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毁谤国法”那事过去了几天,整个太学一片风平浪静。想来徐太傅也不愿这事往外传,特地对那些个嘴上没门的施了点压。
这事到此便可说是翻篇了。好在虞淮安从一开始也没为这事担心过,唯一让他头疼的只有许即墨这小子,依旧我行我素,丝毫没有要学乖的意思。
这日午后春阳正暖,虞淮安难得有雅兴,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默念着“江水流春去欲尽”,忽听得外边一阵煞风景的吵嚷,紧接着谷雨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门破空而来:
“许即墨!别踩——!啊!我的花!!!”
虞淮安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自打许即墨住进侯府,这两人三天两头地就要为些芝麻大的事吵一架,以至于现在虞淮安看见他俩在一块就头疼。
许即墨是看谷雨傻,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故而成天以气他为乐;谷雨则是单纯地看许即墨不惯。明明两人身份霄壤之别,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窗外许即墨说了句什么,虞淮安没有听清。不过两秒后谷雨又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你你你——!!你又去青楼喝花酒了是不是!一股子脂粉味隔老远就熏死人了!世子殿下我拜托你,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你跟我家大人住在一起,就是你不在乎,也得注意一下我家大人的清誉吧?!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家大人真的宠你,你信不信我把你做的坏事都告诉大人,叫他把你赶出府去——!!”
许即墨似是走近了些,因为这次他说的话虞淮安听清楚了:
“唔。你去告呗。”语气懒懒的,是一贯让人恼火的漫不经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不去谁不是好汉——谷雨狠狠瞪他一眼,“噔噔”两步跨上台阶,敲开了虞淮安的门。
“大人!”谷雨双手叉腰气鼓鼓的:“你知道吗世子他又——”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这才发现有客人先他一步进了门。他这么嚎一嗓子闯进来,对方迈出的脚都吓得停在了原地,两人尴尬地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虞淮安及时开口缓解他的窘迫。谷雨松了一口气,瞥见许即墨已走远了,这才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见没了旁人,虞淮安才又对面前魁梧挺拔的男人道:“什么事你说。”
这人名唤祁卫,是老宁南侯手下的人。他轻功了得,对虞家又忠心耿耿,故而一向得虞淮安器重。半月以前,因许即墨与三皇子等人外出骑马出了事,虞淮安便将他派去许即墨身边,吩咐他暗中随行,保护世子安全。
祁卫犹豫了一下,将方才谷雨要说的事重又报告一遍:
“世子殿下他,今日又去青楼......”
虞淮安笑着接话:“又去青楼读书了?”
祁卫:“......是。”
谷雨之所以讨厌许即墨,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嫌他成日流连于烟花柳巷,与那些个庸脂俗粉为伍。他自小崇拜的便是虞淮安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自然瞧不上许即墨举止轻浮。
然而谷雨不知道的是,许即墨是时常出入青楼没错,不过他去那儿,可不是去听曲喝花酒的。
最初跟着许即墨的几天祁卫也觉得奇怪。这人每每一进醉玉坊,便吆五喝六地摆出一副款爷派头,高调得生怕谁不知道他来了似的。那里的老鸨莞娘似也与他相熟,一见他便热切相迎,娇滴滴挽了他胳膊往楼上引去。
虽然听世子的活春宫不在自己职责范围内,祁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敛了声息悄悄尾随。甫一行至无人处,却见莞娘一秒不敢耽搁地松开手,恭恭敬敬将许即墨请入一间隐蔽的厢房。
那厢房明显不对外人开放,祁卫跟了好几次都止步于此。最后还是寻了法子自房顶窥视,这才无比讶异地发现,世人口中臭名昭著的草包世子,竟独身危坐在全京城最大的青楼内,捧着一本杜佑《通典》读得津津有味。
那天回去后他便向虞淮安报告这稀奇之事。原以为对方会跟自己一样诧异,没想到虞淮安沉吟片刻,竟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祁卫是个粗人,实在揣测不来主子们的心思,索性自此以后也不再多问,只安心做好虞淮安交代的事便罢。
既然许即墨去青楼也不是第一次,虞淮安不明白这有什么重新报告的必要。
“怎么?今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是......”祁卫压低了声音,俯身同虞淮安耳语几句。
他们做这行的对周遭人事物敏锐得很。近日随世子出行时,他凭着过人的直觉探查到不少意味深长的目光。趁着许即墨去了醉玉坊的空档,他躲在暗处观察一阵,发现一夕之间这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似乎埋伏了不少暗桩。他原以为是哪派贼人作乱,随手逮了个落单的一顿逼问,对方却颤颤巍巍从腰间解下宫里的令牌。
这一问才知,前两日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说有南魏探子混入城中,专做搜集情报、扰乱民心之事。
这消息虽来的没头没尾,但如今形势本就不稳,边境戍兵蠢蠢欲动,此种情形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梁帝当即派遣暗桩在民间打探,而作为南魏世子的许即墨自然成了他们的首要怀疑对象。
此事知情之人尚且不多,不过也足以令闻者悚惧。毕竟暗通敌国,哪怕只是“有暗通敌国之嫌疑”,其后果都不是闹着玩儿的。许即墨立场尴尬,这种时候本应更加避嫌,少同外人接触才对。青楼读书已属怪异,何况醉玉坊人来人往耳目杂多,一旦同什么可疑之人牵连上,再被趁机大做文章,届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思及此,虞淮安默了片刻,冲祁卫一颔首:“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你去吧,辛苦了。”
另一边,许即墨正神情严肃地翻阅手中信件,全公公恭敬地垂手立在一旁候着。
“好,他们做的很好。”许即墨一边说着,一边将看完的信扔入香炉中烧了。“你今日去见他时,可曾叫人看见?”
全公公答:“应该不曾。奴才特地拐了好几条街,确定没人才敢去见的他。”
“那就好。”许即墨眉头紧锁:“近日孤总觉身边有人暗中监视。此人当该是个高手,连孤都无法精确锁定他的位置。”
“如今一步都错不得。如果是孤的错觉还好,如若不是......我们万万担不起这种风险。”他沉吟片刻,“你且去知会韩原,三日后孤会再引那人出来,届时务必将他活捉。孤倒要看看,是谁要跟孤过不去。”
“是。”
全公公想象了一下若真有这么个人,不管对方是谁派来的,倘使被发现他们在暗中做的种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在这时,紧闭的门板“叩叩”响了两下,一道熟悉的人声在门外响起:
“即墨,我能进来么?有事同你说。”
屋中主仆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此前虞淮安从未踏足过许即墨的私人领域,故而他们平日在家时也不太设防。这要是直接放虞淮安进来了,万一叫他看见什么不符合许即墨一贯的“草包”人设的东西,那该如何是好。
许即墨一把将桌上排着的一众话本小说春宫图等等推倒在桌面,将方才他真正在读的兵书完全掩埋在底下。
他扬声喊了句“稍等,我在更衣!”又快速将几个略显高雅的物什藏起来,这才迎虞淮安进了屋。
许即墨住的侧殿名为听雨楼,与虞淮安的寝殿停云轩相隔不远。据说二者和侯府中所有的匾额一样,皆是虞淮安少时亲自取的名题的字。自从许即墨搬进来,虞淮安还是第一次造访。里头仍沿袭着此前风雅古韵的装潢,只是多了些许私人物品。他下意识扫视一圈,却偶然注意到香炉未盖,里头堆了些堪堪熄灭的灰烬,看样子绝不像是香料烧出来的。
虞淮安的目光一掠而过,又回到许即墨身上,见方才喊着要更衣的人分明同早上出门时穿的是同一套。
“怎么了哥哥,”许即墨不动声色地前移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脸上露出他一贯的乖巧笑容:“找我有什么事吗?”
还真是,有事叫哥哥,无事虞大人啊——虞淮安在心底暗叹一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施施然绕过那香炉,走到许即墨书桌前坐下: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想着你住过来也有不少时日,来看看你住的可还好,这屋中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嗯......你这书桌是我前些年的旧物,瞧着有些磨损了。是不是该给你换一个?”
“......”许即墨看着被不堪入目的市井闲书堆满的桌面,不知他从哪里又瞧出来磨损了。“没有没有,我用着挺好,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换了好。”虞淮安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桌上的话本,说出来的话却惊人:
“明日就叫谷雨去打听打听,换个同醉玉坊三楼暗阁中一模一样的,你用着舒心,便也不必日日瞒着人往外跑了。我瞧着,也怪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