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远在坠入海中时，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最后一眼，他看着高处的席锦园，很羡慕，愤懑，怨恨或者其他什么情绪，短暂的几秒似乎在他人生中停滞，风飒飒作响，耳膜胀痛。

    他在海水中咳出的一大滩血迅速在周围弥漫，包裹住温远不断下坠的头脸。

    温远迷茫地挺着头张望水面，心脏骤疼。

    一切归于沉寂。

    是个噩梦，温远一个激灵被吓醒，身体本能往上一窜，头在磕到玻璃之前被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托住。

    耳边嗡嗡作响。

    对了，他又活了过来，莫名其妙的。

    现在他又坐上了去贺久倪家的车，身边坐着的，正是贺本人，他不理解，又恐惧。

    他在嗡鸣中分辨出贺久倪的声音，“我没事，谢谢。”他必须要回答贺久倪的话。

    温远把头扭向车窗一侧，轻轻贴到冰凉的车窗上，潮红的脸颊得以放松，他用靠近车门边的手不着痕迹摸了摸后脖颈上丑陋的疤痕，那里本该是腺体。

    温远闭眼假寐，身子紧贴一侧，和贺久倪隔着十万八千里。

    他试图在混沌的脑子里抽丝剥茧找到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他，温远，死于4000年影星华国的海蓝大厦，他的身体现在还残存着疼痛的记忆，还有脖子上被拿掉的腺体，空荡荡的甚至连omega都不是。

    重生？绝不可能。

    从他醒来到现在，一切和他刚来影星时看起来毫无区别，可无论是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是贺久倪温柔体贴的动作，亦或是街道上车水马龙，改天换地的高楼大厦，都在提醒着温远，这不对劲。

    没有腺体的omega就是个笑话，温远双手搅紧，大拇指不由自主抠着食指第二节，一会儿苍白的手指就被抠得通红，这是温远焦虑时一贯的动作，他脑子实在乱得很，没有用的omega贺久倪是不会要的，除非是席锦园。

    温远不受控的想着席锦园，贺久倪之间的事，想到自己丢失的腺体，情绪愈发不稳，他的脑袋越缩越低，从外面看起来只是困了而已。

    直到被贺久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他抠弄自己指腹的手指时，没等贺久倪说话，温远猛地缩手，两手交覆捂住嘴，从指缝里憋出气音，他看着贺久倪熨帖西装上的纽扣，“我，想吐。”

    温远在马路边吐得昏天黑地，华国的冬日漫长寒冷，他还穿着从“涡房”出来时的衣服，一会儿就冻得打冷颤，倒是脑袋清明起来。

    这样孱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久倪还假模假样在“涡房”中介绍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那时候他看见贺久倪身体本能的疼痛，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想跑，也没怎么听清，他不在第二兵团了？可是为什么？又为什么接管起贺家的企业了……这其实都无所谓，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来到这个地方，他已经没有腺体了不是吗？

    “温远？怎么了？”不由分说的，贺久倪把温远拉进车内，空调已经调得很高，直到他平静下来，贺久倪给他水漱口之后，才抓住温远的手臂，“温远？”

    他能感受到温远的抗拒排斥，要不是解阳给温远做得检查，打了十足的保证，他甚至怀疑，这个温远是不是最开始的温远，那个笑眯眯的，开开心心小太阳一样的温远。

    对于现在的温远来说，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贺久倪自诩没有差错的地方，可温远却不像之前那样轻易容易接近。

    贺久倪面上淡定，他看着眼前双手搭在膝盖，板板正正的温远，低垂的头发尾分开，没有带颈圈的后脖颈袒露着粗糙狰狞的疤痕，温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扑过来跟自己要信息素了，尽管现在整个狭小空间里飘荡着的，都是温和的檀木青草味。

    温远早就闻不到他的信息素了。

    贺久倪不再去碰温远，只是零零散散说了好些影星的事，都被温远敷衍过去。

    用些“好的，知道，谢谢，麻烦您”之类的。

    现在的温远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对所有保持警惕，劳心伤神。

    关于温远的这些变化，贺久倪在“涡房”中就发现了。

    “涡房”是沟通古地球和影星最重要的通道，是两个平行星球之间最活跃的脐带，备受瞩目。不知从何时起，古地球经历了资源枯竭，外星入侵，内战倾轧以及陨石造成的伤亡之后，古地球人发现了一颗小星球，这颗星球和古地球平行运转，他们试探着将一小部分被挑选中的实验者送到这颗星球以期望能够为人类寻得生存空间。

    令人惊喜的是，这颗小星球竟然具备了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随着时间推移，这颗小星球——后来被命名为“影星”，开始发生了异变，人类开始分化成更多的性别，并且除最开始被“影星”选中的实验者，后面再试图登上去的人类逐渐变得不适配，影星开始自己的演变，不再是人类试图作为地球扩展空间的样本。

    又是非常漫长的时间，古地球人和影星居民经过一次战争，彻底分开。但当时影星的科技已经超过古地球，经过谈判，也是机缘巧合，他们在影星和古地球缝隙中发现了一处类似“虫洞”的端口，而古地球中极少数的人，也隐隐有了影星新人类的特征，这些被命运选中的人，在古地球和影星自己运行的节点中，被送入影星。

    他们获得新的历程，被资源愈发枯竭的古地球人羡慕，却也成为被支配的对象。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omega——按照注定的命运送到最适配的alpha身边。

    温远就是这样的omega，他曾经是生理上最适合贺久倪的人。

    温远天生就会被贺久倪吸引，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也只有贺久倪的信息素能够安抚到他，成为他精神的避风港。

    贺久倪看温远入了神，他一直记得，那个伤痕累累的温远无声流泪跟自己道歉的画面。

    记忆中的温远哭红了一双眼，他很少哭的，颠三倒四说些让他心冷的话，把缺失腺体的后脖颈露出来给他看，并保证以后都不会打扰他，如果有需要，甚至可以帮他追席锦园。

    那时候两人关系早就分崩离析，退无可退。

    那时候温远求自己什么来着，贺久倪大拇指按压住再次开始跳痛的太阳穴，奥，对，温远想回古地球，他想回家了。

    之后就是温远死亡的消息。

    为了救席锦园。

    温远的生命永远停在24岁半，他的生日在初冬，青叶散尽，明晃晃的太阳开始苍白的季节，可如今已是5年后深冬了。

    贺久倪看着温远有些难过，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过过一次生日。

    到贺久倪独居的小别墅时已经是中午了，温远靠着背座有些脱力，额发也被汗打湿，他扶着车门慢吞吞下车，要不是不经意抬头从后备镜里望见贺久倪在看自己，他能更慢一些。

    意外的没有其他人，开车的司机也不知道退到哪里去了。温远往后退一步，拽住之前贺久倪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进去看看？”

    贺久倪好像是在问自己的意见，温远实在回答不出“好”这个字眼，他全身心都在抗拒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可他没有选择，之前是，现在也是。

    温远很听话，也安静。

    贺久倪走在他前侧，跟之前一样慢声细语介绍着院子里的一切。

    “边角有棵相思树，不会结吃的，等天暖了可以种古地球的苹果树，梨树，桃子也好，好吗？”

    温远并没有随他手指看，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仿鹅卵石地面，走着神。

    天变暖，听起来似乎是一个美好的词，可是这样的话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他不愿意再牵扯到贺久倪和无论谁的事之间了。

    这里应该是花海才对，席锦园不喜欢结果子的树和蔬菜，喜欢带着香气的花，前后院子里是花海才对。

    之前就是这样的。

    直到席锦园搬走。

    前面还有小白菜长着，冬天作物少，贺久倪也就种了这一种，院子里的树和草坪光秃秃的难看，吸引不了温远的目光。

    这一瞬间，贺久倪才终于有些颓丧，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不敢想，或许这些，温远已经不喜欢了的可能性。

    温远也就这样跟着贺久倪进了大门，卡在玄关傻愣愣站着。

    屋内陈设大变样，乱七八糟的暖色调完全不是贺久倪的审美，别看贺久倪看来起温和无害，可骨子里到底还是矜贵自傲的，房屋能简就简，要不是席锦园看着太过单调换了些东西，可……怎样也不至于此。

    “温远，进来看看吧。”

    贺久倪从鞋柜里拿出温远鞋码的棉拖鞋，他低头看着和自己颜色一样的拖鞋，“欢迎你，温远。”

    可这些也跟他无关不是吗？温远耷拉着眼皮无声抗拒。

    不管怎样，他都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