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灵07 冤魂谷中
那年旱灾,家里仅剩一点米,父母都是放一把米,熬一锅稀粥喝。然而就是那稀的像水一样的米粥,都不曾给她喝一口。
父母总说,女儿是最没用的,养在家里就是浪费粮食。那个时候弟弟和他们,一家三口在房间里喝米粥,她独自吃树皮野草。
后来,父母索性把她卖给了清河郡守,换了好几袋粮食。
她本以为那种挨饿受饥的日子结束了。于她而言,是做妾还是做仆人,没什么区别。
后来,郡守又娶了房美人。
她被那美人冤枉偷窃,狠狠的打了一顿,才将奄奄一息的她扔给了父母。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父母见到快没气的她时,那种把她当成累赘的厌恶,由心底里发出的嫌弃。
父母没有给她找大夫看伤,不曾给她一口吃的,甚至不曾给她一口水喝。有谁知道,她是被活活饥渴而死的。
父母随便挖了个坑就把她埋了,都没有一张破草席。她自此成了孤魂野鬼,无所依附。
后来陈家找来,父母又给她和陈家的少爷配了冥婚,亏得还清楚的记得她的身子埋在哪。
陈家少爷那种霸凌善良,欺辱穷苦的恶人,死了是要去冤魂谷的。
冤魂谷啊!那是无数恶鬼撕咬的地方,有三千血池浸骨,九万魂钉穿身。纵然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厉鬼邪灵,进了那里都得喊一声冤枉。
进了冤魂谷的厉鬼,会自行与掌管冤魂谷的妖冥签下血契,非灵魄消散不得出,直到所受到的刑法与人间所行之恶相抵,百罪皆消。
她那样的游魂入不了轮回,只能在枉死城外游荡。然而她的父母给她配了冥婚,她被冥婚束缚,也入了冤魂谷。
小菱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红绳,“就是这红绳,禁锢了我。”
“我用眼睛为代价,以灵魄做筹码,受血池浸骨,魂钉穿身的酷刑,才换来半月自由。”小菱凄厉的笑着。“行卿大人,你觉得我还在意是不是灰飞烟灭吗?”
“可就算如此,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们。”小菱突然抬手,拼尽全力想要打破束缚她的法印。“可他们,从来不肯放过我……”
柳予舟看到她手臂上全是血窟窿。
法印如同利剑,一道道强烈的剑气将她全身红衣划破,直击灵魄,红色的阴灵气息如烟霞一般飘散开来。
柳予舟甚至能看到她灵魄被抽出,身子一点点的消散。
她任是不甘心的挣扎着。“行卿大人,你渡这世间邪灵怨鬼,可曾问过他们一句,因何至此?你除妖邪,诛恶灵,灭鬼魅,可曾想过是这世道不公,人性泯灭?”她问:“这世间多的是奸邪谗佞,有那么多丧尽天良,恶人比恶鬼多,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白行卿神情冷漠,“这人间自有帝皇治理,州县自有地方官行事。而我的本分就是诛邪祟,渡恶魂。你说这世道不公,奸邪横行,可知你身上亦背负了两条人命,如今欲再次行凶,我若视而不见,才是世道不公。”
“陈家老夫人非我所杀。而我今日,”小菱瞥了一眼墙角的男女,“亦不曾对他们下杀手。”
她去陈家,是因为陈家老夫人手里有一盏锁魂神砂。
当初父母把她的身体卖给陈家少爷配冥婚,其实尸身同葬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灵识和魂魄是自由的。鬼魅之身亦无任何约束。
陈家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一点。请来方士做法,做法把她和陈家少爷的生辰八字合并封于锁魂神砂之中,如此,她脚踝上便有了那一根束缚的红绳。
生辰八字于鬼魅而言,无异于灵魄一般。灵魄被束缚于锁魂神砂,她将永不得自由。
那晚她只是想吓唬陈家老夫人,希望陈家老夫人会因为贪生而放出被禁锢于锁魂神砂里她的灵魄。
陈家老夫人死了,她只能来寻求父母。
自古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冥婚亦是一样。锁魂神砂是法器,被拘于里面的灵魄,只有双方父母其中一方首肯,并请方士做法,才能解除冥婚束缚。
纵然她苦苦哀求,她的父母亦不愿帮她分毫,无奈之下,她只得出手威胁。
“所以,她没有再行恶。”柳予舟抬手抓住面前人的手腕,“若是帝皇昏晕,官吏无能,难道就看着众生皆苦,百姓煎熬么?”
他恳求道:“白行卿,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白行卿冷冷的道:“天下苍生自有神明庇佑,何时轮到你管了?”
柳予舟:“……那请行卿大人告诉区区在下我,神明在哪?”
就在白行卿和柳予舟两厢僵持时,一个男孩跑了进来,然而他一进屋,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哭了。
他指着小菱大喊大哭:“阿娘,阿爹,鬼……”
地上的男子突然起身,上前一把将男孩扯了过去。
小菱本来在法印里挣扎不停,在看到男孩进来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的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男孩。
当年灾荒,不给她喝一碗清粥,又为了换几袋粮食,把她卖给清河郡守,后来她被打伤残送回时,遭嫌弃活活被饥渴而死,再到把她的身子卖给陈家少爷配了冥婚,都是为了眼前的男孩,她唯一的弟弟。
可也是这个她本该嫉恨的弟弟,偷偷给了她一碗清粥,一口水喝。虽然没有改变什么,终究是这肮脏世间的唯一一点美好。
柳予舟看到小菱周身的怨煞气息在逐渐消散,样貌也慢慢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男孩突然惊叫一声,“阿姐,”他回头惊喜的道:“阿爹,阿娘,她是阿姐!”
男孩突然站起身,往小菱身边走去。
妇人一把扯住他,“远生,别过去……她,不是阿姐。”
小菱看着,冷冷的笑了。“哼……”是苦笑,亦是自嘲。
柳予舟见她身体逐渐虚化,周身的怨煞气不再凌厉,如烟霞一般消散于法印周围。他拉着白行卿的衣袖晃了几下,“你快救她……”
半响,没得到任何回应,他这才看向那人。
白行卿一副“我是来捉鬼的,还是救人的”无语。“她背负了人命,入阴司是要受刑法的,何况她与妖冥签下契约,冤魂谷的规矩,是以刑法赎其罪,她因陈家少爷受连累,既然进了冤魂谷,自是轻易出不得。”
“如今她身上又背负了人命,你是要她回冤魂谷,还是入阴司冥狱,又或者,在此刻消散,最重的刑法不过形魂俱灭,她灰飞烟灭了,自然百罪皆消。”
柳予舟愣了愣。既然出冤魂谷就等于灵魄消散,又为什么要坚持解除冥婚。想来纵然是化风而去,她亦愿自由之身。
他说:“冥婚的束缚,我会想办法解除。”
也算全了你用沉重代价想要换取的自由。今日的无能为力,对不住了。
白行卿突然抬手扯了法印,又取下腰间的香囊,在小菱灵魄消散的前一刻,施法将其拘于其中。
柳予舟回头问:“这是什么,法器吗?”
“只是普通香囊,上面施了术法而已。”白行卿说完,回头对墙角的男女道:“三日之内,解除与陈家的冥婚,否则后果自负。”
白行卿直接转身走了。
柳予舟突然觉得,原来高冷也是可以唬人的。
***
二人又回了灯火阑珊客栈。
柳予舟一边喝酒,一边暗暗打量白行卿。
白行卿:“有话就问。”
柳予舟抬眸,尴尬的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白行卿腰间的香囊,“那个,你把她拘于此,是什么意思?”
他心道:你可别嫌弃我无知,谁让我长在文明社会,何时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更别说这些法器。
白行卿看向他,“你觉得呢?”
柳予舟知道那人是故意的,明知道他不懂,还不肯明说。索性直截了当的问:“你就说你是要杀还是怎么样?”
白行卿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又没有真的在笑。“不是你让我救她的么?”
柳予舟又问了一个在白行卿看来非常蠢的问题。“你准备怎么救。”
不过这次白行卿没有为难他,好像知道他不是蠢,而是真的不懂。“等她父母替她解除了冥婚,再想办法解除她与妖冥签下的契约,至于之后要怎么样,看她自己。”
柳予舟瞬间觉得行卿大人英明神武。“你还能解冤魂谷的契约?”
听起来,那是阴司对在人间行恶之人死后的刑罚。渡灵师还能管到阴司去,从一开始,他是不是看低了渡灵师的身份。
白行卿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不过她身负命案,入了阴司,刑法总是躲不掉的。”
柳予舟自然知道这一点,触犯了法律可以酌情减刑,但不会无罪释放。“有期徒刑总好过枪决不是。”
白行卿侧眸看他。
他以为那人没听明白,刚要解释,结果听那人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明明对这里的一切知之甚少,偏偏又对发生的事波澜不惊,他总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态度,也难怪白行卿会对他的身份开始怀疑。可要怎么说了,总不至于告诉他:我是上天派到你身边的贵人。
所以他打马虎眼。“总之是人,不是什么邪祟恶鬼。”
白行卿冷冷看他。
他讨好的倒了杯酒举到那人面前。“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行卿大人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