。一个前凸后翘的S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一头海藻样的卷发,她用染着猩红指甲油的手牵着希希。

我从旁边超上去,一把拉住希希,蹲下问:“希希,你告诉老师,你认识她吗?”

“认识,杀你阿姨。杀你阿姨要带我去找爸爸。”

S形女人把头发拨到一边弯下腰说:“希希,跟你说好多次了,阿姨叫sunny,sunny。”

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对不起,杀你小姐,希希的爸爸有交代,除了他本人同意,否则谁都不能接她走。”

她操着一口台湾腔嗲声嗲气地跟我理论,特别不耐烦地让我打电话给九日。我确实打了,但是他没接。Sunny说他可能在陪客户开会,希希必须带走,所以继续拉着她往外走。

我伸开双臂,卷起袖子,以挡球门的姿势拦在前面,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强行带走她,我就喊保安了。”

Sunny被我的阵势吓一跳,退后几步,以为我要动手打她。

希希却突然朝我身后挥着小手喊:“爸爸,爸爸!我们要玩老鹰捉小鸡了,快来呀。”

我当时以这种奇丑的姿势要跟他漂亮的女秘书对决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了双手插兜的九日,带着一脸戏虐的表情。

我再次华丽丽的被耍了。

Sunny拨了一下刘海儿,对我说:“是酱紫啦,偶boss要考验一下老师,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啦。”

希希越过我,扑到九日的怀里,他没有任何褒奖的话送给我。我内心翻滚很多脏话但是云淡风轻地目送他们离开。

我屏蔽了刚才的不愉快,篱笆院墙下,牵牛花开的热烈,他拉着希希的小手,希希背着她的小书包,夕阳把他们镀上一层金色,影子拉的长长的,希希还扬着头跟爸爸说着什么,实话实说,那幅画面真的好有爱啊。

周五通常是最忙的。要写一周总结,然后要帮生活老师打扫教室卫生,从宝宝的喝水杯子到拖鞋,玩具,桌椅,全部都要清洗,消毒。所以幼儿园老师是全能型多功能打杂的。

做完这一切都晚上8点了,在北京还不算晚,相对于那些在地铁里把自己挤成相片的人来说已经很幸福了,他们可能还饿着肚子,至少我们幼儿园还有营养餐。

吹着徐徐的晚风,散步回家。

我在小区大门口遇见的彤彤,她提着两袋子水果,红提和西瓜都是我爱吃的。有点沉,我接了一袋子过来。

“你丫今天格外能磨蹭,我为了等你,都出来三趟了。还以为你在路上被绑匪劫走了。”彤彤甩了甩被塑料袋子勒的僵硬的手指。

我垂着脑袋像斗败的公鸡,心里想着心事,我倒宁愿被劫走,最好直接撕票,这样我周六日就不用去九日家给希希当保姆了。

“虽然我也很同情你明天就要去假日本鬼子家受苦,但是把工作情绪带回家这样是不是不好哇?要不要我陪你去助助阵?”彤彤有点上火了。

我坚定地摇摇头:“我都是去当保姆的,还带个保镖算怎么回事?”

“那你自己小心,回头把他家地址发给我,有事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保持准备营救你的状态。”

“嗯。你说他会不会报复我?”我踢着路边的石子问。

“希希头摔破,他都没动手,像这种有素质的人,虽然说话不好听,不至于在自己家里怎样你,再说你长相也挺安全的,你放心吧。”她上下打量了我,做了总结发言。

经过彤彤这么一分析,我稍微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彤彤就给我打扮上了,化了一个妖艳的妆,头发倒梳蓬松着,卷发棒在我头上滋滋的冒着热气。一个骷髅头案的大T恤,粉色小热裤,人字拖。还有猩红的嘴唇就像刚喝过人血。

一照镜子,我自己也被自己的乡村杀马特造型吓一跳。

这是为人师表吗,我平时虽然跟漂亮不大沾边,但是端庄秀丽大方得体还是可以形容我的。

“你别说,这么一打扮还真像一个明星呢,你猜像谁?”彤彤对她的作品表现出自恋般的满意。

“是史莱克吧?在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的男神面前自毁形象,这样真的好吗?”我撇嘴道。

彤彤双手叉腰,看着镜子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说:“快点死心吧。你还想不想周末睡懒觉了,必须让他讨厌你,说不定他一开门直接被你吓到,隔着门缝让你以后别来啦,你看,这样就解脱了。你要好好表现啊,昨晚教你的都用上,我就不信,他受得了。”

说完连推带搡把我扔在楼道,“嘭”就关上了房门。

门口随便打了一张车,居然遇到一个奇葩司机,他问我听歌不?我说听听吧。我还以为他说的是CD呢,结果没想到这奇葩给我唱了一路,屁股跟痔疮犯了一样就没好好在座椅上待过……这货唱到兴起还自言自语地喊着,掌声在哪里?随后按几下喇叭。这还不是高潮,这奇葩又喊着,你们的双手在哪里?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我正纳闷着,然后看到他启动了雨刷!这暂时让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所以下车我多给了五块钱小费。 天宇流星,起步价就到了。

我站在院墙外,看着里面茵茵绿草、小桥流水、假山瀑布。德式风格的建筑,粗重的花岗岩,高坡度的楼顶,厚实的砖墙,轻盈剔透的飞扶壁构成了联排别墅特有的线条美感。

哎呦我去,我一边咂着舌,一边感慨,好高上大,正经八百的高帅富。

我拨通了九日的电话,我期待他不接,这样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的走人。

刚响一声,听筒传来冰冷的声音:“哪位?”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结巴的说:“我,我是沈蔷薇,我到你,你们小区北,北门了,可是保安不让我进。”

“等着。”

他站我面前的时候,玩世不恭的上下打量我。我也抬头直愣愣的看他。我们是平等的人,我马上要用劳动赔偿你医药费了,已经不欠你的了,凭什么我要怕你呢。

一身阿玛尼白色运动装扮,手腕上缠着一条白毛巾,额头上闪着密密的汗珠。显然他刚才在跑步。头发没有梳上去固定,碎发斜向一个方向,修整的很有层次感,其实这样更好看,如果忽略这张冷冰冰的脸,光看背影还是一个很阳光的大男孩。

“你的头发是遭雷劈了吗?”他面无表情的走在前头,尽可能地想甩开我一段距离。

“怎么了,不好看吗?”我快步跟上。

“真像发廊洗头妹。”

“哈哈哈哈哈,还想问你呢,你们家发胶是不是用完了?”我指了指他头发,朝他扮了个鬼脸。

我这么放肆,完全是彤彤苦口婆心教导我的第一招,力争把口无遮拦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才有可能尽早脱离苦海。

他并没有回答我,沉闷地走到门口,伸手按了门铃。

一个女的开的门。四十多岁左右,穿着短袖碎花衬衣黑裤子,朴素得体。

“林姐,希希呢?”九日环视了一下客厅,问道。

“先生,希希昨晚闹到半夜不睡,刚才喝了牛奶哄睡着了。”

“这是希希的老师,小沈。你带她到二楼看一下我买的感统训练器材,如果还缺什么告诉我。”他淡淡地说。

“可是你都没有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感统失调啊?”我诧异地问。

“去过儿童医院了,只是有这方面的倾向,有检测报告,自己看。她不想去医院,所以我尊重她。”

林姐皱着眉头看我一身怪异的装扮,好像门口来了个讨饭的。

我夸张的说:“林阿姨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一脸无奈的从柜子里拿出拖鞋给我换上,说:“小沈老师跟我来吧,希希也叫我阿姨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称呼。”

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打量这栋大的不像样子的房子,灰蓝是装修色调,现代简约风格。但是家居啊用品还是非常考究的,看似简约但是价格不菲。茶色的地板深蓝色的窗帘有点冷郁。

虽然是白天,但是窗帘紧闭,水晶吊灯,壁灯,台灯,玄关小射灯,反正各种灯都开着。发着幽幽的光。光这电费,就知道这家人不环保,很奢侈。上下一共三层,据58同城二手房置业顾问说还有能停三张车的地下车库。很多人在北京还挤在十平米的地下室,尼玛,你家人均100多平米的住房面积,人比人气死人。仇富心理油然而生。

哎,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要是中了彩票或者榜上大款有钱了我也会这么享受人生。

墙壁上挂着几组抽象的几何图画,在巨大的水晶吊灯映衬下,有点模糊的立体感。靠近景观阳台的位置一棵滴水观音枝繁叶茂。白色的雅马哈钢琴上支着一本翻开的五线谱。

有钱人家没几个会弹的,但是都会用这种高档乐器装逼,这个可以理解,只是没见过装的这么像的。

林姐带着眼花缭乱的我,来到二楼,除了向阳的房间是希希的卧室,就剩下一个大通间,目测有一百多平米,比我上学时候舞蹈厅还大。大大小小全是玩具,很多没有撕掉保护膜和吊牌的。蹦床,滑梯,跷跷板,平衡吊缆,时光隧道,有些连我都没有见过。整个一个小型的游乐场。同志们,我真是大开眼界,做有钱人家的孩子要不要这么幸福哇。

九日回来以后就不见了踪影。

希希这一觉睡到中午,林姐在厨房准备午饭,我就端坐在一楼空旷的客厅跟彤彤聊微信。拍了n张照片发给她,各个角度,各种羡慕嫉妒当然更多的是恨。人烟稀少的客厅里安静的掉根针都可以听见,住惯了楼上每天噼里啪啦各种响声的老房子,很不习惯,瘆的慌。

希希是被我故意捏鼻子弄醒的,有点起床气,把床上的枕头,玩偶都扔到地上,不愿穿衣服。我承诺陪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为诱饵才勉强配合。这娇小姐的脾气吆,长大了是没人要的节奏!

午餐是六个菜一个汤。有清蒸螃蟹,红烧鱼块,韭菜虾米还有蒸豆腐啊炒小白菜一类的。吃惯食堂的人看着考究的荤素搭配,还是非常有食欲的。加上没有吃早餐已经饥肠辘辘。

倒是快点开饭啊,是不是为了迎接我才这么丰盛的。

九日从三楼下来,换了衣服。黑色立领纯棉T恤,牛仔裤,人字拖,懒洋洋的样子。头发又搞了那个站立朝头顶聚拢的小贝造型,显然精心打理过了,他是要证明他家发胶没有用完吗?

九日慵懒地轻唤:“希希过来。”希希却不领情,直接拿起螃蟹扔进蛤蜊汤里,汤汁溅了他满脸。

林姐也吓一跳。马上拿餐巾纸递过去,责怪希希:“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是一个外人,看戏一样,一动不动。我猜他会生气的吧。最好鸡犬不宁打起来才好。

但是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喔,好鲜美的汤啊,希希要不要尝一尝?”

希希显然知道自己过分了,见有台阶下,这个机灵鬼马上爬到凳子上,拿起小碗说:“好啊好啊。希希最爱喝汤了。”

这种溺爱让人心头一颤。对于这个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他表现出所有的耐心和宠爱。有点偏执,甚至无奈。

最后他看着希希已经吃饱,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提前离席,我看着满桌子的菜几乎没动过筷子,真是暴殄天物,心里想着浪费可耻,心安理得地甩开膀子吃,有点撑,林姐的手艺真好。吃过饭希希还记得猫捉老鼠这个约定,然后我们就楼上楼下疯跑了一下午。我不管躲在哪里都会适当弄出点动静,然后她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找到我,那种成就感让她兴奋不已,也许家里安静太久了,突然有个玩伴,她实在太开心。小孩子是不懂察言观色的,所以我一脸的不情愿和心不在焉只能是表演给自己看。

靠,大周末的人家都在睡觉啊逛街啊,享受时光啊,我却陪着一个熊孩子像个耍猴戏的,弄的一身臭汗。

我家里要是有这样一个孩子简直能被折磨致死。我一个月的运动量也没有这么大。通过躲猫猫我也观察到一个细节,这栋房子好像没有女主人住过的痕迹。

我一直在看钟表。5点半的时候我想应该差不多该撤了吧。

希希央求我陪她玩别的游戏。我坐地板上跟希希说:“不行,今天不能再玩了。”

“为什么?”

我想说我快累死了。但是我还是很耐心地告诉她是因为她不乖,犯错了。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噘着小嘴儿问我:“什么时候不乖了?”

“吃饭的时候,把汤弄到别人身上,没有礼貌,这样做对吗?”我假装厉声问道。激怒她应该是个好办法吧,等会儿吓哭了,她准跟爸爸说:把她赶走我讨厌她!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样想着我心里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挠挠头说:“我跟爸爸道歉好吗?”

“那你去把爸爸请出来,当着老师的面儿道歉好不好。”我猜她那么爱面子才不会这样做。

谁知道,不一会九日就被希希从房间里拖出来,他在打电话,冲着电话很生气的说着什么,脸色乌云密布的。

挂上电话,他换了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把希希拥入怀里:“希希,怎么了?”

“对不起爸爸,我不该把汤弄到你身上,老师说这样不对。”

他有点诧异,脸上闪烁着惊喜。捧着希希的小脸儿,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额头,表示原谅她了。

“沈老师,那明天我可以和你玩游戏了吗?”希希转过头挤眉弄眼地问。

我点点头。

“真的吗?拉钩钩。”说着她认真的小手指头伸过来。

我也笑着伸出指头。

我这猪脑子啊,到底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啊。

林姐带希希去喝牛奶了,终于安静了一会儿。静谧的黄昏是一天最柔和的时刻,落日的余晖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照在米色真皮沙发上像一道景色的射线。如果这是我的家,我想四仰八叉的躺贵妃沙发上做个甜美的梦。这种幻想一瞬间就破灭了,我煞有介事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希希今天的表现和构思训练大纲。

听见九日的下楼的脚步声,我站起来,问:“喂,我可以走了吗?”

九日沉思了一下问:“感统训练器材还齐全吗?”

我点点头:“嗯,你真能自作主张啊,我们幼儿园就有感统训练班,而且你买的好多功能重复的,你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好针对希希的情况给你一些建议。”

他斜睨着我,意思是我要花钱买什么还需要跟你请示?

“如果还缺什么告诉我。希希的矫正工作就交给你了。”

“哦,可是我怕我……”

“我查过你的档案,别说了。”他低头玩着手机,用恰到好处的男低音说道。

“喔,我会尽力的,我先回去做一下训练课程方案给你看。其实最关键的不是器材的问题,而是……”

“而是什么?花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恰恰不是钱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庭氛围,一个爱她的爸爸妈妈,但不是溺爱,在孩子启蒙阶段给予正确的引导非常重要。孩子的妈妈有什么理由在孩子那么关键的时候狠心不陪她一起成长?你们知道希希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妈妈接送心里多羡慕吗?”

他无限伤感的闭上眼睛,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说:“我知道了。”

我嗫嚅道:“我明天在家写方案,下周末再来行不行?”

“你问希希吧,如果她同意的话。”

希希抱着奶瓶撒脚丫子跑到我跟前,小脸红扑扑的,听见我要走了,非常惊慌,差点栽倒。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腿,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显然她不同意我明天不来,还霸道地要求我今天就陪她睡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心都要融化了,她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喜欢,可是于我而言,这一天只是在应付苦逼的差事。

于是我答应她明天太阳公公一出来就来陪她玩,所以她答应我晚上乖乖睡觉,早点起来。随着这一天的结束,也预示这彤彤给我出的馊主意都没派上用场,而我仿佛看见她咬牙切齿数落我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带上沉重的大门,外面阳光灿烂,九日家里开着那么低温的空调。我突然想回去跟他说给空调温度开高一点,或者给希希加一件衣服。

我是不是太入戏了?

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希希的声音:“沈老师,明天一定要来喔!”猛一回头,看到希希趴在二楼飘窗上,举着长鼻猴手足舞蹈。而九日站在希希后边,用手环着她防止摔倒。他的目光是注视着希希的,看不清表情,但是那个身影有点淡淡的伤感。就是这种感觉,怎么就对我而言就有致命的诱惑呢。

我打了一张车回去,浑身酸痛,表示累的根本走不到公交车站了。

彤彤刚洗完澡裹着浴巾又在做面膜,跟戴个绿面具差不多,伸出舌头跟吊死鬼有得一拼。她闲来没事在家就做面膜,都是她们公司从海外淘来的,跟客户介绍多了,自己也就真相信能美白能抗衰能祛斑能祛痘了。

看见我回来的还挺早,揶揄道:“假日本鬼子没留你吃晚饭?”

我冲到洗手间把被汗液晕的跟鬼一样的妆卸了,大声宣布:计划失败了。”

“你没按照我的套路实施吗?”

“你的套路路上还记得,一进家门脑子就成浆糊了,理论跟实践差的不是一丁点距离。所以,我明天还得去。我去!我真不想去。”

怪了,我的内心明明没有那么排斥啊。我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把内心关于别墅里一张婚纱照没有,一点女主人物品都没有的疑问告诉了彤彤。

“我猜是不是经常带别的女人回家鬼混,伪装单身,所以藏起来了?” 彤彤爱八卦的劲儿又上来了。

“那他应该把希希藏起来才对啊,小孩也不会撒谎肯定也会跟她妈妈说的。”

“要不然就是不喜欢女人,是个同性恋,结婚只是掩人耳目,他老婆结婚以后才知道这个事情,生了孩子远走异国他乡?”

彤彤啊,你做什么销售啊,特么不当编剧实在太可惜了。

周日早上我从花店买了一束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

林姐给我开的门。她半张着嘴愣了几秒钟。

我穿着深蓝色的及膝棉布裙,领口和袖口有白色的小花的那种淑女裙。米色串珠凉鞋。素颜,头发整齐的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吧。

“沈,沈老师,是你吗?”

“嗯。”我捧着花儿有点羞涩的看着她。

“我就说嘛,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多水灵,怎么打扮成妖精样的。昨天你走后,我还跟小旭说你不像个老师样儿,怕你带坏希希,如果你今天还这样,我肯定阻难,下周不会让你来了。我在这个家待了5年,说话还是管用的。”

不早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希希听见动静,欢呼雀跃的拉着九日下楼了,他应该是熬夜了,看起来有点疲惫。目光忧郁沉寂。我们眼神对视的瞬间还是很像素不相识。可是在看到他在家的那一刻,我却心安了。有暗恋经验的同学们应该会感同身受吧。

林姐看了看我买的花,又看看九日,欲言又止。

“我,我看这百合挺新鲜,就随手买了。”我慌张地解释。

其实是我多么希望这个暗郁的家里有点灵动,彰显生命力的东西,哪怕仅仅是花开花落的简单过程。

他皱着眉头说:“林姐,拿走,希希会花粉过敏。”

好吧,我又自作多情了。

林姐出去买菜了。

希希一直缠着我讲故事,讲到一半又要玩积木,玩到一半,让我陪她看动画片,这是个注意力非常不集中的孩子。她好像急于跟我分享她那些玩具,又很生气我没听她发号施令,气急败坏的嚷嚷我不配合她的意图。都快被这熊孩子折腾的内分泌失调了。

我一直抬头看二楼九日闭着的房间门,他在干什么呢?

11点左右,他的房间门开了,西装革履,还打了条纹领带。着正装的样子让我简直没有任何免疫力,甚至忘记呼吸。我就用花痴的目光追随着他一路到鞋柜旁,换上鞋子。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还特意抬头照了一下镜子,自恋地摸了一下下巴,似笑非笑。

他说:“希希,爸爸出去工作了,晚上不回来吃饭,你要乖乖的。”

“哦,”希希头都没有抬,“爸爸早点回来,我怕黑,我还要听你讲故事呢。”

门被轻轻的关上了,他走了,没有一句话是跟我道别的,就像我是空气一样。也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呢,我是谁啊我。失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我有点恨自己,咋这么卑微,这么窝囊呢。

我自作主张的把房间的空调都关了,灯也关上了,然后把窗帘都拉到两边,窗户推开。外面的那些明媚,都进到屋子里来吧。

林姐提着菜回来,自言自语地说:“希希爸爸出去了是吧?如果他在家一定会生气你为什么把窗帘拉开的?”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是个表面孤傲实际内心自闭的人,拒绝陌生人靠近,就连拉开窗帘他都觉得没有安全感。

林姐留我吃晚饭,我一直磨蹭到很晚才走,帮林姐洗碗收拾厨房,给希希洗澡,讲故事哄她睡着。直到再也没有逗留的理由了,才起身离开。

都要十点了,彤彤打电话催我了,我慢吞吞沿着院墙来回徘徊。我只想看一眼一辆香槟色车子从眼前经过就好。

可是没有。

最后等来了倾盆大雨。淋得像只落汤鸡。

希希比上周稍微有一点进步了,她和班上一个叫吴凡的男孩子成为了好朋友。玩具和点心都只和这个小朋友分享。

这一周希希都是校车接送。我问希希:“你爸爸怎么不来接你?”

“我爸爸说他很忙。”说完撅着小嘴,好像我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每天晚上写完教案,我就霸占着彤彤的电脑查感统矫正训练方面的资料。然后收集整理。

彤彤像看外星人一样,揶揄道:“你丫英语考四级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功,当年毕业论文也没这么上心啊。”

“你很烦咧,啰嗦。”

又一个周末在我热烈的期盼下姗姗来迟。我带着经过一周反复推敲修改的训练课程表来到希希家。

到处张望,可是除了林姐和希希,并未看到九日的身影。

“林姐,柳先生呢?”我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出差了,下周才回来。他走的时候说,沈老师如果有关于希希的事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

“哦。真的吗?”我拉着林姐的胳膊,眼里波光潋滟,就好像得了一道皇恩浩荡的圣旨。

“沈老师,你吓我一跳,弄痛我了。”她半张着嘴讶异地看着我。

我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的笑了。

希希央求我带她在房子外面的草坪上捉蝴蝶。她快乐的像个天使,我反复思考,是直接打电话还是发短信呢?如果打电话他不接呢?发微信万一他装没看见呢?

跟猫爪挠心似的。

我发了一条谨慎的信息:方便接电话吗?

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

我拉着希希的小手在草坪上转圈圈,幸福的说:“希希快来,跟你爸爸说句话。”

我按下免提,希希把头凑过来问:“爸爸,是你吗?”

“希希?你想爸爸了吗?”

“我想爸爸了,我很听话啊。我要芭比娃娃。”

我按住话筒轻轻的教希希问他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沈老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然猛烈咳嗽了几声,好像喝水呛到了。

我窘迫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接过电话解释道:“呃,那个,我,是想说……”

“下周四。还有事儿?”

“哦,哦。没有了,没有了。”

我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盯着已经挂断的电话。

希希说:“老师,你手机上这两个字我认识。一个是九一个是日。”她一字一顿的念道。

我的手机里,孩子家长的名字都存的是贝贝妈妈,妞妞奶奶,唯独希希的爸爸,存的是九日。

“老师,我爸爸叫柳旭。九日是我爸爸的小名吗?我怎么不知道。”

呵呵,一个四岁多的小屁孩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是老师偷偷给你爸爸取的代号,你要替老师保密好不好,不能告诉他。拉钩。”

希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希希,我也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遥远的山村,有我慈爱的妈妈和尽会欺负我的哥哥,有我的大黄狗和水牛,夏天捉知了冬天打雪仗。而我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几年都不回来一次,再后来被别的妖精拐走了,所以我既羡慕希希又有点同情她,生怕她步我后尘。

彤彤在我往家走的路上,电话适时打过来。

她在电话里跟被谁踩了尾巴一样,说:“宝贝儿,你快打车回来,王表来北京了。”

“关我什么事儿?来呗,我又没把北京买下来,用不着跟我汇报。”我心里惊了一下,装着漫不经心的说。

“他说他后悔了,要痛改前非,问你能原谅他吗?”

“王表甩我的时候我就发誓我如果原谅他,我就不是人。你让他死远一点。”

王表这个王八蛋,是我大学毕业最后一天,在彤彤的介绍下认识的,是彤彤的老乡,还带一点远亲关系,她说是为了弥补我大学四年为了拼命拿奖学金而恋爱史一片空白的遗憾。

那时候王表在西北旺当兵,恰好我对兵哥哥有那么一点点崇拜。长相只能说不难看,黑黢黢的,他说是当兵晒的。我连他什么兵种都没搞清楚就同意跟他搞对象了。

他一周可以混出来半天,他很爱玩,带我去颐和园,天安门,游戏厅,电影院,有限的时间他总能用丰富多彩的方式填充。谈恋爱要花钱啊,他的当兵补助很低,只够买几包烟的,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交房租一千,省吃俭用剩下的全给他拿去交话费请战友吃饭,拍领导马屁。有没有拿我的钱出去鬼混就不知道了。而我自己几百块钱哪儿够啊,一到下半月就可怜巴巴地跟彤彤混吃混喝。彤彤有时候看不过去,后悔当时不该介绍软饭男给我,跺着脚骂我。

有钱充话费的王表总能在电话里说各种甜言蜜语,说的最多的是退伍后第一件事就是娶我。

快退伍的时候,他冒着违纪受处分的危险,在他们部队山脚下的宾馆开了一间房,央求我陪他一夜,就说说话聊聊天。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就同意了。我还以为真的是单纯的聊天呢。聊到半夜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都被挤到床边了,他扑过来要亲我,我捂住嘴巴问他刷牙没有,他说刷了,我不信,又回到洗手间刷了一遍才勉强同意亲了我的脸颊和脖子。那天他猴急的一次次压在我身上求我满足他,我一次次用蛮力给他掀翻。可以摸可以亲,至于那种事情,必须等到结婚那天。折腾到天亮,他也没得逞,最后郁闷地跑厕所冲澡去了。走之前最后两个字是:拜拜。

我也赌气不理他。

22岁生日的前几天,我却怎么也打不通王表电话了,去部队找,他战友说他退伍回家了。我不相信,闹玩的吧,说不定是等我过生日给我惊喜呢。

我同事都说我傻B,被骗了。我当时还笑那些人,冲上去想扇人家两嘴巴子,你才傻B,你懂爱情吗你?

生日当天,彤彤买了蛋糕,我们在经常去吃饭的馆子里点了一桌子王表爱吃的菜,从天亮到天黑,我把自己等成了一尊雕塑,狗日的王表也没来。喝了六瓶啤酒的我醉得不省人事。彻底搞清楚了,我果真是傻B,还是傻B中的战斗机。

醒酒以后哭一阵笑一阵。我不知道我是该后悔我没有从了他所以失去了他,还是该庆幸我俩最后结局是分手幸亏没有从了他。我为把我所谓的初恋交到这种人渣手里而难过,我难过并不是因为我爱王表,那时就算彤彤给我介绍的是张三李四二麻子,只要不是变态我都会一口答应处处看。 两天后我的灵魂才真正醒来。我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澡更衣上厕所,然后拉着彤彤去兰州拉面要了大碗牛肉面,嘱咐师傅多放牛肉,少放葱。再来俩煎蛋。吃饱后屁事没有,若无其事的去上班了。

此后的两年,我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下班就跟彤彤厮混在一起,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起洗澡,互相搓背,偶尔还会揉捏一下对方的小馒头,比比大小啊弹性啊。要不是她远在澳洲留学的男朋友隔三差五发来跟袋鼠的合影,我还以为我俩这样就算蕾丝呢。

此前我对爱情的理解,就是眼睛里看到的这些,彤彤跟他男友隔着电脑秀恩爱,女汉子最柔软的时候就是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偶尔深夜会打着越洋电话小声抽噎,我不懂什么叫思念成灾,什么叫痛彻心扉,反正我没体会过我就是不信的。

插播一下,王表最初失联的那段时间,我还天天上网写博客,缅怀我的王表。搜狗拼音打字,每当我输入wb出来的都不是王表而是王八。我每天临睡前都乐此不彼的拿王表的名字寻开心。

久而久之就麻木淡忘了。没有互动到底是没意思的说。

王表突然这时候蹦出来,我就不爆粗了,显得我这为人师表的没有节操。就温柔的补一句:卧槽,送上门来,简直是找骂的节奏。

回家的时候果然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彤彤和王表,俩人还有说有笑看着《罗马的房子》这样的带点色色的镜头的电影。桌上放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几年没见皮肤倒是白一点了,还是留着当兵时候的小平头,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样子。

哲人说:恨有多深爱有多浓。所以我绝不恨他,因为我没有爱过。

彤彤一脸无奈的朝我使眼色,说:“宝贝儿你回来啦。”

王表起身嬉皮笑脸地走到我跟前鹦鹉学舌:“宝贝儿你回来啦。”

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只是随便瞅他一眼,我一脸厌弃的表情上写着咱俩现在是敌我关系,别乱套近乎。

他站我旁边尴尬的问:“蔷薇,都两年多了,你还生气呢?” “表啊,你是来还钱的吗?我看你这身打扮混的也不咋地啊。”

他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搓着手说:“等我找到工作,一定加倍还,养你一辈子都行。”

我心想,我才不稀罕,你有这爱心还是养养北京的流浪猫吧。我若无其事的开电脑把整理好的资料发邮件给九日。然后把欢乐斗地主的声音开的很大。王表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也没人留他吃晚饭,就识趣地走了。

我从王表遗落在桌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支兰州烟出来,点上。没有哭天抹泪,没有自怨自怜,想当初看《唐山大地震》还哭一场呢,表啊你在我心里连个电影都不如。

彤彤看我这一反常的举动,说:“想哭就哭,宝贝儿,你这样子我心疼。”

我说:“为毛哭啊,我一想到这两年我自个儿赚钱自个儿花,不用养白眼狼,睡觉都笑醒。”

“你今天见他都不难过?都没有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抛弃你?”彤彤吹着没干的指甲油问我。

“不难过,也不想问。都过去了,事实证明,我压根没爱过他。我再一问,他还以为他自己有戏呢,还是趁早让他死心,以后再来你也别给他好脸色看。”

“别呀,他好歹是我大伯的远房亲戚,也当过兵,咱俩受欺负的时候,喊来壮壮胆也是可以的,再不济家里修个水电,通个下水道什么的。”

“管你呢。反正别拿我送人情。”

周四下午希希特别开心,快放学的时候主动要求我给她换干净的衣服。她悄悄趴在我耳边说她爸爸答应她一定会来接她,她好高兴。这实在是个好消息呢。于是我让其他老师都先走了,我无私奉献一回,做一次雷锋,留下来陪熊孩子等爸爸。

直到晚上八点全园的孩子都被接走了,校车司机也下班了。希希的爸爸还没来。我打了电话是关机状态。

我打着呵欠说:“希希,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爸爸可能有事耽误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要等爸爸来接。”然后赌气似的把装雪花片的篮子一下子打翻在地。

达子巡逻的时候经过我们教室,给她翻了几个跟斗,这家伙马上就破涕为笑了。

折腾累了,我们三个并排躺在三道滑梯上。

达子说:“北京成天都是雾霾,灰蒙蒙的,可讨厌了。俺们老家的天可蓝可蓝了。小时候躺在门前草垛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听奶奶讲故事,可幸福呢。”

“达子,你有女朋友吗?”

“有,叫二娟。长的可好看咧,是俺们隔壁村的。在温州打工,俺俩过年回家定亲,然后商量一下是她来北京还是俺去温州,反正要在一块儿。以后啊,攒钱回老家盖几层洋楼,结婚,生娃娃,还要生俩。”

“就这么简单?”

“啊,过日子不就是要简简单单的,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复杂都是城里人的事儿。你说是不是啊,沈老师。”

“以后下班就叫我姐吧。听见没,姐也是外地的,都是打工,只是工种不同。我是问,你觉得爱是什么?”

“蔷薇姐,俺觉得吧,爱就是,好吃的都想留着给她,好笑的笑话都想马上讲给她听,好玩的地方遗憾她没在,每天都想见到她。姐你说呢?”

每天都想见到他?达子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九日忧郁寂寞的眼神,他的心里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吧,才会那么害怕被人窥探,让人心疼。

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远光灯闪了几下。

达子说:“可能是希希爸爸,我先去看看。”

希希一下子从滑梯滑下来,跟在达子后面拼命奔跑:“爸爸,爸爸是你吗?”

果然是九日。背光中隐约能看见疲惫略带笑意的脸。

“爸爸,你怎么才来?”希希带着哭腔环着九日的脖子。

他一把抱起希希把他裹在风衣里,说:“对不起宝贝儿,飞机晚点了。”

希希又开始撒娇一会儿说要吃披萨一会儿说要吃哈根达斯。九日放她下来,让她来跟我和达子道别。

我站在黑暗里,夜风中裙裾飞扬。我想说,九日你好吗?张口却是:“希希,再见。”

“沈老师,我要你也去,你也去嘛。哈根达斯可好吃啦。”

这时候他抱着希希朝我走来,没有带任何语言色彩,说:“原来是你。走吧。”

我真怀疑这个人有自动切换语气情景模式的功能,而且切换速度飞快,刚才还是柔声细语,怎么一见是我就变成陌生人社交模式了。

我轻轻地摇头,推辞着我还要回去写教案呢。

他没有说话,希希却跑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裙子,不松开。好吧,盛情难却,我和希希并排坐到车子后排。

“哇,这是什么?爸爸,是你送给希希的礼物么?”希希惊奇的发现后座上有东西。

他回头‘嗯’了一声。我抬手开了后排顶灯。

“老师老师你快帮我打开嘛。希希要玩,你看有两个呢。”她迫不及待地拎起两个盒子。

我拿起来一看居然是全球限量珍藏版的星座女王系列芭比娃娃。我曾经在新天地见过,爱不释手但是咬牙跺脚也没舍得买。

我说:“希希,你看,两个一模一样的?” 然后眼神却是看着他的。

他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幽幽地说:“给你了。”

那个眼神翻译过来就是,便宜你了。

“沈老师,这个给你。”希希把其中一个强塞到我手里。”

我摇头拒绝了,我们幼儿园有规定老师不能收家长的礼物,轻则警告记过重则开除。

“希希送给你的,拿着吧。”他用不置可否的口吻,有点不耐烦地说。

什么态度,哪个家长这么晚来接孩子,不是得跟老师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你送我个破芭比娃娃你就有资格对我趾高气昂,居高临下的施舍?你有什么权利这副嘴脸,九日,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凭什么!

没时间思考了,我想着隔这么久不回应他不太好吧,我捧着那个精致的包装盒,微微挺起胸膛,心情愉悦地说了声:“谢谢啊!”

还没到目的地,希希已经抱着芭比睡着了,在我的怀里均匀的呼吸,偶尔动动嘴唇。我说:“直接回家吧,甜的东西要少给孩子吃哦。”

“嗯。”他显得心情不错的样子,轻快地回答。

到门口,他把车靠路边停好,熄了火。从我怀里接过希希。我从车里下来,脚一挨地,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

“哎呦,可能是抱希希久了,腿麻了,没事。”

哎哟,我是不是装的很像。乍一听,好像是邀功的。

他看着怀里的希希,缓缓地说:“等一下送你。”

“其实,我自己打车回去好了。你刚出差回来就好好休息,只是这里好像不太好打车哦。”我疯了,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居然不经演练就学会撒娇了。现在夜风一吹,清醒过来,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装下去。

“等着。”路灯下,他的目光灼灼。

我站在路边,望眼欲穿。就这样靠着车身,看着他开门,关门,房间灯亮,然后又灭,又开门,关门。

他叹了一口气:“走吧。”

我想起夏天吃大排档,冰啤酒刚开了盖,丝丝的冒着凉气那种惬意。

车子在路上疾驰。

“你好像还没问我住哪里?”我小心翼翼地问。

“先吃饭。”说完便专注的开车,我便不再说话,我斜着眼睛偷偷的看他,神情恬淡,安然可入画。我想就这样一直在路上,永远没有尽头该有多好。让我暂时忽略你国外的老婆,家里的孩子,这样想着鼻腔里有点泛酸。

我看了一眼窗外,没话找话地说:“我知道西大街有家海鲜砂锅粥,还可以的。刚好也不远,怎么样?”

“粥?”

“嗯啊,出差应该是陪客户吧,吃的油腻,而且刚下飞机,吃点清淡的,养胃。” 我看到他一个潇洒地打方向,左拐到西大街上,那一刻我觉得我自己好聪明,都敢自作主张了,意见还被采纳了,我又觉得我们好像很熟,熟到可以随便聊天,不需要一直打草稿说出来还结巴。我喜欢这样的小氛围,同时又祈求上天让我早点看到他的缺点,越多越好,比如暴戾的脾气,比如极度自私,比如爱说脏话,或者同性恋,只有这样我才能从虚幻的梦里醒来,恢复那个活泼开朗心无城府的小丫头。

我吃的很慢。我知道吃完就该说再见了。

我觉得很熟了就应该可以聊点熟人之间的话题吧。所以故意挑个话头说:“不好吃吗?你……怎么不动筷子啊?”

你不动筷子,等下这些盘盘碗碗里的食物都进我肚子了,不是显得我太像吃货了吗,再说是你要来宵夜的,我只是陪同,你看你现在就一副牙疼地样子,也是对中华民族美食的极大不尊重。

周围还有吃烤串和划拳的声音,他就像跟这些人间烟火格格不入,自带了一圈光环,飘在空中隔开空气层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大半夜不顾身材自暴自弃的我。哎,一到我喜欢的美食面前,就毫不顾忌形象,现出了原形。

“说说话嘛,这么闷,不憋的慌嘛?”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下手表说:“十点了。”

我不死心地问:“干嘛把自己隐藏那么深啊,有人欠你几百万?”

他把手机也收进衣兜里,站起来:“买单。”

我便乖乖地闭嘴了。

到我们小区门口,他松弛地靠在座椅上轻轻的说,再见,沈老师。他善意地提醒着,我只是他女儿的老师而已,而已啊。

我抱着芭比娃娃站在夜色里看着他启动车子渐行渐远,突然就感觉胸口憋闷喘不上气。

兜里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震动一次,我知道是彤彤,可是我连腾出手来给她回信息的时间都没有。我从不敢对她撒谎,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这么晚跟一个孩子的父亲在一起,还一起吃了宵夜,还接受了人家的礼物,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吗?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站在路灯下的影子看起来那么浓烈的哀伤。 彤彤总是对我说,最痛苦的爱情不是异地恋,跨国恋。而是爱,却不能爱。我可能从那天开始就有点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九日。

我生病了。

我开始在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写教案的时候,做教学道具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就发呆了。

就像咳嗽一样不能忍耐,偏偏卡在嗓子里和心跳一样蠢蠢欲动,可是宣泄不出来。

彤彤说我变的神神叨叨,精神恍惚,沉默寡言了。

她原话是这样说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嘛,至于搞的这么紧张嘛。你没见过男人啊?”

我的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发出骇人的光芒,猛回头,热切地盯着她:“你都看出来了?”

但是对于她的话我表示不能苟同,二愣子才嘻皮笑脸张牙舞爪地告诉你他喜欢一个不能喜欢的人,这种事儿,难道不应该是严肃认真紧张活泼的吗?

她非常严肃地用指头点我的额头,说:“听人劝,吃饱饭,咱不是那金凤凰,就别攀那高枝儿了,行吗?”

我说:“师彤彤,你真肤浅,你凭什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宣判我,喜欢是喜欢,又不一定要得到。你看过《神雕侠侣》吗?”

她点点头,等着我抖包袱。

“那你听过一句诗吗?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

她摇摇头,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我,沈蔷薇真是疯了,喜欢一个人以后,居然把自己逼成诗人了,还背诵得如此声情并茂。

何止啊,我还知道背景故事呢。

郭襄只是神雕侠侣里的配角,在风陵渡渡遇见杨过,这一遇见不要紧,这个男人令自己魂牵梦萦,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好了,可是他却不能属于自己,于是郁郁寡欢,余生都在惆怅中度过,终身遗憾。

我可不想做郭襄。我也在努力地劝自己啊。

我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我喜欢着喜欢着,就厌烦了,就喜欢别个也恰好喜欢我的人了。我的思想放纵,可是我的行为并没有放荡啊。我只是暂时走神了而已。

她还是不能理解我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犟,还试图劝我:“杨过?那种大众情人,处处留情,那也不是过日子的人呐。姑奶奶,你现实一点啊。”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听劝的,你以为我这么折磨自己的时候,没有劝过自己吗?

我会在夜深人静,大风骤起,雷雨交作,雨点拍打树叶的时候憋得像吞了个鸡蛋黄,小心翼翼的发微信给九日。当然微信号也是死皮赖脸求来的。

通常都是:希希小朋友睡了吗,她中午可没有午休哦。

他可能会过半小时到五十分钟之间礼貌性地回复:睡了。 我都有精确看表计算的,时间滴答滴答的走的好慢的说。

我边嘀咕去你大爷的去你二姑夫的,还贱贱地问:那,你呢?

他回:没。

得,这人就是聊天终结者。

我有一次脑子里一直想他还好吗,他还好吗,然后这几个字不知道怎么就打在了手机屏幕上,发了过去。

发完我就有种闯祸的感觉,仿佛手机是烫手的山芋,我把这个罪魁祸首藏在枕头底下。

我骂自己明明知道就是会自讨没趣,干嘛还还这么没趣。

其实还好吗,这是一句有点暧昧的问候。如果他说还好,你呢?表示你在他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句号就是不想聊了。跟打羽毛球一样,要互动的哇,你一个球过去被对方掀翻在地,再过去再掀翻,还有个毛的意思。充分说明不合拍,没默契,不是技术不好就是压根不想跟你打球。

午夜十二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两声。我一把掀开枕头,幽蓝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三个字,他很好。

这几个字,像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光,这个冷漠的人连幽默透着冷气质。

暗夜里,我在被窝里发出两声呵呵

你看,我是这么一个又花痴又敏感的人。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我也不找彤彤讨主意了,一个人把那点小心思憋在心里。他已然变成了我的心情晴雨表,他笑一笑我高兴一整天,他皱皱眉头我却伤心好几天。我也问自己,这样作践自己真的好么?

这几天早上希希又是校车接送,不知怎的,我开始食欲不振。

晚上看新闻说根据调查,国民身体素质大幅下降,尤其是上班族。我摸着被彤彤喂的日渐隆起的小肚腩,灵光乍现,跟彤彤说,要不然咱俩也早起跑步吧,要不然青春美少女形象就不保了,而且我知道一条路线特别适合晨跑,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在我的煽动下彤彤思索了一下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5点多,天刚蒙蒙亮我就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彤彤咯吱醒,梳洗打扮,穿好运动服球鞋,煞有介事地出门,彤彤一路呼吸着汽车尾气,躲避着自行车,残摩,在我的加油声中,等待我宣布终点。

最后她终于累瘫了,用手撑着膝盖,用恨不得杀了我的口气说:“你丫说随便跑跑,这一跑就跑出了十来里地,你到底想干嘛你说?”

我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骗你吧,这里是不是鸟语花香,空气清新?”

彤彤环顾了一下又宽阔又幽静的大道,说:“哎,还真是啊。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指示牌,天雨流星前方100米。

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按在路边的草坪边咯吱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为了偶遇那个假日本鬼子,特意把我引到这儿来的?”

我一边阻止她的袭击,一边发出凄惨的叫声:“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啊,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辆轿车‘嘎吱’就停在路边,我眼泪都笑出来,模模糊糊看见后排有个人在打电话, 想拿袖子抹干净再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救了我,小声嘟囔着让彤彤注意形象。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走过来,看了一眼车里,腼腆地说:“我们老板问,二位需要帮助吗?”

彤彤马上整理衣服,露出淑女般的微笑,好像刚才那个张牙舞爪的人根本不是她,受欺负的才是她。

这样都能被搭讪?

我赶紧看车,呀,香槟色,香槟色啊,那人挂了电话,沉静的目光看着像是见了鬼一样的我。不,不,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早上计划好的,在围栏外跑着跑着说不定就看到在围栏里跑步的他,然后用眼神交意,笑一笑,擦肩而过。传达的意思是你看我们多志同道合啊,多么健康的爱好啊。

现在算怎么回事,我的头上被彤彤揉得像鸡窝,还沾着青草的吧,额头上也还有汗珠黏着刘海。我转身,用屁股对着这个憨厚的小伙子,摆摆手,快走吧,我们不需要,闹着玩的。

小伙子看了我们一眼,友好地点点头,走了,我心里祈祷着,但愿那个人没认出我,但愿没认出,上帝保佑。

松口气,刚甩甩头发,准备重新扎好,那小伙子又跑了过来:“老板还问,需要捎你们一段吗?”

彤彤刚想跑过去献媚,我就一把拉起她,朝相反的方向甩开飞毛腿落荒而逃。直到车开远,才停下来,安抚着自己受伤的小心灵,招呼出租车。

还好彤彤并未看出端倪,对我的行为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蔷薇,干得漂亮!”

我仰头看着天,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感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我以为我做一段时间的梦醒了就算了,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我们的关系,朝着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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