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急雨
惊雷未至,急雨先起。
河上莲灯被骤雨打得歪斜,于动荡涟漪中浮沉几许,终不堪重负地凋零湿透,翻覆沉入较诸之前略显暗沉的河底。
叶沉戈撑一把素色纸伞,才行至别院门口,便和迎面而来的一坨黑炭撞个满怀,纸伞倾斜,雨珠汇聚成线落下又溅起,将朱色袍角染出深深浅浅的斑驳。
那坨黑炭般的人也被撞得倒退两步,抬头见他却眼前一亮,双手抓他手臂,激动道:
“傻小子,你身上有灵石吗?”
叶沉戈沉默两秒,目光从他脸上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看向黑炭肩上一颗昏迷不醒的脑袋时,焰金色的眸子一眯,仿佛随时能喷出火来。
“阁下是谁,不问自来有何目的,我何曾认识过你?”
他朗声道。
来人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头望着水洼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郁闷,至于黑到这种认不出的程度吗?
那黑炭自然就是重殷,一刻钟前他与被寄傩附身的赵师越在街头打斗,为了迅速将人制服,没躲被他扔来的符咒,虽说用灵力护住全身,不至于受伤,被黑灰溅个一头一脸却是免不了的事。
在与执法队分开后,他只得先帮赵师越将脱臼的手脚正回去,暂做简单处理,捏着鼻子背起伤员回来找叶沉戈借钱。
“是我啊,说好的化成灰都认识我呢?”他眨眨眼,悄声道。
“哦,是你啊。”叶沉戈先是凝眉思索,随后作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姓蓝……名心狗肺的家伙么,怎地跑去挖煤了呢。”
重殷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味来。但他着实不知自己今日又如何惹着叶沉戈了,只好无奈重复:
“你身上有灵石吗?”
“请你去挖煤的人是不给工钱么。”叶沉戈斜睨他,甩了甩伞上水渍,不知为何更生气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如今竟还能记得回来的路,真稀奇。”
重殷微愣,他这是气自己不告而别?
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能过于自作多情,他和叶沉戈很早就决裂了,更何况如今中间还横亘了五十年的情仇,他该是怕自己跑了才对。
“你放心,在还清欠你的之前,我不会不告而别。”
这算是个保证,叶沉戈的脸色果然缓和少许,但下一秒又恢复臭脸,冷声道:
“我不信,除非你立字据!”
重殷觉得自己就多余理他,假装没听见,直奔主题,
“我今日在街上遇到寄傩袭击,这位便是被寄傩附身过的道友,借我点钱将他救醒,我有话要问他。”
叶沉戈闻言脸色一肃,也不再与重殷在门口掰扯,吩咐人将赵师越抬下去顺便请来医修,伞下让出一人位置,示意重殷随他去前厅。
前厅处颜景冉已等候多时,见二人同撑一伞行至屋檐,毫不拖泥带水地从怀中掏出一只水晶球,解释道:
“这是乌鸦精于当夜看到的情景。”
说罢将其置于掌心以灵力催动,水晶球中云雾翻腾,不多时便有了一幅俯视视角的画面。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烟火如星雨坠落,街上笑语流转,分明是一幅热闹景象。
直到搭好的高台上,两个同着水墨素衣,戴空白面具的人从异侧阁楼一跃而下,欢呼声直冲云霄。由于角度的原因,远远只能看到二人披散的长发,身形在月下并不明晰,不能很好地分清谁是谁。
台上二人先是剑舞般缠斗了一阵,便得来满堂喝彩,招式华丽而和缓。可随着时间流逝,台下人再不满台上花拳绣腿,纷纷喝着要看些真本事,台上一人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剑招越发凌厉,频频往另一人要害处招呼。而另一人只守不攻,险些被逼得跌下台去,又是一轮叫好。
几个回合以后,高台四角烟花直冲天际,遮挡部分视线,变故在此突生,一人使剑割破另一人脖颈,霎时鲜血飞溅,染红水墨素衣,而被割破脖颈的人也不甘示弱,反手一剑斩下一枚头颅,在群众的尖叫浪潮中,一具无头尸身从高台跌落,人群作鸟兽散,待再回神时,高台上的杀人者与头颅皆不翼而飞。
画面到此处开始摇晃颠簸,似受惊鸟雀忽然离枝,紧接着归于一片沉寂。
重殷看完之后,久久无言。
“你可知天明时分在流金河畔发现的头颅,查验正身过后证明是谁的。”
叶沉戈神情严肃,缓声道。
重殷摇头。
“一个名叫管涤的修士。”见他神色依旧茫然,叶沉戈又补充道,“便是昨夜要带你去见御法门长老的蓝衣人。”
重殷恍然,是那个被他抱着大腿蹭了眼泪的蓝衣修士
自己前脚刚从他手下脱身,后脚别人便被砍了头颅。在有心人眼中,无疑更证明了两件事:其一,重殷死而复生确有其事;其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重殷报仇留不过夜,还是尽早除之为好。
重殷债多不怕压身,自不会惧叶沉戈怀疑。
谁知叶沉戈下一秒直接道:
“看来背后主事之人与你仇怨不小。你可曾记得自己把谁得罪死过?”根本没考虑过凶手就是重殷的可能。
“得罪死?”重殷在脑海中回忆片刻,由于时间跨度太长,人物出场过杂,中间还有五十年的空缺,只好摊手道,“太多了。”
说完一愣,猛地想起面前这位岂非也该恨他入骨,那颗烂透的良心里竟生出一缕惆怅。
叶沉戈乍听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乍现一缕愉悦,但很快敛下神色,抿了口茶,淡淡道:
“看来若没有我的庇护,你是走不出这云崖城了。不过你且放心,我这人一向不喜公报私仇,若真不是你做的,定会还你清白。”
“只是你目前最好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其他几家已对你下了格杀令。今日东方星夜……”他扫重殷一眼,发现对方听到这个称呼后明显的心不在焉,还是改口道,
“东方家主过来找我要你,被我用借口搪塞,她定不会甘心,我给你提个醒,你自己看着办罢。”
重殷久久没回话,纠结的也确实是叶沉戈对东方星夜的称呼。
叶沉戈素来欣赏美人,暂不说十二岁时与重殷定下“婚约”,从前他还是豆丁大的时候,就已对着有六界第一美人称号的东方星夜一口一个美人姐姐,在得知东方星夜已经有孩子之后,不但不退缩,反而大献殷勤,希望能和美人姐姐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并郑重承诺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美人的孩子。
可惜他不知道,东方星夜只有重殷这一个儿子,没生过丫头。
而如今世易时移,叶沉戈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便与弱水三千保持了距离。
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东方星夜被叶沉戈恨屋及乌,无辜波及,毕竟重殷和她长相七分相似,叶沉戈如此恨他,也必定不会给东方星夜好脸。
想到他自己干过的那些有的没的,重殷觉得头更痛了。
他只能转头看向颜景冉,寄希望于能趁叶沉戈不在的时候,从颜景冉口中打听出那段空白记忆中的吉光片羽。
一旁肃立的颜景冉察觉到一张碳黑脸上投过来的殷切视线,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你用什么借口搪塞她?”重殷忽然问。
“将小贼剁碎喂猪了。”
重殷觉得自己就不该问:“……”
他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在“叶沉戈好像又生气了,叶沉戈好像总在生气”间无限循环。
“昨夜众目睽睽之下,你于大街上逃脱,我一口咬死之后再没见过你,她也拿我没办法。”
最终叶沉戈还是说。
桌上瓜子盘空了又满,茶水续了又添,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终于有侍女上前道:
“主上,您带回来的那个人醒了。”
重殷心里一直想着找机会寻颜景冉问清情况,闻言如蒙大赦,但面上不显,十分矜持地与叶沉戈告别。
孰料身后脚步声亦步亦趋地响起,他停,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
重殷回头,无语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叶沉戈负手而立,一派高深莫测:“无事可做,凑个热闹。”
重殷:“可我刚回来正遇到你撑伞要出门。”
“……”
重殷故作惊讶,双手掩唇:“你不会是见我迟迟未归,怕我出事,所以亲自去寻我吧,沉戈兄,我真是感动得都快掉眼泪了呢。”
“……”
身后传来一阵杀气,重殷心有咯噔一下。
这……不会是猜对了了吧?
怎么办,叶沉戈不会杀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