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莫昱开口想解释,但是他的脑子足够混乱,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语言来替自己开脱,毕竟他似乎也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络绗依旧盯着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对啊,莫世子曾经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太子啊,哪里会把我这种没名没姓的小伶官的一片真心当回事儿呢……啊对了,我还真要感谢莫世子没有把我就是皇上身边豢养的鸟儿这件事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感谢莫世子还给足了我情面啊!”
“你说够了没有。”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莫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语调,比以往就淡漠的语气更加淡漠了一些,似是冷到了骨子里。
他最讨厌别人提起他那些虚构出来的过去。
络绗看着他,看到他那双杏眼里骤然布满了红血丝,露出的嘴角微微颤动,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却也将他的愤恨衬托得愈加强烈。
这是络绗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生气了的样子,永远都是弯着嘴角的谦和公子,却被自己的两句话气得双眼通红。
相顾无言,络绗却先红了眼眶,他弯下腰,用双手捂住脸,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指缝中艰难地传出来。
“对不起……”
有多在意这件事情,就有多强烈的应激反应,应激反应有多强烈,悔意就有多沉重,自己明明是最看不得他不开心的,明明和他说话的时候连语气都不舍得加重的。
莫昱像是被谁突然捏了一把心脏一样,这种被重视被疼爱的感觉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那里体验到了,但他也还是不太习惯。
明明是自己诋毁对方在先,结果先道歉的却还是对方,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棉花还在问他手疼不疼一样,那一刻,积存已久的某些执念似乎正在莫名其妙地被改写,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心脏已经感受到了。
不习惯也最容易收获感动。
他颤抖冰凉的手落在络绗的头顶,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揉着,嗓音干涩却轻柔。
“别哭……是我错了……”
“梁帝……其实就是我父亲。”
“六岁那年,我母亲打猎时中了毒箭身亡,不久后我外祖父也病逝,我一人辗转来到中原,寻到了父皇,进了宫里的梨苑。”
“这些我本来没想瞒你……”络绗擦干了眼泪,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说话还带着点鼻音,显得更加惹人怜爱,“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来着,可是又怕你嫌我话多就更不愿意理我了……”
“还差这几句?”莫昱轻笑。
“你就会取笑我。”络绗撇了撇嘴。
“你知道今早太子陷害我的事情?”莫昱给他俩分别倒了杯茶。
“知道,而且……”络绗有些心虚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茶,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是我指使的……”
莫昱直接把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喷了出来。
“哎呀,你别这么紧张嘛……”络绗赶紧给他顺后背,“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会害你嘛。”
莫昱擦了擦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是私生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父皇更爱我母亲一些,自然就多宠我一点,可这种无名无分的宠爱在外界眼中是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听说过。”络绗叹了口气,语气突然沉重下来。
“可是我也是皇子啊,我为什么不能拥有和其他皇子一样竞争的权力呢……”
“我之前还没有成年,只能在脑子里构思计划,现在我成年了,那就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络绗攥了攥拳头,“我要让他看到,我有本事争到名分争到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将他的权力交与我。”
“太子有勇无谋,没有我的指示他不敢贸然行事,其实一切都是我在操控着……我怎么忍心真的伤害你呢……”
莫昱轻轻点头,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惊讶。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名无分,所以对那个自己本该有机会争取的位置愈加渴望。
他只是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竟然是一样的人。
但其实也不一样,毕竟自己的身体状况……几乎支撑不住任何的野心,能多活几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怎么能确定太子不会采取其他的计策?”莫昱偏头看着他,“你用的什么方法控制他?”
“我其实……不太敢保证,我虽然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手段,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方法。”络绗叹了口气,手里紧紧地攥着茶杯,“太子最宠爱的情儿……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我通过他来传递计谋,而且太子完全信任他。”
“现在最难缠的……其实就是皇后了。”
莫昱嘴角抽动了一下。
“太子目前尚在禁足,那么最着急的必然是皇后,皇后的家族悠久且庞大,就算是父皇也要忌惮三分,如果皇后为他提供了翻身的方法……那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呢?”莫昱喝了口茶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时刻准备着死在你的计划漏洞之下吗?”
“当然不是。”络绗轻笑了一下,“刚才那些只不过是一种设想,而事实是……皇后现在根本无暇顾及太子。”
莫昱饶有兴致地转头看他。
“大将军秦淮,战功赫赫,其父秦山是朝廷左丞相,家世显赫程度不输皇后的家族,他的亲妹妹,三年前入了宫,是为如今的秦贵妃,这些你应该知道吧。”络绗不急不徐地晃了一下茶杯,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抓住了秦山的把柄,拿它来要挟秦贵妃,又恰巧她早已看不惯皇后……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之后的便不用我多说了吧。”
“太子是扶不起的阿斗,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皇后又不止他一个儿子,那位尚未成年的五皇子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显然是继承皇位的更好人选,她又何必为了一个阿斗而舍弃自己的地位呢?”络绗无奈地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皇室的亲情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我如果真的就这样仅凭着父皇对我的愧疚生存在这里的话,那恐怕有一天我会连我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莫昱表面上仍旧波澜不惊,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实则早已冷汗直冒,他是如何抓住当朝左丞相的把柄的,又与后宫及朝廷有着怎样的联系,还有……梁帝到底已经宠爱他到了何等地步?这些都不得而知。
而络绗本人却更加可怕,他才刚刚成年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计划,而且目前看来,这些事情明显是他更早以前就计划好的,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必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最重要的是……他的这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如果自己真的就只不过是他这盘棋里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呢?自己最清楚不过,在这一片虚假的和平之下,有多少人在默默觊觎苍兰的土地,如果他本来也想通过拿下苍兰来讨好梁帝呢?况且他今天将这些本是机密的事情对自己和盘托出,究竟又是什么目的……自己到底可不可以相信他?
这个意外实在来得太突然,他甚至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
莫昱瞬间感觉自己选择与世无争真的太失败了,早知道就应该多几个心眼……
但是,即使再多防备,也不可能做到防备所有人,就像谁都不会去刻意防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伶官儿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络绗,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突然笑了一下:“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把这些都告诉别人?”
“你想告诉谁?谁会相信你?”络绗也笑了,“目前的情况,在这皇宫里,除了我之外,你又还能相信谁?”
“这样啊……”莫昱便无力地垂下眼睛,叹了口气,“看来我确实没别的选择了……”
“桑榆。”络绗放下茶杯,突然开始正色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可以不相信,但接下来这些,你必须要相信。”
“你不是我的棋子,而是我毕生的珍宝,我不会害你,我从始至终都记着要保护你。”
“我爱你。”
“桑榆,你不会真的认为,我精心策划了好几年的棋局,目的只是单纯的那一个位置吧……”
莫昱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络绗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更无法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恨我父皇,从小就恨他,恨他抛下我母亲一走了之,恨他让我一个人辗转流浪……所以刚进宫的时候,我给自己起名叫‘琉璃’,不只是琉璃手镯的琉璃,也是流离失所的‘流离’。”
“可是你都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络绗缓缓闭上了眼睛,“小孩子……特别是我这种小孩子,最遭不住有人对我好,在一个六岁的孩子心里,那些所谓的仇恨是足以被那些关怀备至所抹去的。”
“我本该满足于我的现状,直到……”他又睁开眼睛,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莫昱的视线,“直到我遇见了你。”
莫昱浑身一颤。
“我知道了你是质子,看到你的住处简陋得可怜,看到你为了生存必须忍气吞声卑躬屈膝,看到随便什么人都能对你指手画脚……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你知道我有多想把那些欺负你指使你的人一个个都揍趴下吗!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呢,我只是个没名分的私生子罢了。”
络绗的语气愈加激动,激动到莫昱都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络绗低下头轻轻笑了笑,“如果我坐在父皇的位置上,是不是……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我渴望权力,因为权力能够保护我最爱的人。”
“可是我也怕啊,怕你不相信我,怕你用与对待其他人一样的态度对待我,怕我会吓到你,怕你对我敬而远之……”络绗再一次红了眼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喜欢你……莫昱……我真的好喜欢你呜呜呜呜……”
话说到一半他便开始梨花带雨,莫昱看着他,心里一阵心酸又心疼。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六岁刚成年的孩子,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自己就是他走到今天这步的重要原因。
莫昱内心极其复杂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脑子很乱,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多事情,根本就是毫无头绪。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本身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络绗,你要明白,我只是一介质子,流落异乡,举目无亲,身不由己。”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我只想苟活于这世上,我多活一日,苍兰母邦便多活一日,仅此而已。”
“所以……”莫昱低下头又抬起头,似乎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一样。
“我可以相信你……只是相信你而已,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络绗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已经翘得老高,不得不说,有时候他的举动真的和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模一样。
“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骗你……”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将莫昱紧紧地抱在怀里。
“桑榆,我的珍宝,我想让你平安健康,我也想和你白头到老。”
莫昱呼出一口气,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认命似的把头垂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