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楚若出院后,回到了任褚明的那栋小二层别墅里。
他脸上已经拆线,纱布和绷带也已经被解下。楚若还记得陆然蔚把绷带从他脸上一圈一圈地解掉时,系着他心脏的那些束缚也在一圈一圈地消失。到了最后,他觉得左脸轻盈透气不少,又觉得心脏轻快松落很多,眼眶竟然就泛起红来。
刘果一见楚若眼睛红了,他自己的眼睛就也红了。这半年时间里,他在医院里和楚若朝夕相处,早已把楚若当做了自己人。他急急忙忙把镜子塞到楚若手里,要转移楚若的注意力:“你快看看。”
类似于近乡情怯,楚若却不敢看了。他把镜面朝下放着,垂下目光,半晌没动。
刘果坐到楚若身边,伸手揽住他现在已经有点肌肉的肩膀:“结束了,小楚,一切都结束了。你真的很棒。”
楚若抬起眼眸,看着刘果,笑了笑。
刘果却被这一眼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一直知道楚若本来长得就不差,可他没想到,楚若竟然是这么好看——眉清目亮,高鼻薄唇,肤白胜雪,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眉弯弯,像一朵花缓慢绽开,又像阳光扫去阴霾,天都亮了。
曾经蛰伏在他身上的恶魔似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圣洁又美丽的天使。
可是看着看着,刘果却觉得楚若那看似多情的眼眸中,赫然渗着丝丝冷意,就如三月天,阳光和煦,可风还是带着料峭寒意。
刘果蓦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那个冷淡的影子似乎正是楚若的真身。
任褚明没有出现,这在刘果意料之外,却对楚若没什么影响。他现在已经把任褚明放在了离心脏最远的地方,触不到,望不见,心便可以少了些无谓的悸动。
他早已想明白,在他和任褚明之间,从来都只有利益。也只有利益,才能让他们都心平气和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
可他不知道,有近乡情怯类似心理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照理说,任褚明给楚若安排了这一切,是比谁都要清楚最后楚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能若无其事地每天守在楚若身边,陪着他度过了三次植皮手术,陪着他去做康复,可他却没有自信去面对结果。
那是一张和两年前相差无几的脸啊。
他没有自信去面对那张曾被楚家绚烂奢华灯光照耀过的神采奕奕的脸;没有自信去直视那双曾经对他充满信赖与憧憬的眼睛,此刻却只能闪着灰白的光;更没有自信确定自己在他面前,可以全身而退。
两年前尚且狼狈,两年后的现在,又会有何不同?
但是,这能怪楚若吗?不能,因为放不下的,走不出的,丢不开的,自始至终都是他任褚明。
任褚明是个很少会钻牛角尖的人,但一旦钻起来,也是能让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他能逃避一时,却无法继续逃避。
而现在,已经焕然新生的楚若,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冷漠疏离的神情。两年前一见到他就发起亮的热切,任褚明是再也看不到了。
楚若脸上原本那狰狞丑陋的一大片疤痕已经消失,只在下颌方寸地方留下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痕迹,那是楚若在第一次手术后坐不住,出去玩刀,因为动作太大而撕裂的口子。任褚明不期然想起楚若那日玩刀的肆意和凛冽,心里便慢慢浮起喜悦上来。可当他抬起眼,撞入那双像揉入了碎冰似的眼眸,那喜便即化成苦味,慢慢从心肺透出,最后伏于舌底。
他不禁庆幸他们中间还有个金主合约,可同时,他又无比痛恨那个合约。
任褚明心头有无数想法,却不露于色。他对着楚若微微点头:“出院了,恭喜。”语气不起波澜,无悲无喜。
楚若听到任褚明的声音,低沉,嘶哑,还有浓浓的疲惫。他心里晃了晃,眼中的碎冰似乎被那疲惫破了一点。他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任褚明:“你没休息?”
任褚明坐在客厅的沙发,身上还是白衬衣,衣袖卷到小臂,露出健康结实的小臂。他随手指了指旁边一个位置,示意楚若坐下说话,然后倒了半杯水,放在空位置前,说,“公司事情比较多,要处理。”
楚若在任褚明示意的位置坐下来,鼻间瞬间充盈了任褚明身上独特的松木气息。
他拿起水杯,一口把里面的水喝光了。
任褚明又给他倒了半杯,在楚若还要伸手去拿杯子时,任褚明按住了他:“等下再喝。”
楚若甩开任褚明的手,然后抱着抱枕不说话。
他的左脸刚好暴露在任褚明的视线范围中。他感觉到任褚明似乎是打量和审视了自己的左脸许久,才说:“效果不错。”
楚若听了,只觉这四个字含着天大的讽刺,不由冷笑一声:“任总裁花了大价钱投资的,效果必须不错。”
他没看任褚明,不知道任褚明此刻什么表情,但他感觉到身边原本圆融温和的空气蓦地变得坚硬冰冷。他扯了扯嘴角,心里知道他得逞了。
任褚明淡漠地说:“是啊,如果效果不行,我可就要找医院算账了。”
楚若转过来去看他,笑得灿烂:“看起来任总裁很满意。”
任褚明定定看着他,缓慢点头:“满意。”
“那我什么时候上课?”
任褚明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右手食指下意识地拂过他那削薄的下唇,斜眼乜着楚若:“你很急?”
楚若看着在外人端方沉静的任总裁,现在却浑然一副无赖模样,然而气质却还是俊秀淡漠的。他想再说点什么话回击任褚明,却突然觉得这样很无趣,只得回答他道:“现在闲下来了,我怕我会胡思乱想,倒不如有点事做,就有了寄托。”
上一秒还在和他针锋相对,这一秒却又露出了脆弱的肚皮。任褚明坐正了身子,不再看他,拿起面前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自己房间去。而在进房间前一瞬,他清晰地扔下一句话:“我会安排。”
楚若抬头,刚好就见任褚明房门轻轻合上。
任褚明动作很快,快到楚若都在怀疑,他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第二天大早,楚若一踏出自己房门,就看见了那个来给他上课的老师。
上门来教楚若的演技老师叫托尼,是个比楚若大不了多少岁的小年轻,一身黑色皮衣皮裤绷在身上,衬得他身板更为瘦小,一双细腿就跟筷子一般杵着。眼前托尼的形象和楚若印象里理发店的那些也被统称为“托尼”的剪刀手形象全部吻合,但眼前托尼一开口,就把楚若从那些“托尼”中拉回神来。
眼前托尼一口大烟嗓,神色极度不耐烦地瞥着楚若,才看向站在一边正系着衬衣袖扣的任褚明:“他没经验啊。一张白纸?”
任褚明正认真地系着袖扣,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知道我的规矩,”托尼烦躁地挠着脸,“我不教小白。”
任褚明把袖扣系好,慢条斯理穿上西装,整理了下后看托尼一眼,“要是容易的话,我就不会麻烦你了。”
托尼脸色变好看了些。是人都喜欢被奉承,更何况奉承他的还是大名鼎鼎的天星总裁任褚明。他不再说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扔给楚若,命令道:“你先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准备一下,五分钟后给我背一遍。”
楚若接着纸,低头去看,发现纸上是一段话,看起来像是从教科书上打印下来的。
这时任褚明已经往门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停下来,回头看了楚若好一会儿,才对托尼说:“小楚就交给你了,托尼。有什么事可以找刘果——”他用目光搜索了一圈,发现刘果竟然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得把视线收回来,补充道,“刘果没办法拿主意的,直接来找我就行。”
托尼点点头,但想了一下,还是走近任褚明,压低声音道:“我怎么把握?”托尼年纪轻,但资历不浅,在圈子里打滚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被他教出来的艺人,最后也都声名鹊起,不是出了国门拿大奖,就是成为圈子里拔尖的那一批。这不仅因为他会教,也因为托尼够凶,敢凶。现在出了名的那些演技派,但凡被他教过的,没有一个没被他骂哭的。
可是楚若却是任褚明亲自带来的,托尼知道楚若的分量。他倒是不怕楚若,他顾虑的是任褚明。
任褚明看着他:“你就按照你的方法去教。”
托尼笑了:“我很凶的,怕他受不住——他不是刚出院?一开始我要不要委婉一点?”
“不用。”任褚明慢慢地说,“不需要顾忌什么,他也没那么脆弱,不至于一两句骂都受不了。”
“那行,”托尼说,“那我就放开来了。”
任褚明“嗯”一声,拉开门走了。
托尼送走任褚明,转回来到楚若身边,然后一把抽走楚若手里的纸条,问他:“准备好了?五分钟到了。”
楚若于是背了一遍,内容没有疏漏,但托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托尼把纸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直接震醒了原本在睡觉的刘果。刘果一下子弹起来,冲向楚若:“怎么了怎么了?”
托尼把刘果拽开,瞪着楚若:“你还是结巴?”
面对着托尼那仿佛要把自己活吞的眼神,楚若脸有点发烫。在光华的两年群演生活都没能让他难堪,可托尼的这句话,却把他心里的羞耻感全部勾了出来。
楚若咬紧了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刘果心疼,有意想缓和下气氛,可托尼很凶地让他走开,别打扰他们上课。刘果知道这个托尼是出了名的严师,还是任褚明亲自请来的,他这个打工仔的确没什么资格插话。他只好默默地退到一边,这下瞌睡也彻底醒了,睁圆了眼睛留心着楚若的动静。
托尼没想到眼前这个楚若,不仅是一张白纸,还是一张连话都讲不利索的白纸。怪不得任褚明会亲自出面来请他。然而凶归凶,不满归不满,他终归是拿了任褚明的钱,数目还挺可观——那就要把事情办好。更何况,托尼很快就想明白——一张白纸更好,没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捣乱,这个楚若能更快地成长起来。
至于结巴——托尼也看出来了,那只是因为楚若很少开口讲话,才会讲不利索。只要多讲,多练,嘴皮子也就能顺溜起来。
这么一想,托尼的火气就消了不少。他重新把纸条拿出来,展开,指了指,对楚若说:“你今天啥也不用干,先给我把这张纸的内容给读顺了。听明白没有?”
楚若一双眼睛动了动,然后轻轻点头,拿起纸条开始认真地读。他还是能感觉到耻辱的,那就像一团火一般,在他心底不住地烧,不住地燎。可他已经决定把这种如火一般的耻辱转变成另一种让他能够继续前进的力量。
他慢慢地觉出点意思来了。不管他喜不喜欢演戏,可任褚明给他投资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其实都是好的。与其让自己陷入一场暗无天日的怨怼中,不如抖擞精神,借着任褚明的光,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这样,哪怕最后和任褚明的合约期满了,或者提前被任褚明扫地出门了,他楚若也不至于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