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后院荔香园。
一树开得正好的白玉兰下,两个健壮的婆子正在安置一座雕花罗汉床,随后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在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棕榈软垫和鹅绒软靠,又放下一个脚踏。
一切准备就绪,从院中西边佛堂里浩浩荡荡出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面色红润,鹤发鸡皮,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满身萦绕着香火味,颇有几分佛母的架势。
旁边搀着她的老嬷嬷跟她年纪差不多,面上棱角分明,眼角皱纹深邃,一看就是cao劳惯了的老人。
一堆人伺候老太太坐好,一个大丫鬟坐在脚踏上为她捶腿。老太太沐浴在暖洋洋的午后阳光里,舒服地长叹一声,倚在软靠里闭目养神。
“老太太,念了一个时辰,累坏了吧?”
老嬷嬷贴心地为她捏着肩。
老太太微微睁开眼睛,声音有些疲惫:“不妨事。为了两日后的祭祖大礼,累些也不打紧。”
又想起什么,问道:“今年清明,老爷在家还是随陛下去皇陵伺候?”
老嬷嬷道:“听老爷身边的人说,陛下已传旨,叫老爷那日带领晏家子侄在家祭祀,不必跟去皇陵了。咱们老爷在陛下面前可真有脸面。”
老太太叹口气:“皇恩浩荡啊!胜儿是赶上了好时候,不过千万不能因此就骄矜起来,眼下晏家的一切都是托赖陛下的恩德,我们可一时都不敢忘。”
老嬷嬷应了一声“是”,又道:“今日午后,大少爷新过门的媳妇派人来送东西,说是给老祖宗您的见面礼。我收着了,现下给您过目。”
“新媳妇?哪个新媳妇?”
“就是元宁长公主殿下,昨儿才进门,二夫人给安排在了琼苑。”
老太太听说,眼睛忽的睁开,抬起上半身坐起来。
面前四个丫鬟恭恭敬敬捧着四样礼品,给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一一看过,都是好东西,且都是适合她老人家用的东西,看得出来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元宁这孩子,我上次见她是多少年了?”
嬷嬷算了算,“十五年前。”
“哦,十五年了。对,她那时候才三岁。当时皇后娘娘带着她来府上,和大夫人总拿她跟咱们家御风配一起,如今两个孩子倒是真在一起了,可皇后娘娘和大夫人却不在了。”
“老太太可是想皇后娘娘了?”
老太太摇摇头,清明的眼神没有丝毫浑浊。
“都过去了。既然她来了,就是咱们晏府的大少夫人,替我看着点,别让人欺负了去。”
老嬷嬷自然懂什么意思,点头应下。
老太太叫人拿过那支紫金缠丝步摇,仔细摩挲了纹路,又在发间比了比,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那孩子聪慧,以后她来请安,不必拦着。”
嬷嬷深深点了点头,去各处吩咐不提。
转眼两日过去,清明节至。
正值仲春和暮春之间,这一天天清地明,正是踏青的好时机,也是祭祖的大日子。
京中凡有香火的人家,都要组织祭扫,而像晏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更是要提前几天开祠堂洒扫整理,置办祭品。
因着今年晏胜不用跟随南宫瑾去皇陵护卫,而是在自家祠堂领着晏氏子侄祭祖,如此一应祭祀程序自然都跟往年不同。
虽然晏胜家风崇简,不爱铺排,但身为晏氏族长,该有的礼仪都得有,到底繁琐些。
其中有一项就是身为晏府嫡长子的晏御风,要在祭礼上代表晏府一众子弟念诵悼文。
这可把宗星樊难坏了。
那悼文也不知出自哪个酸腐文人之手,既冗长繁复又佶屈聱牙,宗星樊从头到尾都没几个认识的字。
倒不是他文化水平太低,好歹是名校毕业,只是繁体字让他看的眼花,再加上那些文字跟紧箍咒一样莫名其妙,读十遍都顺不下来。
这里没有电脑没有手机,连本小学生《新华字典》都没有。
明天就是祭祀的正日子,万一自己在人前丢了脸,到时候那便宜老爹还不知道要怎么惩罚他呢!
一想到这里,宗星樊又是一脑门的汗。正抓耳挠腮,书房外有人敲门。
宋嬷嬷推门进来:“哥儿,少夫人派人来说,晚膳已备好,叫您快去用饭呢!”
元宁到底是答应了他,也给了做了一份饭。要搁以前他早跑着去了,这会却没心思吃。
“唉,嬷嬷,你说我明天可怎么办呀?读不下来……”
宋嬷嬷过来看了一眼,心下怪异,自家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不爱上学,可到底学识不差,还没见过他如此作难过。
“奴婢也不识字,您要是觉得难,去请教一下少夫人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宗星樊想了想,拿着悼文一路奔去了元宁房里。
紫珠还是摆着臭脸,例行拦了一下,不过立时就被紫苏拉开了。宗星樊却一点不在意,还向紫珠笑笑,摆明了怕她。
自从长公主府里见识过紫珠的身手和狠劲,宗星樊就告诫自己,千万别跟她置气,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元宁不动声色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不觉又着恼几分。
烂泥扶不上墙。
“长公主,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不能!”
宗星樊举着纸还没说完,元宁直接冷声拒绝,自顾自低头吃饭,仿佛眼前没这个人。
宗星樊一阵尴尬,但看到满桌精致的菜肴,这才意识到肚子早饿了,不待元宁请他,自觉坐到了对面。
紫苏和紫菀给他盛饭布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宗星樊不住向她俩道谢,搞得紫苏和紫菀想笑又不敢笑。
宗星樊大口吃菜,大口扒饭,一边不忘夸一夸宫里的厨娘手艺就是强,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吃上宫里的菜,实在是三生有幸。
宗星樊这一顿cao作猛如虎,动静大得连紫苏和紫菀都心惊肉跳。
元宁自小就习惯一个人吃饭,平时除了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外,几乎无声无息。这会不由得停下筷子,冷冷看着他。
宗星樊咽了一大口米饭,抬头见元宁瞪他,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不吃了?”
“你太聒噪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食不言寝不语对吧?我懂我懂!就是头一回吃宫廷菜,有点小激动……那我不说话了,不说话……”
说罢在自己嘴上做了个横向拉动的手势。
元宁不懂他什么意思,但也懒得理会,垂下眼皮继续吃饭。
可她高估宗星樊了,他虽不说话,吃饭动静却仍然不小,尤其是喝汤。
先是呼呼吹开表面一层零星浮油,接着喝下一口唏哩呼噜,再咕嘟一声咽下去,最后回味似的吧唧一嘴,仿佛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连表情都透着无比的享受。
元宁都有点怀疑自己吃的跟他吃的不是一样饭菜了。
“紫苏,撤了吧!本宫没胃口!”
元宁拂袖起身,转向屏风后去了。
宗星樊喝完一碗汤才后知后觉,“诶?长公主呢?怎么不吃了?”
紫苏尴尬一笑,小声道:“驸马快吃吧!殿下用好了。”
“啧啧,这么好吃,可惜了。”
他又胡乱扒完了一碗饭,总算放下了筷子。
紫苏唤来门口伺候的小丫鬟撤下残羹,见宗星樊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他:“驸马还有事吗?”
“呃……紫苏妹妹,你识字吗?”
“回驸马,殿下曾教过奴婢,只是奴婢太笨,认不得许多。”
“太好了,识字就行!帮我看看这个吧!”
宗星樊觉得有戏,连忙拿出那篇悼文。
紫菀和紫珠也凑上来看。
“驸马,这是晏府的祭祖悼文,奴婢可不敢造次。”
“嗨,不过是糊弄死人的,没事!大胆念!”
紫苏等人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宗星樊指着其中一个笔画非常多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回驸马,是为‘耄年’。”
“哦,摸凹耄……”
三人奇怪地看着宗星樊拿笔在那个字的上方,标记了三个看不懂的符号。
“那这个呢?”
“回驸马,是为……”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一整篇祭文才通完。整个看过去,密密麻麻都是奇怪的鬼画符。
宗星樊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紫苏和紫菀倒是颇有耐心,紫珠却没少拿话刺他。不过宗星樊不以为意,好脾气地向三人道了谢,喜滋滋地走了。
“看驸马的样子,真担心明天的祭礼上出什么岔子……”
紫菀担心道。
紫珠嗤了一声,心直口快道:“我瞧着他的学问,竟是还不如我!怪不得别人都说他是个绣花枕头,还真是!咱们殿下学识那么好,兵法韬略也不在话下,他有哪一点配得上?”
“紫珠,慎言!怎么能在背后编排主子呢?”
紫苏正色说她,紫珠却不服气,仍旧小声咕哝:“怕什么?我当面也敢这么说!况且,我说的是实话……”
三人望向元宁,见她神色淡然,一双眸子沉如星河,不知在思忖什么。
半晌,她嘱咐道:“明日祭祖,这府里人多眼杂,注意避讳,不要惹事。”
三人各应了一声“是”,伺候元宁安歇不提。
翌日清晨,日头尚未超出地平线,晏府各处已经动了起来,处处透着紧张气氛,然而却又井然有序,整肃莫名。
宗星樊被宋嬷嬷一早叫起来,还没撒去起床气,人就被领到了前院的祠堂院里。
“这还没五点呢,也太……”
一句抱怨没完,宗星樊揉了揉眼睛,嗬!已经满院子人了!
那些人见他出现,都向他看过来,眼底却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叫宗星樊如芒在背,刺挠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