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他钦佩不已的皇帝陛下,现在正在御书房里发火。
下面跪了一圈人,季绫面无表情,把一封折子甩到地上。
“不止是去年桓州的修缮银,渌口水军的军饷,还有中州三地的税收,竟比之前少了近四成。”
季绫往后靠,眼皮一抬,声音轻描淡写,却听得众人胆战心惊。
“匪患?整个大夏最大的匪,恐怕还多出一项收入,朝廷的俸禄。”
“诸位爱卿,你们说,是也不是?”
下面的官员战战兢兢,恨不得把头插进地毯里埋起来,额头上冷汗倏倏,无人敢去擦。
密折上的字密密麻麻,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埋在大夏骨血里的血吸虫,在漫长的时间里敲骨吸髓,一点点把大夏的底子全掏空了。
先帝治国,说好听点,叫中庸之道,但说难听点,就是太软蛋,养出了一群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
在季绫接手的时候,整个大夏就已经烂进骨子里了,季绫继位之后,这些人倒是观望了一段时间,眼瞅着季绫几个月来所作所为,觉得他成不了气候,又活络起来。
只是还没等到施展拳脚,就出了桓州的事。
季绫看着这些人,在心里深深吸一口气。
这些时日他埋首政务,适应着皇帝这个身份,日常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官场,难以顾及黎民百姓的生活。
是他疏忽了,一个国家的覆灭,往往都是从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腐烂,然后逐渐扩散,直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真是,果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皇宫里过于平静的日子,差点遮蔽了他的眼睛。
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即便从洛神山回来后,他已经决定做好自己的事,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一个现代人难以和古人共情,他还是太小看这江山社稷,小看了肩上的责任。
桓州这几天递上来的折子还放在手边,那一串串数字,一件件事实,像山岳一样压在他的肩头,沉重而难以回避。
那都是人命,不是儿戏。
他现在算是真真切切地认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撒手不管,会给这天下百姓带来怎样难以承受的后果。
季绫闭了闭眼,开口道:“福字,拟旨……”
等人都走了,太阳已经落山,御书房点上灯,幽幽火光映着季绫精致如玉的脸。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色未明,墨蓝色的背景下,启明星高悬天空,作为白昼到来的前奏,闪着熠熠的光芒。
福字靠在御书房门口打盹,莫名一个激灵,忽然惊醒。
一个人影映入眼帘,也不知站了多久。
从福字的角度看,那人气质清冷,身长玉立,仰视过去有种顶天立地的错觉。
“奴才罪该万死,陛下恕罪。”福字回神,吓的忙不迭磕头谢罪。
季绫背对着他,直直看着东方天空。
“契阔此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声音太轻,福字没听清,小心翼翼地问:“陛……陛下,您说什么?”
季绫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回乾清殿。”
有强大的后备力量支持,桓州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梁金城手腕不错,小毛小病自己就解决了。
于是岩述有些坐不住了。
他让随行的官员日日不停地把情况交代上去,自以为暗示的很明显了。
可召他回京的旨意却像胎死腹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岩述一日比一日恼,却又不知跟谁较劲儿,死活不肯自己打折子上去。
他黑着脸,冷气嗖嗖往外冒,旁人都不敢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他无所事事,就到处溜达。
天凤城,一处临时的灾民安置点,东西南北四角各设有施粥和发放生活物资的地方,这会儿还不到饭点,但碍于人口密度,也算热闹。
岩述一出现,马上就被团团围住。
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岩述抱着手臂,斜睨道:“今天想干嘛?”
为首的人气势汹汹:
“比武。”
“就你们几个,还比武。”岩述嗤笑一声:“再练个百八十年也追不上我。”
那人更生气了,他瞪着岩述,一挥手:“你竟然小看我,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兄弟们,上。”
一群豆丁乌泱泱地围住岩述,一人一条大腿,还有个矮个儿去抓他的腰带,被岩述拎着后领子提溜起来。
“臭小子,把我裤子扒掉了我就让你们光着屁股在街上跑十圈。”
二娃是这里最小的孩子,在空中张牙舞爪,短短的胳膊连岩述的衣襟都够不着。
岩述来桓州这段时间,官场上的人没结识几个,和一帮小屁孩倒是混的倍儿熟的。
民间的孩子放养惯了,胆子很大,在第一天知道这个好看的哥哥是大将军之后,但凡岩述出现,就像跟屁虫一样缀在他后面。
从一开始地顶礼膜拜,到现在追着他“喊打喊杀”,这其中也不知道掺杂了多少岩述的恶趣味。
为首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叫大圣,岩述这个臭不要脸地非说自己才是大圣,让他改叫二圣。
大圣怒气冲冲地去捶岩述的肚子:“你快放我兄弟下来。”
岩述耸耸肩,拎着二娃的领子,像拎着一把干瘪的豆杆,在空中晃来晃去。
大圣气极,嚷嚷道:“你再不放他下来,你媳妇儿就不要你了!”
岩述莫名其妙:“我哪儿来的媳妇儿?”
“当然是你家里的媳妇儿。”
岩述刚想反驳,忽然神色一动,语气有点微妙:
“谁跟你说我有媳妇儿的?”
大圣人小鬼大,还知道谈条件:“你先放他下来我就告诉你。”
岩述不为所动:“你先说,不然我不放。”
大圣锤了一下空气,嘟囔道:
“我娘说,哥哥着急回去,肯定是想媳妇儿了,而且,而且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岩述神色更微妙了:“我看起来很着急回去吗?”
“你快放他下来。”
岩述兀自出神。
有……这么明显吗?
连偶尔遇见的灾民们都看得出来。
“你说话不算话!”
他为什么这么想回去?
“你混蛋!快放了他。”
他其实也没有……很想回去吧?
“呜,你快……放开……呜呜……”
哭声二重唱似的灌进他耳朵里,岩述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保持这个姿势太久,二娃和大圣都哭的稀里哗啦的。
岩述干咳一声,把人放下,想了想,摸摸口袋,没有糖,只有一根叠的整整齐齐的赤色发带。
岩述一愣,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塞回去,表情难得有点不自然。
“……行了,别哭了,晚上我给你们带好吃的。”
晚上,堵住那几个臭小子的嘴,岩述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月色清朗如水,岩述嫌麻烦,没点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为他覆上了一层银色光辉。
岩述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伸手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很普通的发带,光秃秃的一点纹样也没有,材质也不特殊,他怎么就宝贝似的天天带在身上。
还不是系在头上的那种带。
漆黑如墨的眼睛褪去了平日的张狂轻浮,露出一点迷茫。
翌日,久盼不来的圣旨终于到了。
岩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官员长吁一口气,喜气洋洋道:
“岩大人可算得偿所愿了。”他们也终于不用天天对着这个冷面煞神了。
岩述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那名官员一激灵,不明白是哪句话说错了。
不前几天还火急火燎地想回去吗?
五天后,一行人终于回到盛京。
寒冬消融,盛京到处一片暖洋洋的春意,过几天就是春节,街上很热闹,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岩述作为主要带队人要进宫面圣,他站在正阳门前,磨磨蹭蹭就是不进去。
好不容易在值班侍卫无语的眼神中踏进宫门,岩述又总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突发急病晕过去的感觉。
以往两刻钟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时辰,等一行人终于到达御书房,随行官员脸上的假笑都快绷不住了。
“陛下不在?”
岩述一愣,嘴巴比脑子转的快:“去哪儿了!”
小太监:“陛下去益王府了。”
等真没见到人,岩述那根拧巴成麻花的筋又开始作妖。
岩述磨牙,老子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回来,小白眼狼倒好,就顾着自己出宫快活。
好,好得很。
季绫是被季岚磨出门的。
他一头扎进御书房里就是好几天,连膳食都在那边解决,就差点没睡在书房里。
其实他有考虑过,他以前在公司里也有休息间,加班晚了就直接往里一倒。
可福字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大有他要这么做就一头撞死在御书房的架势,季绫只得作罢。
福字忧心忡忡,又劝不动他,只好去搬救兵。
“皇兄,做事情要劳逸结合,不能太累的,好不容易出来玩儿,你笑一笑嘛。”
季岚鼓着脸,小大人似的双手后背,倒退着看他。
季绫:“行了,知道了,你快转回去,这样危险。”
萧承珏走在一旁,道:“听说你脚下生根,长在御书房了,以前夫子讲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勤快过。”
三个人一身便装,走在大街上,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串护卫。
季绫一正本经:“年少无知,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荒废时间罢了。”
萧承珏撇撇嘴,每次都拿这一套说辞堵他,本来他是不同意季岚出来玩的提议的,只是看到季绫眼睛里淡淡的血丝,才破例。
临近年关,大街上热闹非常,尤其是晚上,四处张灯结彩,和宫里鼓乐齐鸣不同,多了些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季绫穿来这么久,还没有怎么在宫外行走过,兴致不错。
三个人一路闲聊,季岚最是喜欢热闹,一会儿去看人家变戏法,一会儿要吃糖葫芦,满街疯跑。
两个哥哥在后面任劳任怨地买单,季·老人家·绫忍不住道:“精力可真旺盛啊。”
萧承珏:“和他小时候还真是不一样。”
季岚小时候?
季绫不动声色道:“也没有太大改变吧,心性还是和从前一样。”
萧承珏瞥了他一眼,相当复杂,季绫至少从中解析出了惊异不屑感慨欣慰等等一系列情绪。
季绫:……行吧又是我不知道的故事。
“你真的是季绫吗?”萧承珏看着不远处,季岚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吹糖人,忽然道。
季绫一怔。
萧承珏目露追忆:“你说阿岚和以前一样。”他顿了顿,脸色有点别扭:“你不也一样吗……”
季绫这下是真愣住了。
说起来,季绫穿过来这么久,并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和原身的不同,但周围的人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
想起殷夫人和他说的话,季绫敛眸,手指微紧。
“明明小时候很乖也很讨人喜欢,还说过要让人人都吃得饱都穿得暖,可……”
萧承珏语气有点怀念也有点疑惑,最后转化为一声不符合他暴躁人设的轻叹。
“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才会变得如此。”
“但季绫。”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萧承珏垂下眼眸,语气很缥缈,宛如叹息:
“你若还记得儿时宏愿,就不要再如以往那般浑浑噩噩,我知你如今有心开创一片太平盛世,既如此。”
萧承珏双手负于身后,人间烟火近在眼前,他先一步朝前走去。
“便不要止步于此。”
“要一直走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在周围的喧嚣里很容易被掩盖。
但季绫听见了。
小姑娘提着红艳艳的窗花,妇人在水粉摊前兴高采烈地挑选,卖糖葫芦的小贩高声吆喝,旁边有人在表演杂技,不知什么精彩的动作,惹得围观众人一阵拍手叫好,气氛火热至极。
一串漂亮的灯笼挂在树梢,暖色的光晕洒在每一个人脸上,都是笑,都很幸福。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隐约有人在耳边重复这几个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和季绫自己的声音渐渐重叠。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年轻的公子轻笑一声,追上前面那两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