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熙的视线这才同白辰一道落在了陆忆寒惺忪的睡眼上——两颗黑曜石般闪烁的瞳仁,哪里有红瞳的样子?转而,两人又一同将目光移步到细品“早茶”的叶与身上。
陆忆寒被两人盯得发怵,不明所以,回房琢磨他的鬼画符去了。
“都看着作甚,你们撒的水难不成让我来拖?”叶与抿完最后一口,将白玉酒盏收进了衣袍里,掸了掸蔽膝,纡尊降贵抬脚下凳,可地下的洪水一发还未收拾,懒得睁眼的叶与立马就吃了不看路的亏,脚底一滑,大字型横摔在了地上。
今天第一件大错事——让江洛熙和白辰这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屁孩打扫卫生。叶与暗自决定,回门派后要罚这两个心不在焉的家伙一人清扫一个月的门前雪。
江洛熙跟白辰这才收起了探求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将他们的便宜师叔晾在了地上。
有道是“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叶与也没计较自己颜面尽失的问题,支起自己那把老骨头去了掌柜房间。
难得平和的早上就这么过去了。
……
掌柜贴心地为奔波的叶与一行人备好了三餐,毕竟一块碎银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
叶与也不客气,专挑白辰跟江洛熙看准的菜,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先机,算无遗策。
两人自知理亏,不敢在饭桌上造次,只得乖乖去挑那一盘绿的。
掌柜的倒是明眼人,主动夹了几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搁进两个孩子碗里,两人投以感激涕零的目光,勉勉强强吃完了这顿饭。
“掌柜,你知道‘赵府’吗?离这大概四五里路的那个。”叶与放下碗筷,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剩。
掌柜收拾着桌上的残局,仔细回想着:“啊,赵府啊,知道,原来是我们这一带最有钱的地主,但是听说前阵子府上出了好几起命案,都是听周围大家伙抖嘴皮子说的,也没真的见过。”掌柜又苦笑,“出了这事,过路人宁愿绕弯子走远路也不肯上我们这来了,没人来啊,大家伙都没生意。”
“你们问这事干嘛?难不成是府上有妖怪作祟?”掌柜先前跟叶与好一番畅谈,知道他们此行是来祛鬼怪的。
陆忆寒从一开始就格外文静,只是认真扒着碗里的饭,唯有听到“赵府”时浑身一震,而后又把整个脸埋进了饭碗里。
掌柜将陆忆寒这一反常理解为“怕生”,毕竟这小子跟他一块独处时巴不得长出两张嘴,一张嘴负责吃饭,另一张嘴负责喷唾沫星子。
陆忆寒接过掌柜手中的碗乖巧地蹬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地去洗碗了。
他用丝瓜瓤蘸了水,抻着脖子,把碗内外搓的锃亮,在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忽的,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起伏的倒影,好像跟平常有些不同。
水花被他搅得四溅,他丢下那一碟瓷碗飞奔进掌柜的屋子,抄起铜镜对着自己的眼睛剔抽秃揣。铜镜再不讲究也要比那一池洗碗水实诚,他又仔细比对着颜色,反倒是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的红瞳被隐去了!
肯定是那个黑衣服仙师干的。
说了不稀罕的是他陆忆寒,受了好处的也是他陆忆寒,自己昨天还恶于对方的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是会错了意。陆忆寒揉了揉鼻子,突然觉得羞愤难当。
受了恩惠,陆忆寒也不再紧紧揪着心里那些对于赵府的疙瘩。他是听到了的,那黑衣仙师带着两人兴许是要去赵府驱邪。
掌柜敲了敲门,唤醒了捧着镜子发呆的陆忆寒。
“终于发现啦?”掌柜的嘴弯成一道弧,全身上下的线条都那么柔和。
陆忆寒突然明白了掌柜特地放自己一天假的用意,差点又要巴巴走过去拽起掌柜的衣角道谢,但是又想起掌柜总嫌他“秀气”,故而矜持地扭捏道:“我早就发现了,只不过刚刚才想起来看而已。”
哪知掌柜长叹一口气,怅然答道:“我原本还以为你得了好,会加倍勤快地给我干活呢,可惜了我那坛好酒啊。”说着,转身要走。
“噗呼。”
掌柜被陆忆寒从身后抱住——虽然陆忆寒这小身板压根环不住掌柜半面。他将脑袋埋进掌柜的衣服布料里,闷声闷气说道:“谢谢……”
最后一次了,陆忆寒想,毕竟他才不是秀气的女娃娃。
果不其然,掌柜拽着他的手将他提溜到面前,捏了一把他的小脸,笑着说:“女娃娃都没你这么别扭。”
……
夏季的夜来得迟,陆忆寒壮着胆子在自己门前徘徊了许久,这才敢敲开那扇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房门。
“进。”答者是叶与,在床上盘腿而坐,白辰则可怜兮兮蹲在角落,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陆忆寒推开门,跟叶与撞了对眼,不过这次他没有撇开自己的目光,仍旧直直盯着叶与道:“仙师,你们是要去赵府除妖怪吗?”
叶与脸上神色未变,陆忆寒却觉得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叶与的那双细眉飞快地弹了一瞬。
“我之前在赵府做过工,你们想问什么,我肯定都跟你们讲。”陆忆寒挺直了腰背,装足了一副笃定泰山的从容。
叶与一眼便看见那垂于身侧却紧握双拳的小手,愈发觉得陆忆寒像只厉色内荏的小猫咪。昨天晚上分明还见他还一副要跟掌柜药铺共进退的模样,自己一问起那双红瞳,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说“你好讨人嫌”。
应该是已经从掌柜那知道了事由吧。
叶与知道妖族一贯有报恩的作风,却不知道魔族竟也是这个习俗。这算是…半魔的报恩?
白辰在角落早就竖长了耳朵,听到陆忆寒一语,心中大喜。这小短腿恐怕就是上天派给自己的旭日,此刻正从希望的方向冉冉升起。
他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截了叶与的道,横在二人之中。叶与想问的都被他问了去,叶与不想知道的也被他问了去。末了,白辰最后盘问道:“你在赵府一个月工钱多少?”
陆忆寒比了个数。
白辰跳起来愤愤不平地大叫:“这个赵府绝对有鬼!我上街乞讨的钱都比这多!”
叶与默默剐了一眼这个被钱蒙了眼的铁皮罐子,把江洛熙也一同叫了过来。
于是白辰阖着眼,摇头晃脑地把自己所闻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一年前,赵府上下一共三十七口人,前些日子死了一共八个,余下二十九人。赵府先前是由三个大院左右合围而成的,但昨日上山时看到的是大小房屋摞成一长列。还有…还有那张请帖。”
江洛熙把请帖从衣襟里掏出,问道:“请帖怎么了?”
白辰瞪着大眼睛左右巡视,略过每个人的目光,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说…这请帖该不会不止给了我们吧?”
江洛熙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昂起头正要开骂,好在这次白辰快她一步,将请帖摊在众人中央,吞了口唾沫:“你们看啊,这里写着‘诚邀父老乡亲们莅临,必尽地主之谊。’不是摆明了这破纸是一式多份的嘛。”
叶与靠着床,气息平平地哼了一声,算是肯定了。
陆忆寒却扒着那张纸,感觉它的气息有些熟悉,但又记不起来哪里感受过了,一眼扫到那处“地主之谊”,不由打了个寒碜。
江洛熙也跟着点点头,又问:“照你这么说,赵府应该是新改建过的,而且就在这一年时间里,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图什么?”
“聚气,聚阴邪气。”陆忆寒肯定道。
他小时候跟父亲最初住的房子也是这样,不够方正,两侧通风,阳气聚不起来,易积攒阴邪之气。不过父亲告诉他那是便于母亲起居,而后母亲离开了,他们也搬离了。
白辰惊异于陆忆寒嘴里能吐出这样的话,惶恐不安地手脚并用,躲到了江洛熙身侧,紧张道:“你、你该不会就是赵府的邪祟吧!”
“我不是!是我爹爹告诉我的!”没了那双红瞳,陆忆寒说话都有底气了,加上对白辰的不满,那一嗓子吼得白辰够呛。
“我要是邪祟,准在第一天就把你吃了,绝对不会留你到今日。”叶与悠悠道,本意虽是要噎死白辰,可在套上了“仙师高帽”后,陆忆寒自动理解成叶与这是有意袒护自己。
白辰还是心有余悸,但想来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老老实实向陆忆寒道了歉。
连同昨日的冒犯一起。
“不错,那就罚你这次委托所得的银钱赔去人家一半。”叶与双手揣在袖袍里,白辰这嗜财如命的毛病也是该治治了。
白辰哪里受得了这刺激两眼一翻,差点厥过去,软绵绵扎进江洛熙怀里,又被江洛熙嫌恶地踹开。
叶与熟视无睹,偏过头对上陆忆寒的眼,平眸含笑:“你既在赵府做过工,那你在赵府时可曾见过什么异象?”
陆忆寒一个激灵,低下了头,眼神闪躲,半晌,他幽幽答道:“不…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