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孙睿鸣难得地把太安叫到跟前:“从前你便同我说,想去镇上酒楼里做伙计,学些管帐采买之事,不知现在可还有这想法?”
太安愣了愣,方才点头。
“既这么着,明天一早,你便收拾收拾去吧,我给你写封荐书。”
“少爷……”太安怯怯地瞧他一眼,“你是不是嫌太安贪吃?”
“没有的事。”孙睿鸣笑笑,“我现在独居在此,身边并无什么杂事可做,倒是耽误了你。”
“可是,太安会收租子,会看着那些佃户,也会算帐,还能帮少爷您跑腿啊。”
“这些事我自己都会做。”孙睿鸣淡然一笑,“太安,你听我细说,一个人一辈子,应该有只属于自己的事,你老是跟在我身边,是不是太没出息?”
太安撇撇唇,没有言语。
“去吧,偶尔有空,就回来瞧瞧我。”
“少爷……”太安瞧着他,忽然有些眼泪汪汪,“少爷真地打算这样吗?”
=“嗯。”孙睿鸣点头,“再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如何,你不能跟我一辈子,对不对?”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可太安听着,心里却十分地难受,不过,他到底没有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晚上,吃过饭,等孙睿鸣和董小南都睡着了,太安耳听得外面都安静下来,方才打开门,走到空草地上,随便在大石头上坐下,仰头看着夜空。
星星,好多好的星星,太安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他开始想自己的心事——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妈妈把他领进孙家大院,从那以后,太安便再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唯一和他最亲近的,便是二少爷了。
自八岁时,他就是二少爷的贴身书僮,陪他念书,习字,偶尔,二少爷也会带他去逛集市,原本,日子过得很轻松,很快活,可自从二夫人嫁进孙家后,一切都变了,先是大夫人莫明其妙生了重病,没多久就去了,二夫接替大夫人管家,先是挑三剔四,然后趁孙老爷外出,把他和二少爷赶到后面的破院子。
太安记得,那一年二少爷才十四岁,居然不吵不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了铺盖卷,搬进破院。
那天夜里,二少爷第一次问他,要不要离开,他惊恐地看着二少爷,语无伦次:“离开,离开我能去哪里呢?太安一辈子跟着二少爷,哪里都不去。”
二少爷笑了,抬手揉揉他的额头,跟他顽笑道:“傻子,你又不是我媳妇儿。”
太安也笑了,心中却道,自己要真是二少爷的媳妇,那才好呢,就有理由跟在二少爷身边,哪里都不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喜欢二少爷,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顾一切都要跟着他,就算没有饭吃,也没有很漂亮的屋子住。
二少爷对他太好了,从来不打他,也从来不骂他,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惦记着他,冬天冷了,会把他叫到炕上去一块儿睡,夏天热了,会教他把西瓜放在井水里冰着,他们一起吃一起睡,完全就像亲兄弟一样,或者,比亲兄弟还亲。
有时候,想着这些事,太安就忍不住眼泪汪汪,按说他是个男孩子,不应该流眼泪,可是他,可是他真心地想陪着二少爷啊。
“太安。”
“嗯?”太安猛地回神,转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董小南。
“你……”董小南仔细地瞅瞅他,猜测着他的心思,“你不想离开这里?”
“嗯。”太安点头,“或许,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比这儿,更温暖的地方了。”
“那倒是。”董小南微笑点头。
他们相视一笑,眼眸里忽然都多了些旁人无法了解的东西。
是真诚,是善意,是渴望。
“少爷是个好人。”太安低头看着地面,喃喃地道。
董小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远处模糊的树影。
“自从大夫人去世后,少爷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是他从来不抱怨,也从来不轻易对人发火,每次有人刁难,他总是费尽心思保护我。”
“所以,咱们也要帮少爷。”
“啊?”太安微微张大嘴——怎么帮?
“你可以去镇上学本事,而我,会好好照顾少爷,会让他穿得好,吃得饱,会让他不花心思去料理那些杂碎的琐事。”
太安忽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董小南拿眼瞪他。
太安凑到董小南耳边,低低说了句话,董小南脸上顿时浮起几许红晕,伸手去掐太安的胳膊:“让你使坏,让你使坏,就会瞎说!”
“好好好,我不瞎说了。”太安赶紧讨饶,“那咱们就说好了,你留下来照顾二少爷,我去镇上学本事,等什么时候,咱们也建一座很大很大的院子,买很多很多的丫环奴仆,要只挑好心眼的,坏心眼的不要,让他们照顾少爷,不许任何人欺负少爷。”
董小南不禁“呀”了声:“太安,你什么时候这样有出息了?”
“我一直都很有出息,不过是你不知道罢了。”太安高高地扬起下巴,骄傲得就像一只小公鸡。
“那咱们,拉勾。”董小南伸出右手,翘起小指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忘记今天晚上说过的话,就算以后……”
她很努力地想了想,一时间也没想出什么来,只得吞吞唾沫道:“就算以后……嗯,有钱了,日子好了,也不许忘记。”
“当然!”太安毫不迟疑地点头,勾住董小南的小指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记得少爷,我们都会……相亲相爱。”
“小南。”太安又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星星,“你说,它们能听见我们的话吗?”
“当然能。”
“它们会照顾好人吗?”
“当然会。”
“董小南。”
“怎么?”
“我觉得你,好傻好傻。”
“噢?”
“不过没关系。”太安拍拍自己的胸口,忽然间变得很男子汉,“从今天起,我会保护董小南,就像哥哥照顾妹妹那样。”
四目相对,他们像是看到了彼此最澄静的心。
太安……我也会,保护你。
清早起来,孙睿鸣打开房门,看见董小南在非常认真地清扫院子。
“太安呢?”
“太安去镇上了。”董小南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非常温顺谦恭地答道。
孙睿鸣“哦”了声,迈步朝厨房走去,却听董小南道:“少爷,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搁在堂屋的桌上呢。”
“你吃了吗?”
“还没。”
“那就陪我一起吃吧。”
董小南把笤帚放到墙角,走到水井边,摁住铁杆压了数下,立即有清亮的井水流出来,董小南接着那水洗了手,又在布裙上擦了擦,这才走进堂屋里。
孙睿鸣已经放好碗筷,看董小南坐下,便把一只炸得黄灿灿的鸡蛋挟进她碗里。
董小南却把鸡蛋挟回他碗里:“少爷,您吃。”
“咱们一人一半。”孙睿鸣把鸡蛋从中间分成两半,将一半搁进董小南碗里,两人这才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呆会儿,我要去庄上看看。”
“嗯。”董小南点头。
瞅着这样安静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孙睿鸣的心愈来愈踏实,话说这丫头还真是自己的宝贝疙瘩,贴心又乖巧。
吃过饭,董小南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孙睿鸣出了门,沿着田梗往前走。
阡陌两旁的禾苗已经长得很高,碧绿肝葱惹人喜爱,有农人弯着腰在地里忙活,远远瞧见孙睿鸣,便直起腰来同他打招呼:“二少爷好。”
“二少爷好。”
孙睿鸣一行走着,一行看着这长势喜人的庄稼,心中暗道,倘若雨水丰沛,今年倒能有好收成,庄户人家可以有好日子过了。
他这样想着,便走到苇塘村村长的家里,村长正在编竹篓子,看见他来,赶紧搁下手头的活儿,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十分拘谨的笑:“二少爷,您怎么这会儿功夫来了?”
孙睿鸣两眼往院子里扫了扫:“太安去镇上了,庄子里的事以后全由我管,所以过来知会一声。”
村长连声答应,一面又拉出条长凳来,用布擦净了,让孙睿鸣坐。
孙睿鸣便坐了,和村长拉了会儿家长,便起身告辞,他正想接着去下一个村,却见东头槐树下,围着一帮闲汉,当中坐了个身穿大花衣裳的妇人。
“伍大姐,再说说,再细说说。”
孙睿鸣向来最恶这些飞短流长,故此想走开,却冷不丁听个汉子道:“寡妇门前是非本来就多,更何况金玉娥那个娘们儿,正是虎狼一般的年纪,哪里耐得住寂寞?却便宜了那起没羞没臊的。”
众汉子轰然一阵大笑。
“赵疤三,要不今天晚上,你也去试试?”
“可惜我并不曾生得俊俏模样,人家瞧不上去,要不早去了,哪等得这会儿,倒是徐小哥你,生得白净面皮,想来那功夫也是一绝,倒不如去试试,图个人财两全,既风流快活,还有银子进帐……”
赵疤三正说得口沫横飞,边上忽然有人捅他,赵疤三莫明其妙,还继续说,对面的张大郎不住对他使眼色,赵疤三方才住口。
“少爷好。”
“少爷好。”
这突然的变故,让赵疤三一下子汗流浃背——怪道说逢人背后千万别嚼舌根子,否则定然会撞鬼。
赵疤三回头看时,却见孙睿鸣像棵竹子似地立在院坝边,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讪讪退下一旁。
“大家……”孙睿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按说,平日里孙睿鸣在他们眼中,那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活性格,可是今儿个被他这么一瞅,不知为什么,众人心里都寒碜得慌,仿佛孙睿鸣眼里藏着小刀子,嚓嚓从他们心头划过,教他们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