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中央,天权府邸花园。
海棠树旁,一名身着蓝白色衣物的男子正认真地照着曲谱弹奏古琴,那琴声悠扬,却又带着几分傲然,让人听了好似能感受到冬日里绽放的红梅。那男子面容清俊,神色悠然,身形放松也别有美感,如同一颗崖上的青松,若不是那双异常醒目的红眸,就真和那些世俗中的贵公子没什么两样了。
五名魔修跪在男子面前,皆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一眼。
一名侍女从几名魔修身侧走过,衣衫扫过其中一名魔修,这位在魔界也算是一位风云人物的魔修竟好似被什么毒虫猛兽碰到一般,身形猛地一僵。侍女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目不斜视地走到天权面前,跪在地上,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
天权没有立刻接来,反而微笑着垂眸看着那侍女。那侍女容貌美绝,半透明的靛蓝色衣料下的身材也称得上火辣,但无神的双目却让她就好像是一个被精心制作的人偶一样,毫无生气。
不,不是好像,那侍女就是天权大人制成的人偶。
跪在下方的魔修或多或少都了解过,曾经天权手下是有六名“追星”的,那侍女原本便是追星中的一员,只是不知因何引发了天权的兴趣,被其当成了新的炼制人偶的试验品。
魔修残忍弑杀,魔界虽在魔尊的统治下勉强有了几分秩序,但实则强弱划分异常严格,强者拥有对弱者的一切支配权。是以天权毫无理由地将手下杀死炼成人偶,其余的“追星”虽然恐惧,但也不敢多说半句。
但是……
跪在最后方的一名追星年龄最小,也是最后加入天权麾下的,他还未曾见过这名被炼为人偶的前辈。此时虽然在天权的威压下无比恐惧,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的本心抬头看了一眼。
天权大人,看起来很不耐烦了啊。
就像有人喜欢权利,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美人。天权的爱好就是搜集各类合适的人体材料来炼制人偶,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材料送到天权手中,又会有源源不断的碎屑和废物运出。但天权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材料,这个答案连离他最近的追星们也说不出来。
长得丑极的农妇、香火旺盛的得道高僧、名噪一时的剑客、终于得偿所愿的举子……这些被追星们戏称为“软木”的人体都曾引起天权的注意,特意吩咐手下去捕捉,但在炼制完成后,又很快被舍弃,丢弃到后山中成为魔兽的口粮。
追星们虽然不知道天权喜欢什么材料,但他厌恶某个人偶的表情却十分常见,任何一个属下在看到这个表情后,便知道又要有新一波软木送到魔界了。
一曲弹毕,天权轻轻拂下落在曲谱上的花瓣,修长的指尖捏着花瓣轻柔把玩,颇有些遗憾地说道:“曲子真不错,可惜作曲之人已经成了无知无觉的人偶,这曲便是绝唱了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他可还有后代?”
“那人的家人不肯交出他的遗物,已经杀光了。”
“可惜了。”天权虽说着可惜,但语气淡定,好似听到的不是一桩灭门惨案,“怪不得有股血香,倒是很合这曲‘傲雪’。”
他把曲谱放到一边,拿起侍女递过来的布料,细细看去,笑了:“这不是剑阁弟子的衣物吗,怎么到了魔界?”
“据说剑阁重工峰峰主的大弟子新得的法器有问题,被发现时已经入了魔。重工峰峰主和剑阁副阁主一起绞杀也没拦得住那人。”
“跑到魔界了?”天权有些意外,虽说修士入魔之后便会掌握进入魔界的方式,但魔界对于许多修为不高的修士而言是一个既神秘又可怕的地方,这个修士居然能在入魔的一瞬间摆脱其师长的绞杀,还能想到藏于魔界,不可谓不急智。
“要继续追踪吗?”
“不用,一个小虫子,等他能在魔界活下去再说吧。”
天权顿了顿,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笑着看着自己的属下:“我听说,阿青给我找了门亲事?”
分明是很平易近人的语气和表情,被叫阿青的魔修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头,正是当时在洛上川轿边的男子:“是,不过……是属下办事不利,让那人逃走了。”
“是被人掳走了吧,呵呵,从我手底下抢人……”
跪在旁边的魔修本以为这家伙会因为自作主张而被天权责罚,再不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天权大人的偏殿中消失,怎么也得治他个办事不利。
可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的天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
天权大人的脾气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被众人羡慕的柳长青却知道自己刚刚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那一瞬间天权的杀意几乎要将他吞噬,却不知为何,又在一瞬间消失。
“真是怀念啊。”天权感慨了一声,看着自己属下疑惑的样子,耐心解释道,“你们觉得,有本事来魔界,还敢从我手里偷东西的人,会是谁呢?”
“无外乎就那么几个选项,看来魔尊的消息也传到外面去了。”
天权抬头看着血色的天空微笑:“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给我准备一下,我近期可能要到外面去一趟。”看着自己属下迷茫的神色,天权不缓不慢地继续说道,“到底也是正经递了婚契,总是要去他家里拜访一二。”
“而且,亲自接人回来,才显得守礼不是吗?”
……
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这一次,楚随云没有贸然在魔界乱走,面对各类魔兽都是能避则避,没有爆发太大的战斗。但魔界的环境实在是太过恶劣,狂暴的魔兽几乎将魔界的地盘瓜分完毕,他的须弥芥子袋又在那场战争中被破坏,为了获得干净的水清理伤口,楚随云还是不得不抢了一片小水沟。
如今的他只穿着布满割痕的血渍的里衣,外衫早就被撕碎做成了绷带,玉佩香囊那些风雅之物在魔界就是催命符,早就被楚随云丢得远远的。如今的他哪还有剑阁年轻一代首席弟子的风姿,恐怕在外面随便找一个散修都比他看起来整洁,如今的他竟连农夫都不如了!
楚随云冷笑一声,上一世他意外入魔后惶恐不已,却依旧坚持着剑阁对他的教导,从未伤害过手无寸铁的平民,也尽可能地避免与修士爆发冲突。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那么久,直到获得了真龙遗蜕才敢离开魔界,不再像老鼠一样藏在暗处。
但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突破元婴期后突如其来的整整二十道天劫,他几乎魂飞魄散!
就算连妖修,也从未出现过二十道天劫的记录。在极度的痛苦中,他的身体和灵魂被生生撕碎,他大声咒骂着天道,咒骂着那些口口声声说要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同门师兄弟,咒骂那一开始鼓励帮助他,在他入魔后又丝毫不听他解释,试图直接将他斩杀的师尊!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剑阁,又回到了自己筑基期的时候,那种重获新生的喜悦难以言喻。他忍耐着恨意,与那些在上一世重伤他的虚伪小人周旋。
可却没有想到,这一世他虽然没有触碰上一世最终导致他入魔的法决,但还是因为一个意外获得的法器暗害,最终在闭关时出了问题,再次入魔!
当时的楚随云几乎绝望了,他甚至想质问老天爷,既然没想给他留下活路,又何苦再消遣他这一遭?
但最终还是求生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他像上一世一样再次躲到了魔界,好在有着上一世的经验,他远不如上一次那么狼狈。但上一世的结局也提醒了他,如果依旧照搬曾经的经验行动,他还是避免不了在天劫中魂飞魄散的命运,这一次,可就不一定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可以说,作为这本书的主角,也是整个剑阁最为注目的新一代弟子中的翘楚,楚随云的心性远非常人可以比拟。不说他能够在入魔后依旧保持理智不滥杀无辜,就说这一世,在经历了这种从巨大的希望再到巨大的绝望,一般人早就崩溃了,要么丧失斗志毁灭自己,要么愤世嫉俗报复社会。
可楚随云还是能够冷静思考自己前方的路,还能对比两世的差异,企图找到新的生机。
楚随云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初步的调理后,便迅速朝着自己上一世的地盘前进。这也是前世他吃过的教训,魔界中,除了魔尊和其手下七星开辟的地方外,其余地区都被暴虐的魔兽所占据,这些魔兽毫无理智,只有最本能的杀戮和繁衍本能。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安身之所,那他只能陷入无穷无尽的无意义战斗当中,并逐渐损耗心神,最终在这场无尽的斗争中死亡。
他上一世的那个地盘位于一座被黑黄色雾气所环绕的山峰中,那曾是一名巨蛇的领地,后不知为何巨蛇死亡,但它的尸骨依旧经年累月地释放毒素,虽然远不及其生前的毒性,但也依旧会让沾染上的生物逐步走向死亡。楚随云上一世为了活命,只能硬着头皮闯入那座山峰,但好在他发现灵气能够抑制这种毒素,便利用自己剩余的灵石做了个小型的防御法阵,这才获得了在魔界生存的可能。
黑红色的天空下,已经隐隐可见那巨大的山峰。周围是一片平坦的砂石地,那山峰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沙地中央。楚随云对此却见怪不怪,魔界的环境千奇百怪,有的是魔兽的战斗或栖息导致,有的是魔气侵蚀的结果,还有的便连楚随云都无法说清。这个山峰便是如此,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为何周边的砂石地上连一根草都不长,在其中的这座山峰却树木繁茂?
哎,果然在看到熟悉的地方后还是太过放松了,都有功夫想东想西了。
楚随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进入魔界后他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如今来到了熟悉的地方,自然会下意识地放松起来。
虽然上一世的经验告诉他,这里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任何活物,但楚随云依旧谨慎地放出一丝神识探查那山林的状况。
在山脚处时还毫无异样,但当探查至山腰处时,事情却突然出现了变化。一股陌生灵气蔓延在山林中,那灵气虽然稀薄,但覆盖的面积却极广,好像有人故意释放出来,目的便是引起注意。
还未等楚随云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下一秒,一股奇妙的感受顺着他外放的神识迅速传来!
燥热、渴望……就好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数天的人,突然在前方发现一汪清泉。那股强烈的渴望让楚随云难以抑制地发出类似兽类的低吼声,双目也变得更加鲜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一般。
在他晃神之际,他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向着那股气息前进。
越靠近,来自本能的欲望和喜悦便愈加浓厚!
那里有什么在吸引他,欢迎他,呼唤他。似乎一切渴求都有了根源,又好似是一切欲望都有了答案。
他快速朝那气息的源头走去,但在距离其一段距离时却突然停下。他有些忐忑地握了握剑柄,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他猩红的双目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要从这种状态中脱离,但最终只是又重又快地喘着气,贪婪地吸取着那股气息。
他摸了摸自己无意识翘起的嘴角,推开最后一片挡在自己面前的草丛,那道紧靠在树干上的无力身影倒影在他的眼中。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人缓缓转头。
还没有成年,稚气未脱的脸,但已经能看出来未来的俊美风姿。
水润而上挑的双眼在他身上轻轻一扫,那人先是迷茫的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无辜而不谙世事的表情,似乎无意识地向外散发气息引诱他人的不是他一样。
但紧接着,那张带着红晕的小脸就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绷紧,他挣扎了一下,举起身边的长剑指向他。
嗓音沙哑而发颤地问道。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