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港工会在港府注册的全称叫作「爐港码头工人互助联合会」，正式注册之前还有个更豪横的江湖名头。

    不过那都是旧时代老黄历了，如今新时代做文明人，工友入会只要写张知会姓名出身的投名状即可。

    只有重要人物入会时才会开老香堂杀鸡饮血酒，在关二爷面前磕头结义。

    比如前龙头之子许玖入会，就属于大事件；由龙头与全部坐馆当家共同出面主持这场庄重仪式。

    许玖按他老爸指点，早上八点八分准时走进坐落在将军澳一片老民宅中心的工会香堂。

    香堂外观和普通民宅差不多，但独门独院。黑黢黢匾额上金漆描画“宗祠”二字。因为里面只有一间供祠，所以院落显得更加宽敞。

    由于堂屋里没有现代照明，跨过门槛后内部比较昏暗。

    屋内上方悬挂十几盏红灯笼，每盏灯笼皮上都用墨汁书写不同人名，是历朝历代名将功臣。

    前方供奉一尊两米来高的红脸长髯关二爷横刀立马像。

    坊间做刺青生意的有个“三不纹”的行规，一不纹过肩龙、二不纹下山虎、三不纹睁眼关公。

    由其是睁眼关公，关二爷睁眼是要斩敌见血的大凶相。但香堂内这尊关二爷就把两眼瞪溜圆，且上方悬两块金字巨匾，一曰“见羲”、一曰“公道”。

    许玖跨进香堂后对这里整体感受是气氛很庄严，但他面前有一个人，很不庄严。

    这人不仅没坐相，表情也嬉皮笑脸有点欠揍。

    香堂内有一条老榆木大长桌，正前方上首端坐任内龙头钱海枫，下首左右各八人，是工会十六位坐馆当家。

    十六当家的坐次按资历从上往下排，跖跋冰坐在最末，就是离门口最近的右前方。他侧身肘撑桌面，单手捧脸面朝许玖坏笑。

    许玖打从进门开始，目光就被大佬冰牢牢吸住，倒和长相没关系。关键是满屋里大家全都面无表情庄严肃穆，只他一个盯住自己迷之微笑，实在没法忽视。

    许玖这时要等龙头先问话，他才能应答；此刻被跖跋冰笑吟吟表情盯得不知所谓，自己又不能乱讲话，干脆一偏头对跖跋冰也亮出个讪兮兮的虚假笑脸算做礼尚往来。

    问题是跖跋冰坐末席，他什么表情别人看不见；但许玖面向堂屋前方，脸上有什么异样别人瞧得一清二楚。

    跖跋冰靠想象都知身后一帮大哥又在集体皱眉头，于是更加乐不可支，因实在憋不住笑意，干脆用一只手撑开五指罩在脸上，肩膀都笑得一抖一抖停不下来。

    龙头枫哥坐在最上首，无奈离他俩太远，只能将手圈在嘴边重重咳嗽一声以示警告，让他俩严肃点。

    接着结拜仪事正式开始，龙头枫哥问堂前新人姓名出身，敬不敬关公，遵不遵道义。

    许玖按规矩一一作答，然后受指点三拜九叩跪关公、插高香、递投名状，由现任龙头钱海枫宣读会规，最后与众兄弟歃血结盟。

    据许望山说，从前歃血为盟要大家一起划手指滴血入酒。

    如今时代进步，这种劳神又不卫生的流程亦随之演变。改为由香堂唱礼官拎出一只英俊的赤绫金羽大公鸡，一刀抹开鸡脖，将鸡血灌几滴到装满白酒的大碗里给大家分享。

    许玖双眼盯住手中一大碗鲜红血酒，无论如何下不了嘴。

    他爸说一碗酒只兑几滴鸡血，昨晚他还在心疼那只鸡，为几滴血丧命很不值得。

    此刻又恨那只鸡：孽畜！你哪来这么多血……好腥。

    跖跋冰看许玖满脸纠结为难，又开始瞧热闹不嫌事大，笑得肩膀直抖。且还把一只脚翘到膝头，抖着腿漫不经心出声安慰，“哎呀喝吧！没事的啦，挺补呢。”

    许玖瞥见他蔫坏笑脸，终于愤懑填胸激发气性，捧起大海碗吨吨声牛饮两口。

    一众堂主看得目瞪口呆。

    许玖放下酒碗时，他面前除跖跋冰外，其余在座无论相熟或不相熟的叔伯各个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怪异，仿佛他做了件非常出人意表的事情。

    许玖胃里又烧又呕，抬手拿衣袖擦拭嘴边鲜红酒渍，实在不晓得大家为何用古怪眼神睇自己。

    跖跋冰已不再掩示自己心情，笑哈哈双手捧起海碗沾唇浅饮一口，乐不可支把酒碗推至他上一席：“今天这酒挺不错哈！蛮香的。”

    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只让鲜红酒渍沾沾嘴唇就传给上首，大家歃血结盟后就是一家人，也不再刻意紧绷庄严面孔，钱海枫率先开口接跖跋冰话茬：“我刚看见后面还有半桶，阿冰你等下拎回家慢慢喝。”

    跖跋冰摆手：“我不行，我昨晚那顿还没醒过来。我看玖爷海量，他喜欢，等下让他拎走。”

    其他叔伯闻言都跟着乐起来，纷纷询问许玖牛饮鸡血酒感受如何，说跖跋冰入会时饮血酒只把酒碗凑嘴边做做样子，想不到同是新时代年轻人，许少豪气干云侠骨天成哈！

    跖跋冰大笑反驳：“谁说我只做做样子啊？我有碰到舌头的好嘛？我没他憨而已。”

    许玖终于明白大家看他喝酒笑什么，别人饮血酒只当走流程，自己一口气干掉半碗是挺好笑的。

    这时有人问他：“许公有没有交代今天拜大哥？”

    通常新人入会要先拜一位大哥做介绍人，比如跖跋冰拜的大哥就是现任龙头钱海枫。这种直系结拜的关系比普通同门更加亲密，利害攸关可托生死，在工会里比亲兄弟还亲。

    许玖身份特殊，拜不拜大哥影响不大，更不妨碍他入会，所以刚刚大家都把他应该先投结义贴的事情给忘了。

    许少爷喝完酒之后一直微微张着嘴，悄悄用腹式呼气把肚子里腥辣气息呵出来。

    他经人提醒从衣袋里掏出张结义贴，一脸憨实走到今天全程坏笑害他出糗的始作俑者跟前，规规矩矩递上红贴。

    跖跋冰起身笑呵呵接下贴子向许玖抱拳，正要开口叫兄弟时，许玖直冲他面孔张开嘴，好大一声：“嗝——”

    偷乐一早上的大佬冰在满堂爆笑声中掩面弯腰蹲到地上，差点当场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