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父皇
偌大又极其奢华的寝殿内,梁帝慵懒地倚在榻上,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段纤细,眉清目秀的少年。
“昨儿深儿与朕说,你那日与他起了冲突?”梁帝轻声叹了口气。
“三皇子能文能武,自然恶人先告状的速度也快出一大截。”络绗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语气波澜不惊。
梁帝看着他,半晌,再次叹了口气:“深儿……你三哥,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那个不成器的样子,一天浑浑噩噩的,朕拿他也无能为力,你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我不与他一般见识,所以就必须要任由他骑在我头上羞辱我?”络绗冷笑一声,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他说我是你的情儿。”
梁帝的眼睛瞪了瞪,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些事情,坊间传言与你的皇子亲口说出来,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络绗的表情充满了无辜的纯良,他又抬头望着天,眼里蓄满了悲伤,“全天下人都认为我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有染,也不知道,我那在天堂的娘亲听到这番话,会不会也替她的儿子感到悲愤……”
“绗儿……”一提到那个女人,梁帝似乎就无法再沉默下去了,但还没说出口就被络绗打断。
“也罢,您优先护着您的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子当然是无可非议的,是琉璃鲁莽了。”他说着便双手伸在面前行了个大礼,“陛下这些年来对琉璃的照拂,琉璃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络绗!”梁帝盛怒,猛地直起身子,但在对上络绗那双好看的柳叶眼时,那盛怒似乎又像被一盆水浇灭了一般,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驱使着他又瘫软回了榻上,“绗儿啊……你这样……你说……让父皇如何是好呢……”
络绗抬头瞥了一眼他失落的神色,不急不徐地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其实我要的也不多,只是想让这个宫里,所有人都不许欺负莫昱,不许对他指手画脚,也不许对他出言不逊,包括您。”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怎么样,这个要求对您来说,应该是很容易就能实现的吧?”
“绗儿……你……”梁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你何时与他有了联系?”
“说来话长。”络绗故弄玄虚,语气却愈加激烈,“而且您不觉得,莫世子如今的处境,和我很像吗?一样的无名无分无依无靠,一样的只能忍气吞声艰难度日,一样的生活在一片冷嘲热讽与谩骂非议中却依然只能用笑容去回应。”
“我们难道,不应该是最容易能够建立起亲密关系的人吗?”他的情绪似乎收放自如,神情又恢复了最初的波澜不惊。
“父皇,不要忘了,可是您亲手剥夺了我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他的权力啊。”
“我到底还要做出多少让步才足够呢……”
梁帝愣愣地看着他,面前的少年,眉眼与脸型都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而那挺翘的鼻梁和薄唇,自己的影子又清晰可见。
这样浓墨重彩地瑰丽雕刻出的少年,这个他如此喜爱的儿子,本就应该挂着天真纯良的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啊。
“父皇答应你。”良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多谢父皇。”络绗终于满意地勾起唇角,再次欠身行礼,“那么,儿臣告退。”
看着纤细高挑的背影远去,梁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梁昭帝季贤二十四岁即位,克己爱民,海晏河清,他自觉对得起祖先基业,也对得起黎民百姓,这一生中,唯一负了的,便是那个真心对他好,也是他唯一真心爱着的夷族哑女。
那是他即位后的第二年,夷族叛乱,他率军亲征。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对自己极有信心,带领部下一举攻破夷族内城,又单枪匹马追赶残余敌军,却不曾想中了敌军的埋伏,被困在了深林,前路一片未知,后又有敌军追赶,情况一度十分危急。
绝望之际,林中突然窜出一位女子,引着他在密林中穿梭,将他藏进了一个小木屋里,然后只身骑上他的战马去引诱敌人。
木屋不大,更没有什么装潢,里面是有些破烂的木板床和简陋的壁炉,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里还有一位老人,慈眉善目的,是那女子的父亲,给他拾掇出来了一片地方坐着。他们居住在这片林子里,以打猎为生,老人还慷慨地拿出饭食招待他,并给他收拾了一间简陋的房舍。
不到半个时辰,那姑娘就骑着他的马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一回来便豪爽地用盆舀桶里的凉水大口大口地喝。
他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姑娘,衣着朴素,皮肤却一点不似饱经风霜的样子,依旧白皙干净,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十分好看,身段纤细,身上带着异域女子的独特气质。
姑娘似乎发觉了他的视线,放下了水盆,有些羞涩地红了脸,走到他面前比划了一阵,他才意识到她是个哑女。
哑女给他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伤口,给他敷上亲自采回来的草药,一点也没有排外的意思,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老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一家人全靠哑女出门打回来的猎物为食,现在多了一个人,食物自然消耗得更快,哑女却从未露出一点抱怨或疲惫的神色,只是将自己全部的劳动成果双手奉上,将一颗真心捧到了他面前。
季贤生长在帝王家,从小浸泡在权谋与竞争中,帝王之家没有亲情,更没有所谓的真情,连最为神圣的婚姻都建立在政治的基础上,他从未见过如此单纯又赤诚的真心,便很快败下阵来,将她打上了属于自己的烙印。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哑女,愿意尝试着去了解她的每一个手势,愿意和她肩并肩地打猎,愿意与她一起坐在炉子旁边生火烤肉,就像一个初次经历心动的少年,满心满眼全是她,想要把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收集起来送给她的那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姑娘。
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他手下的大将军平定了叛乱,带着部下找到了他,他永远不会忘记,哑女得知他是当朝皇帝时,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震惊与悲伤。
他想带她回宫,想封她为妃,想把自己的宠爱都给她,但是部下极力阻止,原因很简单,没有身份地位,不加修饰的长相自然也没有宫里浓妆艳抹的嫔妃们精致,又是这么心思单纯的女人,即使有苦也说不出,在后宫那种险恶之地,只仰仗着皇帝的恩宠,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他也自知不可能,因为他最清楚帝王家的守则。
于是他只好独自离开了,尽管万般不舍,临行之前他将自己的琉璃手镯赠与她为信物,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他一生中最爱的姑娘。
午夜梦回时,他总是会梦到那段时光,那段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醒来时也总是眼角湿润,喉咙干涩。
他本以为他会在悔恨与歉疚中度过余生。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深爱的女人已然为他悄悄诞下了一个男婴。
直到几年后,皇后提议引一个戏班在宫内梨苑,方便听歌舞,于是皇宫要纳伶人的消息传遍天下,一批又一批精致的孩子被挑选出来送到皇帝面前,供他亲自把关。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柳叶眼,那张略带异域风情的清秀面容,还有连挺翘的程度都与自己相似的鼻梁,那男孩儿小脸微红,带着一抹羞涩又纯良的笑,像极了那场初见。
最重要的是,那孩子腰间坠着一个琉璃手镯,经年之久,依然熠熠闪光。
他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便让他留下,心跳如擂鼓。
那是他的儿子,是他与最爱之人所孕育的生命!
后来他又知道了,哑女在半年前出去打猎时中了中原猎人的毒箭身亡,没过多久老人也病逝了,他可怜的儿子走投无路,辗转来到京城,阴差阳错地被他寻到了。
他震惊又愧疚,便在心里暗自下决心要好好对待他们的儿子,让他从今往后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他的儿子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络绗。
他能看出络绗怨他,这便更加深了他心底的愧疚,于是他更加尽力地对他好,让赵班主时刻照应他,私下给他与其他皇子一样的待遇,也愿意承受他的淡漠,他的脾气,他的一切小性子,愿意努力去弥补这几年的缺憾。
他是如此地爱他,仅次于爱他的母亲,每次他唤自己“父皇”时,他都有一种深切的满足感。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他的皇子们大都性子倨傲却又有勇无谋,少有几个性子温和的,却也温和过了头,没有任何威严,这让他颇为头疼。
而他这个可爱的小儿子,似乎正在逐渐成长为他最想要看到的模样,永远以一副好看的微笑示人,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不愿显山露水,却总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一针见血,眼神永远坚定而澄澈。
他甚至想过,如果他和其他皇子一样是他后宫的任何一位嫔妃所生,那么他便是继承皇位的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偏偏他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自己又无法再还给他一个母亲,即使歉疚也于事无补。
季贤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