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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卷第一章

楚若捏着拳头,提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入黄主任的办公室。

黄主任正在办公桌后讲电话,抬眼一见楚若去而复返,脸上立刻露出稍许不耐的神色。但很快便将那抹不耐收敛,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楚若等等。

楚若抿紧了唇,沉眼看着黄主任脸上那稍纵即逝的不耐烦,安静地径直走到黄主任跟前站着,垂眸看着黄主任。

黄主任抬头看他一眼,只觉被他这么波澜不惊盯着非常晦气,便身子往左偏了偏,侧身对着楚若。

楚若一动不动,像是一块化石,杵在黄主任的办公桌前。

黄主任终于慢悠悠在电话里交代完事情,这才转了身子过来,把已经发热的手机放在一边,看着楚若,首先就是叹息一声。

楚若哑着声音,说:“住院费,我来想办法。他,不能离开这里。”他说话速度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听起来就像是许久都不曾与人交谈过,非常生涩。

黄主任往后靠在椅背,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楚先生,该说的我们刚才已经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楚若还是看着黄主任,灰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光亮。他低着声音,说:“你们的说辞,我不接受。住院费,我会想办法,黄主任,你请通融一下,等我凑到了住院费,我就来交钱。”

黄主任重重地“啧”一声,又觉得被楚若那只右眼瞪得极不舒服,语气带上了点不耐:“卜先生已经是植物人,但他的情况很稳定,体征各方面情况都很平稳,即使出院也是问题不大的。现在我们院里床位很紧张,所以我们真的没办法,只能请卜先生把床位让出来了。”

楚若盯着黄主任,抵在大腿旁的拳头捏得更紧,指甲掐着肉。他缓慢地开口:“我从来没有,拖欠过住院费。”

黄主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扫眼一见楚若那被头发遮住的左半边脸,有一两条绵延的疤痕延至鼻翼,心里更觉得晦气了。听到楚若这么说,他放下茶杯,语气放缓了,内容却是不留情面的:“可您现在不是拿不出接下来的半年住院费吗?三十万,您现在能交吗?”

楚若没有说话,踉跄地上前一大步,然后啪的一声,在黄主任的桌上狠狠拍下去。

黄主任心头抖一下,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楚先生这是干什么?!”

楚若把手从桌上拿开,退后半步,眼睛往下看着自己刚才拍过的地方:“这里是,三千块整,先顶……”

“三千块连他三天的床位费都不够!”黄主任彻底不耐烦了,再也不敛神色,不客气地提高声音说道,“我们最怕就是你们这种人来搞三搞四,钱拿不出还不知好歹,最后还摆出一副我们医院欺负了你的样子。楚先生,医院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觉得我们白养着你朋友,合适吗?”

“这三千块,先给你们,剩下的,我再去凑。”楚若也不恼,镇定地顶着黄主任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只是我不明白,以前都是,按月交,怎么现在,就是半年起交了?”

“来我们院里的,哪位不是一次性就把几年的费用交了?我们当初是看楚先生你不容易,薪水不高,才放宽政策,让你按月交,可如果有一天,你跑了,扔下卜先生了,我们上哪儿找你去?你可以跑,我们可不能把卜先生扔出去啊,不是吗?”黄主任也不绕弯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楚若原本脸上就没什么血色,现在就更苍白了。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但很坚定:“我,不会离开卜扬。”

黄主任抬眼,见楚若脸色唇色都白了,不由心软了。他叹一声,说:“小楚,我跟你说老实话,别看我现在是我们疗养院的主任,服务的对象非富即贵,各个都是不差钱的,但我之前也在其他医院干过,见多了家属因为不堪重负,就把病人扔给医院的事情。我们不是不相信你,我们是不敢太相信人性。”

他看一眼楚若,又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你年纪还这么轻,他只是你的朋友,这……”

“他不只是我的朋友。”楚若打断他,沉沉地说。

黄主任喝了一大口茶,把茶杯放在桌上时,对楚若说:“这样,我们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如果你能拿得出三十万,那卜先生就可以在这里再住半年。”

楚若面目表情地点点头,对着黄主任艰难说一句“打扰了”,便挺直着背,转身走出办公室。

黄主任看着他的背影,视线移到楚若没有拿走的三千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楚若并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他像没事人一样,又拐到了卜扬所在的病房中。一旁的护士早就认识楚若,这时都聚在一起,一边看着楚若,一边小声议论。

楚若没看他们,反手就把房门关上,也把房外那些纷杂的、探究的眼神隔绝在外。

不得不说,卜扬所在的病房的确是宽敞明亮,窗明几净。楚若见卜扬脸色红润,呼吸均匀平稳,身上的病号服干净整洁,就知道卜扬在这里真的得到了极好的照料。

如果不是知道他已经是植物人,有两年的时间没有醒过来,别人看到卜扬这个样子,都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楚若没有走近前去,而是一直安静站在门前,一动不动遥遥看着,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却是转身把房门拉开,走了出去。

楚若这次是真的离开医院。出了医院,他向车站走去要坐车,到了车站,一摸口袋才想起来,他所有的钱已经被他拍在了黄主任的办公桌上。

“连三天的住院费都不够!”

楚若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黄主任的怒吼。他的眼睛急速眨了几下,逼着自己把从喉咙深处泛起到眼眶的屈辱咽下。

三千块,在全国数一数二的疗养院面前,的确是不值一提。

可这三千块,却是他省吃俭用,从血汗中挤出来的钱,更是他全部身家。

楚若抬头看天,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不远处的树林间可以见到有鸟影扑腾。倦鸟尚可归巢,沦落人却无处可归。

他不再看了,垂下眼睛,眼睛一时没有焦点。他沿着路,一点点走出了车站,又一点点往远方走去。

走回到市中心的光华影视城时,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四十五分。楚若从近郊的疗养院,就那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回到光华,用了近六个小时。

他的两个脚板底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两条腿也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更因为滴水未进,嘴唇都干裂了。楚若捂着生疼的胃部,一步一步挪到一个大棚里,终于像是支撑不住,手往下一搭,搭在大棚中一张桌子上。

他进来的动静惊醒了正昏昏欲睡的小工。那小工是负责给基地群演派盒饭的,这会儿见楚若面青口唇白,便问:“吃饭吗?”

楚若虚弱看他一眼,刚想说话,那小工又补充:“你今天没开工吧?没开工哪有免费饭吃?”

楚若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喑哑着声音说:“我今天没开工——老薛在吗?”

小工点点头,凑上来从旁边拿起一个盒饭,放在楚若面前:“不开工其实也能吃饭。五十块。”斜睨一眼楚若,又说,“老薛早回家去了,也不看看现在多少点了。”

楚若眼睛黏在那沾了泥土的白色饭盒上许久,点点头,又轻轻摇头:“我没钱了。”

小工把盒饭拿走,楚若的眼睛就一直跟着,最后见小工一甩手,就把盒饭扔到了垃圾桶,里面的白饭和青菜散出来,落在桶里,和其他的垃圾混在一起,眼神暗下来。

“没钱就真的没法儿吃饭了。”小工说着,又坐回原位。

“给我点水。”楚若说。

小工笑了:“水倒是免费的。”他指了指一边,“自己去倒啊,还要我喂你吗,大影帝?”

楚若嘴唇颤了颤,最后还是在小工满是戏谑和鄙夷的眼神中,挪到了饮水机前,用纸杯接了一杯水,仰头喝光。

他还要再接第二杯,小工说:“第二杯要收钱了。”

楚若手顿了顿,他在这里呆了两年,从来没听过这个规矩,就知道是这小工故意使绊子,要折辱他。他憋了一天的心气终于在此刻有隐隐迸发的迹象。

然而到了最后,他也只是沉默地把手里的纸杯捏扁,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楚若拖着脚步,转身离开大棚。他听到小工的笑声在身后爆发,加快了拖动脚步的速度。

亏得是喝了一杯水,楚若此时觉得没有刚才那样难受了,神智也清醒许多。虽然还是饿,但他早就习惯了饿肚子,便也不当一回事。

他慢慢地走,终于走到一座小木桥前。但是,他却突然停下来,看向桥底的眼睛在夜色中动了动,随即眉头缓慢蹙起。

桥底下,在阴影和夜色的遮蔽下,隐隐约约透着一间简陋的小木屋。

楚若确认他早上离开的时候,已经关了灯,然而今天晚上,木屋里的黄灯却从门缝底下渗出来,成为方圆十里唯一的光源。

楚若抬起腿,又轻轻压下去。他安静地走在草地上,安静地走到木屋前。接着,他在木屋一侧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一根木棍——那是他早前准备好,放在那儿用作防身的——他手里举起木棍,随即用木棍推开木门。

楚若首先是被黄色灯光闪了一下眼睛,而后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光头。

刘军坐在他的床上,贪婪又狡猾地注视着楚若,“嘿嘿”假笑两下,慢悠悠说:“若若,好久不见。”

这刘军长得肥头大耳,脸上都是横肉,身上套着脏兮兮的红色夹克衫,一只脚抬起百无禁忌地踩着楚若的被子。楚若平淡的视线从他的脚上移开,然后就看到了刘军手里拿着一副相框。

楚若眼皮一跳,立刻彻底把视线从上面移开。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刘军颔首:“是好久不见,一年多了,对吗?”

刘军脸上的横肉颤了下,随即一双小眼睛眯起来:“是啊,一年五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个兄弟都忘不了你的恩德。”

“不用谢。”楚若暗暗抓紧了手里的木棍,面上轻描淡写,“浪子回头,金不换,一时走错路不要紧,改过就行……”

“改你大爷!”刘军还没说话,忽然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就从楚若身后冒出来,楚若蓦地一惊,连忙侧身要让,却来不及了,后背猛地被踹上一脚。

楚若猝不及防受到袭击,脚步趔趄往前,又因为今天走了一天,本来就累到极致,这时就无法站稳,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心中登时凛然,立刻下意识地抬起一条腿,手里的木棍始终死死撑在地上,抵在他的掌心中。

“不是你多事报警,我们现在也不会到处都找不到工作。”刘军慢慢悠悠往前进了几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占满狭窄逼仄的小木屋。他居高临下注视冷淡看着自己的楚若,说:“断人财路,跟直接杀了我们有什么区别?若若,今天我们终于找到你,可要好好感谢你一番。”

“盗窃,寻衅,非礼,倒卖明星个人信息……”楚若开始掰着手指慢慢数,最后看着刘军,似笑非笑,“你们还觉得,你们,冤?”

楚若看着刘军的脸色愈发狰狞,却丝毫不惧。他翻起眼皮看着刘军,“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趁还能做人,我劝刘大哥你们,还是别做鬼。”

楚若话音刚落,刘军就沉喝一声,抬起虎掌往楚若右脸狠力扫去。而楚若早有戒备,在刘军抬手瞬间就矮身下去,同时抡起手中木棍,迅捷抵住刘军的一个飞踢。

但是他们二者体型悬殊,自然力气也是无法抗衡的。纵使有木棍抵住,楚若还是因为巨大的力度而被掀翻,往后摔倒在地,随即一阵钻心疼痛从后背蔓延至全身,直让楚若的脸瞬间就变得灰白。

楚若手指再使不上力,抓不住木棍,木棍哐当掉落在地。刘军弯腰把棍子捡在手里,敲敲楚若的床头小柜子,笑道:“若若,准备好了吗?”

楚若抬眼看他,便见他手里木棍如闪电一般,向着他头顶砸将下来。砰一声响,楚若两眼一黑,头部剧痛旋即传来。连着头部,到五脏六腑,楚若只觉得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

可是楚若即使再痛,也没有叫出声。但他忽然听见,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其他混混,此时却似乎骚动起来。

楚若还有残留意识。眼前景色虽然模糊,但也足以让他能够看清刘军动作。他看见刘军再次抬起手臂,脸上神情极度狰狞。而就在木棍又要砸下来时,刘军魁梧的身形却忽然往右一偏,接着便是重物砸地的声音。

楚若仍勉力睁着眼睛。他往前看去,便见刘军面部朝下地趴在地上,而原先挤在一堆的小混混已经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在他们身边,则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

楚若正要努力辨认那陌生男人的脸,一双笔直挺立的腿蓦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注意力于是移到面前这双腿上。然而他只能看到那双腿穿着的是一对精致油亮的黑皮鞋。

与此同时,楚若感觉自己被一种熟悉的冰冷感觉环绕着。

楚若咬着下唇,想要让逐渐消失的意识回笼,他感觉到一种比刘军还要危险的气息。但是他动弹不得,而意识也渐行渐远。最终,他还是撑不下去了,瞳孔逐渐失去焦距之前一瞬,一张英俊严肃的脸赫然映入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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