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没有爱上你
那是他入职三年第一次见到“火柴人”的幕后大boss。
贺桤非常瘦,白色的衬衫穿在他身上甚至能看到凸起来的锁骨尾端。头发很黑,但没有光泽;眸色很浅很独特,是像落叶一样的黄绿色。他的脸太小了,浓重的黑眼圈几乎占了他的半张脸,肤色惨白暗沉,像是进入生命尾声的吸血鬼。
但依旧能看出来他很年轻,周身是脆弱都挡不住的浓浓的书卷气。
贺桤的秘书将方承带到“火柴人”大厦的顶层,办公室内的全景落地窗一半被窗帘遮了起来,另一半则豪放的接纳了室外六月的天气所有明媚的阳光。
光明将黑暗的那一半也填充的满是亮堂,贺桤就坐在阴影那边的办公桌前,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将正在燃着的香烟碾灭在烟灰缸中。
秘书说:“贺总,按照您的要求,我们有了一个人选。是本公司的员工,年龄比您小一岁,同事之间风评不错。”
贺桤抬了抬眼皮,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谢谢,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聊一聊。”
“好的贺总。”
秘书走到门口,关门的最后一秒,提醒贺桤:“贺总,不要勉强自己。”
贺桤温顺的点了点头,从皮质的办公椅上离开,将另一半的窗帘也拉上。窗帘并不厚重,窗外的阳光又烈,所以室内还是一片光明,但是凉爽了很多。
“坐吧。”贺桤说。
方承惴惴不安的坐到迎宾用的沙发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火柴人”的贺总白手起家,只用了四年就打造了具有极其完整世界观的“落羽”世界。无数玩家趋之若鹜,将他推上神坛。
这样一个神话,却鲜少有人见到他的真容。
方承一毕业就来了火柴人,算公司里老一辈原画师了,却也是第一次跟他面对面产生交集,不由得紧张,掌心的析出细细的汗水。
贺桤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给他倒了一杯水,弯起唇角柔声说:“我先说一下我的情况,如果你愿意接受,再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好不好?”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轻飘飘的,在空气里荡啊荡的,撞进方承的耳膜上。
“我希望跟你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你可以当做是恋爱,也可以当做是包养。钱和条件都随便,时限是一年。唯一的要求,是你在这期间要全身心的陪在我身边,工作可以暂时停下。当然,一年后你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
贺桤说的时候没有看方承的眼睛,虽然声音温柔,但语调下沉,像个没有感情的语音AI。
方承一愣,心神巨震。抿着下唇沉默良久以后,终于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我希望您能帮忙救治我的母亲,如果可以,我就接受。”
贺桤并没有很惊喜,笑容也与之前如出一辙,“好的。”
方承说:“我叫方承,27岁,男性。是‘火柴人’的原画师,入职三年,家中只有一位母亲,目前正在南城第一人民医院救治。无不良嗜好,偶尔会喝酒,但酒品良好,会做饭,但味道一般……”
他将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全部说了出来,贺桤并没有打断他,垂着头静静的听,像一个假人。
“……喜欢画画,喜欢看一些没营养的综艺。没了。”
贺桤这才看向他,那双像被冰凌包裹着的落叶一样的眸子没有丝毫动容,笑容却依旧柔和恬淡:“我了解了,现在能签合同吗?”
方承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指节泛白,吐出一口气后说道:“能。”
贺桤看着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眸光闪了闪,“合约成立,可以过来抱我一下吗?”
……
被包养的生活跟方承想象中很不一样。
贺桤从来不碰他,最紧密的举动不过就是抱一抱、亲一亲——只是额头和发顶,连脸颊都不曾碰过。
贺桤睡眠质量很差,光太亮了睡不着,完全没光会做噩梦;不能见火、不能看见超过三十公分的长条状物体;有幽闭恐惧症,家里只有一扇大门,其他屋子全部连通,连厕所都不例外。因此就连公司的总裁专用电梯,都被设计成了全透明的观光电梯。
他永远挂着一幅温温柔柔的笑,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嘴角的弧度鲜少产生偏离。
一个长相优越、身材挺拔、身价不俗又性格温柔的人,很难不让一个母胎solo的小基佬心动。
方承时刻铭记自己的定位——他只是个老板无聊时用来消遣的笼中雀。
可即便日日夜夜的提醒自己,他还是无法自控的陷入贺桤的温柔乡。
贺桤对方承的头发情有独钟。洗完澡后的吹发环节向来由他承包,经常顺着柔软的发丝一抚一抚的,偶尔绕在手指上,他会力道很轻很轻的拉一拉,然后落下一个吻,将下巴搁在那处,把方承整个圈在怀里,用自己把他包围。
贺桤的温柔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柔,他对任何人都一样,对来家里清扫的阿姨,对报告工作的秘书,甚至会议上跟他针锋相对讨论“火柴人”未来发展路线的股东……
有时方承会感受不到自己的特别之处,但下一秒又会沉溺在贺桤像日光下的湖水一般的又深又清的眼睛里。
方承的母亲被接到了一家私人医院,得到了国内外最先进的救治。跟贺桤在一起的时候,他时长会忘了自己曾经被生活深深地压弯了脊椎过。
他爱上了这样的日子。
金主温柔体贴不乱搞,每天画自己早就想画的漫画,即便是稿费还没有金主送他的一束花贵,方承却无比的满足。
贺桤将他宠的像一个小孩子,让他抑制不住的想回报他。
方承想让他更像正常人一些,便开始想方设法的帮他摆脱怪癖。
他用了半年时间,帮贺桤克服了长条恐惧症。每次他出门看望方家妈妈时,都会站在玄关,等自家的金主给他系鞋带。
曾经连系鞋带的鞋都不让穿,如今却能用干净修长的手指,一脸从容的在他的鞋面打出一个完美的蝴蝶结时。
方承觉得自己好棒,虽然没跟他上床,但确确实实的帮助到他了。
——直到某天,贺桤的秘书找到了他,满脸欲言又止的给他看了家里的监控:
方承走后,贺桤会浑身颤抖的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呻吟。他的冷汗会沾湿浅木色的地板浸成深木色,他的手臂小腿会磕到玄关的边边角角产生淤青,严重的时候还会跌跌撞撞的跑到卫生间吐个昏天黑地……
可当方承快到回来的时间,他会强迫自己爬起来,整理好一切,挂起那个一成不变的微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秘书说:“您可以帮他克服恐惧,不过希望您能再有耐心一些。”
从那以后,方承就再也不想改变他什么了——他不敢了。
他也陷得更深了。
……
随着协议的一年逐渐走到尽头,贺桤逐渐表现出对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不让他出门见他妈妈,不让他见到外人,连秘书过来的时候都要隔着房间,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他每晚睡觉都要将方承牢牢的圈在怀里,身体之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缝隙,生怕他逃走似的……
就在方承以为贺桤也对他有一些想法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提出了涩涩邀请——他本以为这是他们之间改变关系的契机。
没想到的是,贺桤只顺了顺他的发顶,笑容一成不变,“合约结束后,去找一个更爱你的人吧。”
他不肯碰他。
这半年的心思,仿佛一场笑话。
协议的最后一天,贺桤带着方承来到他们最开始见面的那个办公室,两人坐在与之前相同的位置上,连动作都和一年前如出一辙。
贺桤说:“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方承沉默半晌,哑着嗓子出声:“好。”
这个字一出,贺桤的脊背微不可查的弯了一些。但方承垂着眸子,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在旁边等着,见他们似乎无话可说了,便上前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到方承面前:“这是您这一年的酬劳,明天开始您可以继续回到原部门工作,您的母亲也将会继续在私人医院进行治疗,直到你们自己想出院。现在,您可以走了。”
方承拿过文件袋起身,深深的望了贺桤一眼,像被沉潭溺死一样,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秘书送方承下楼,等电梯的间隙,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言语间却藏着一丝不明情绪:“方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留下来。”
“你希望?”
“贺总也是这么希望的。”
方承轻笑一声,“我只是为了钱。”
秘书抿了抿嘴唇,“好的,如您所愿。”
食道癌的存活率很低,但方家妈妈赵静华恢复的很不错。
私人医院的环境好,护士也很亲切,每次他到医院去,总会有很多小护士过来打听。
方承没跟他妈妈说过自己是弯的,他的朋友也很有默契的帮忙瞒着,赵静华俨然已经开始在这里选上儿媳妇了。
这种节骨眼儿上,他更不敢跟她出柜,只好每次都敷衍的一笑而过。
贺桤给他的卡里有很多钱,多到能让他妈妈在这家医院住一辈子,他的工作也升了一级,手下带了三个新人画师,等培养出来,说不能竞争个总监。
——虽然他并不想当什么头儿。
除了离开贺桤,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
然而异变突生,协议结束第五十天,贺桤自杀了。
他留下的钱全被被捐给了孤儿院,股份被瓜分,“火柴人”照常运行。
“据悉,‘火柴人’的贺总孤儿出身,曾在疏云孤儿院生活,孤儿院倒闭后被就近领养,养父有暴力倾向,童年悲惨导致他的精神一直存在着巨大的隐患,终于在今年尾声,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死者留下的遗书完整,遗产分配清晰,想必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他为我们创造了独一无二的‘落羽’,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只是去了‘落羽’的世界,在那里他会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会有个爱他一生一世的人。”
赵静华坐在床边刷着短视频,频频叹气,“这么好的一大小伙子,怎么就想不开呢?岁数跟你一般大啊,可惜哦,长得也这么俊……”
方承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整个人怔愣住了,脑子里那根接收消息的网络突然卡顿,心脏却先它一步裂开一条缝,像是脱离身体独自跑到北极迎面被冷冽的罡风暴击。
他喉结滚了滚,在所有的情绪将他淹没之前,猛地站起来:“妈,我突然有事,先走了。”
他大步流星的跑出病房,路过门边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在无意识的发抖,大脑终于接收到了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是落入海底最深处,海水冰冷刺骨,水压将他整个人挤到变形。
绚烂的日光有些刺眼,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他靠着医院大门撑着膝盖剧烈的喘着气,空气中仿佛混入了什么毒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刺痛起来。
假的……不可能的……
他掏出口袋的手机,找到贺桤秘书的联系方式,拨打电话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抖得这么厉害,点了好几次电话号码都点错了人。
怎么会呢……他那么温柔,他一直都在笑,他最喜欢摸他的头了……怎么会的,一定是误会……
秘书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像个机器人似的没有情感。但方承毕竟跟她熟了,能听出她机械音之外的微乎其微的哽咽:“方先生,我正要联系您。”
“贺桤……”
“贺总有些东西留给您,麻烦您来一下公司。”
方承失魂落魄的到了公司,腿软的厉害。秘书已经等他很久了,桌面上有一分股份转移文件。
“贺总留了一部分公司的股份给您,签一下字吧。”
他的嗓音极哑,又干又涩,像是老旧的水管,长满了铁锈,拧开水龙头,流出的不是水,而是粗糙的砂砾,“他有没有留话给我?”
“有。‘谢谢。’”
他慢慢蹲下来,整张脸埋入膝盖,再也克制不住喉头的哽咽,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逐渐在室内放肆开来。
撕心裂肺。
秘书在他哭声渐小的时候,说道:“有人跟贺总说:爱情拥有毁灭和拯救一个人的力量。我劝他别信,他说他不信的话恐怕就活不过明天了,所以有了这场包养的戏码。”
戏码?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戏,只有他自己当真了?
“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感受不到快乐和悲伤,没有满足和失望。他对一切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单是对你。
你成功的将他的生命延长了一年,这是他注定的结局。我也……我也早有准备。”
这场所谓的包养爱情,是贺桤对自己进行的最后一场自救,他对方承的温柔,是对这个世界失望后,妥协的无所谓。
“他没有爱上你,所以别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