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快给本座放鞭炮
如果人间也有炼狱,大抵不过如此。
洛阳城外侍剑阁,曾有东都一绝之称,如今却是残垣断壁,汪洋火海,血流成河。
望着眼前凄惨情形,白衣少年微微一怔,面色微沉:“陆教主……”
陆颜于血红一片中微微闭眼,那梦魇一般的情形宛如十多年前的梦境重现。真真是因果报应。
他深吸了口气,平复激荡的心情,再睁开眼时,沉声道:“跟我来。”
侍剑阁在江湖七大门派中排名第一,只因数百年来江湖上闻名的神兵利器,几乎全部出自侍剑阁,财势双全,因此门下弟子众多,没有万人,也有数千。可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活口。
能悄无声息地将偌大一个门派灭门,这样的势力,委实可怕。
一路行至侍剑阁阁主龙渊居住的院落,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脱口问道:“陆教主为何对侍剑阁地形如此熟悉?”
陆颜微微侧目,他轻易不在美人面前动怒,然而一旦冷下脸来,不怒自威。白衣少年心里打了个突,垂下眼不敢再多言半句。
院中几具横尸,皆是青衣下人打扮,陆颜抬脚跨入内室,推开右侧厢房房门。
龙渊坐在床榻上,应是仓皇起身,动作微微有些不自然,他双目圆瞪,心脏处白色中衣一道细小的几乎看不出的痕迹,应是被什么极细的武器穿心而过,滴血未流,当场毙命。
陆颜挑眉,吹了个口哨。
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如果现在有下人在场,一定让他们买几挂鞭炮烟花庆祝庆祝。
当然陆颜也不无遗憾,这家伙居然在他腾出时间来找他之前死在别人手上,真是太不中用。所以陆教主在此呼吁大家,寻仇一定要趁早,免得被别人捷足先登遗憾终生。
陆颜施施然走过去,伸手探入龙渊怀中,却是空无一物。那物件他常年随身佩戴,若不在身上,那大概是不知被谁拿走了。他微微迟疑,在房中几处暗格寻找一圈,果然仍旧毫无所获。
白衣少年见他停下动作,惶惶望着他。
陆颜轻轻摇头。少年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去,嘴唇一抖,似有哀怨之意:“您明明……您明明说过……”
陆颜摊摊手:“这天灾人祸的,本座也不是神,能预知未来啊。”
白衣少年慢慢咬住下唇。
少年名叫澹台清河,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肤色胜雪,眉目如画,犹如江南夜雨里亭亭一朵芙蕖,简直要让人喜欢到心里去。
只可惜,身中寒毒,深入骨髓,命不久矣。
数日前,澹台清河求医于陆颜。然而陆颜虽有天下第一神医的称号,可也不是什么人都救的,即使对方是他最喜欢的美人,让他以命换命,那就过分了。
世人只以为他陆颜的血是神药,只一滴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可那不过是流传的神话罢了。他的确可以救他,唯有将他全身的血液与之交换,他的血可压制那少年体内寒毒,可毒血进了他体内,不消片刻便会在他体内循环一周,扩散至四肢百骸。即使可用一身内力与之抗衡,可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他陆颜苟活至今,最是惜命。
但对方毕竟是个美人,再长个三五年,绝非凡物,若能收在身旁,倒也是美事一桩。陆颜眼珠一转,就想起侍剑阁主龙渊手里的一块暖玉。
那暖玉是数十年前于侍剑阁熔炉之中无意中发现的一块玉石,在高温中淬炼琢磨了几百年,因而对寒疾有克制之效。这暖玉为龙渊私用之物,江湖人知之甚少,若非他曾在龙渊身边呆过几年,也绝不可能知道。
是,他说过暖玉可救他一命。
但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变故。
若非如此,和龙渊一战,他也必定救澹台清河,可龙渊已死,暖玉不知所踪,也只能说句“天可怜见”,惋惜一下而已。
此地多留无益,陆颜越过失魂落魄的澹台清河,转身朝房门走去。
少年突然伸手来扯住他衣袖。
“就这么走了?暖玉呢?不找了?”
陆颜倒也不以为忤,美人总是没有什么大错的,于是温言道:“暖玉已经不在这里。”
“那——”
“嘘。”陆颜抬起食指竖在唇边。
澹台清河表情怔怔,不知所以然。
陆颜眉心微蹙,转向房内衣柜。
那衣柜他太熟悉。衣柜后的墙内,有一处密室,仅能容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最后一次被塞进那里时,他已十一二岁,他发育得早,身量与身旁十三四岁的澹台清河几乎无异,手脚蜷缩头颈佝偻着,在里面呆了整整三天。
他慢慢走向那噩梦的源头,一道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渐渐清晰。
澹台清河仍是毫无所觉,也难怪,那墙壁内部以玄铁打造一个狭小牢笼,唯有一道出气孔蜿蜒曲折贯穿整栋高楼,即使是陆颜,也几乎错过了那微弱呼吸。
他推开衣柜,脚尖在左下角靠近地面的墙壁几个位置踢了几下,那力道必须不轻不重,唯有极少数人知道打开的方法。
而他虽知晓开启之法,可儿时每每被关在里面,却根本无法施展。
沉重的密室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红衣的孩子,安静地蜷缩在里面。
他的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伤痕,显然在侍剑阁被灭门之前,就已经被好好地被安置在里面。
陆颜走过去,抬手搭上他手腕脉门,忽然浑身一震,蓦然回头。
龙渊双目圆瞪,惊怒至极,却似有一丝眷恋目光轻描淡写,若非有心,无人会发现,竟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这必然是龙渊的孩子。
若非如此,以他小小年纪,体内数十年雄厚修为,从何而来?
陆颜再低头,仔细看着那少年。似乎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张晶莹剔透如瓷娃娃的精致小脸,若非穿着男儿装扮,他几乎以为那是一个女童。
他仔细看着他的五官,这孩子不像龙渊。龙渊身材魁梧面若刀刻,江湖杀伐气很重。他像他的母亲,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回春谷大师姐,柳如云。
柳如云。
陆颜微微闭上眼。佳人逝去已久,然昔日音容笑貌,尤在面前耳畔。
呵,柳如云。
就是那么一个曾经真心待他如待子侄之人,却是将他推入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指尖微微用力,耳中听到身后一声短促的诧异之音,陆颜睁开眼,那被他握着的白皙的手腕上,一道血痕慢慢溢出血珠。
他深吸了口气,站起身。
龙渊将爱子藏匿于此,放手一搏,却是一场豪赌。
只可惜,他赌赢了,也赌输了。
的确有人及时发现了他,可发现这孩子的人,却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救他的人。
陆颜冷笑着看着那孩子万众挑一的精致面容。
真可惜了,这孩子长大了,即使是旁边难得一见的澹台清河也望尘莫及。
龙渊显然已预料到这场灾祸,只是无法及时将爱子送出,于是把自身修为尽数灌注爱子体内,但因时间仓促,根本没来得及帮他将体内真气引导到该去的地方。这股真气太过庞大,将在几个时辰之内,或消散殆尽——这还算好的,或者,令他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侍剑阁有其专门的内功心法,与别的门派不同源,若帮他引导,稍有不慎,会遭反噬,即使是他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谁会以命而搏?就算有人愿意救他,也绝不会有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卖一个惨遭灭门的小小孤儿这么一个人情。
何况是他?
陆颜转身,朝澹台清河道:“走吧。”
少年迟疑:“可他……”
陆颜瞥他一眼,已抬脚离开。
“与本座何干?”
澹台清河怔怔站在原地,一时竟忘记跟随上来。
侍剑阁一行之后,澹台清河不告而别,而他当时也无暇分心,并未在意。
原以为那少年五年后必死无疑,还曾为此遗憾过片刻,却未曾想到,十年后还能再见一面,彼时美人果然如花如画,然而若陆颜料得到十年后的遭遇,早在此时便提前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