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珩往前看,一个穿着紫色便服、长了一双桃花眼的男人,正倚在一棵树上看着他。
此人便是京城袁家的二公子,袁誉。
和颍州旁支袁家的袁正不同,袁正和袁誉,虽然同为袁家子弟,年纪也相仿,甚至于这位袁正比袁誉还要长两岁。
但这两人,无论是行事做派、还是才学手段,都不在一个段位上。
袁正今年二十二岁了,还得靠着家里的荫庇,勉勉强强考了个举人,然后就止步不前了。
可袁誉今年才二十,却已经是京中正五品的大理寺寺丞,分管各州州府的案件复审和稽查工作。
职位虽然不高,权限却极大。
还能直接面见圣上。
这次他会来颍州,也是被顾明珩一纸书信喊过来的。
“事情办得如何?”
顾明珩与袁誉虽有辈分之差,但二人性格相投,关系一直算得上不错,私下也常有往来。
“不是吧,顾明珩,我这好不容易办完事回来,你一句犒劳慰问没有,就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你是人吗?”袁誉很是不满,脸上的笑意也彻底维持不住了。
顾明珩却懒得听他这些废话,他一双凤眼,直盯着袁誉。
袁誉被他看得败下阵来,举起双手投降:“行行行,你厉害,我认输。”
嘴里嘟囔着一句“顾扒皮”,但袁誉还是把自己查到的事,如实与人说道:“那秀丽楼背后有扬州知府撑腰,不过我按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给这扬州知府撑腰的,是司徒连。”
吴济跟在两人身旁。
自然有机灵的小厮端茶过来。
吴济亲手接过,放于石桌上,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着眉跟了一句:“怪不得这秀丽楼这么多年都屹立不倒,还没人查到,原来是有司徒连护着。”
这司徒连是南直隶的布政使,位列三品,掌着一省财政、民政,虽然称不上土皇帝,却也算得上是南直隶的二把手了。
顾明珩这些手下里面,若说对这事最义愤填膺的,自然数吴济无疑。
他这十年为找这位明姑娘,风餐露宿,沿途碰到过不少可怜的女子,只要想到那明六姑娘,就被人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要不是自毁身体,断了那些人的念想,恐怕早就要与那些沦落到风尘的女子一样了……
也难怪主子这样生气。
他也生气!
“这司徒连掌管着这么大一个南直隶,却任由底下人肆意妄为、强抢民女!我看这秀丽楼就是他用来收买、贿赂那些人的地方,这个混账东西!”
吴济性子粗,脾气又急。
他越说越气,直到被卓前拉了一把,才猝然反应过来。
忙往主子那边看了一眼,果然,主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吴济脸色微变,他自知失言,忙掌了下自己的嘴巴。
“属下失言。”
袁誉也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死脉是什么。
这十年,他这个好友就没一日睡好的,故意把自己扔到戍边,堂堂一个亲王,为了赎罪,每日风餐露宿惩罚自己。
有次他们喝完酒,睡在一个房间。
他半夜从桌上醒来的时候,就听到躺在榻上的顾明珩跟噩梦惊醒般似的,满脸大汗坐了起来。
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
原来这十年,他没有一日睡好的。
每次睡着,都会梦到那位失踪的明六姑娘,然后就会惊醒,只有把自己熬得很困,才能一觉睡到天亮。
“放心,我已经修书,准备今日就让人送往京城。”
袁誉拍着顾明珩的肩膀说道:“等陛下发话,大理寺接管这事,不管是扬州那个李世忠还是南直隶的司徒连,都逃不掉。”
顾明珩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我亲自去一趟扬州。”
袁誉皱眉:“你打算自己处理这事?”
顾明珩并没有明确回复,而是越过袁誉,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待喝了口茶,才看着袁誉淡声问道:“你当司徒连是谁的人?”
袁誉被问得一愣。
但他并非只是个五品京官,他还是袁家本家的子弟,岂会不知?
他不仅知道,还很清楚这司徒连是谁的人。
袁誉的祖父是当朝太师,父亲是兵部尚书,如今位于未央宫的皇后娘娘是他的亲姑姑,更不用提,她还有一对做皇子和太子的表兄弟。
京城风云争斗,党政派系不知凡几,其中斗得最厉害的就是三皇子和太子。
而这位司徒连,正是三皇子那一脉。
他的恩师是当今首辅郑清全,也就是三皇子的外祖父。
想通了这一层关系。
袁誉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什么顾明珩准备亲自接管这一件事。
大内和内阁素来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每一封送往京城的圣旨,都得先经过这两层关系,再呈送到圣上的面前。
若是这事提前被郑清全知晓,让司徒连有了准备,只怕有些东西就都跟着毁于一旦了。
也算是这司徒连倒霉,正好碰上了这一位杀神,又跟那位明六姑娘扯上关系。
他要是真的与那秀丽楼无关,也就算了。
要是有关,就算郑清全那个老骨头出面,恐怕都护不住他。
“也行,正好我最近没事,陪你一道。”袁誉乐得看这种热闹。
他倒是盼着那司徒连,与那秀丽楼有关才好。
这司徒连算是郑清全手里一个不错的学生,也是三皇子那脉有力的人手,
南直隶无论是船运还是商运,都十分富庶。
铲除了司徒连,也算是断了这郑清全的一条臂膀,三皇子那边也就少了个有力的支持。
他其实并不想管那些党政斗争。
可身为袁家子弟,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管,就能不管的。
要是这次真能铲除司徒连,三皇子那一脉必定元气大伤,祖父和父亲他们也能安心一些了。
不过袁誉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并不喜欢管这些事,虽然他跟袁家的关系一直不错,但不代表他会参与到这些党派斗争之中。
他也就没提,只岔开话题,问起别的:“不过你居然放心,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回京城?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护送她回京呢。”
他一副吊儿郎当,开玩笑的模样。
顾明珩未回,倒是吴济笑着说了句:“袁二爷,您瞧瞧咱们这,是不是少了个什么人?”
袁誉看了一眼,很快就知道少了谁,顾明珩的亲卫青信不见了。
他看着顾明珩,瞪大眼睛,咂舌道:“顾明珩啊顾明珩,你是真舍得。”
那青信的武艺,出神入化,要不是跟在顾明珩的身边,就他那身手,放到江湖里,估计那些什么高手榜,他都能名列前茅。
安危是不用担心了。
但想到京城安远侯府的那些状况,袁誉又变得有些沉默起来。
他说:“也不知道这明六姑娘回到侯府,看到那个情况,会怎么样?”
“她一个姑娘家,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要是知道那里已经有人取代了她,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袁誉说着说着,还跟着叹了口气。
场面一时无言。
就连向来爱说话的吴济,此刻也不禁闭上了嘴。
“我听说那位安远侯夫人,这些年虽然病情好了许多,但仍旧离不太开那一位。也不知道这位六姑娘回去,能不能改变什么,还是……”
袁誉说的那一位,便是如今位于安远侯府的明瑶。
有些内情,外人不知,但在场这几个人,岂会不知?他们知道这个取代明六姑娘的人,从前只是个小乞丐。
因为不小心捡到了明六姑娘的玉佩,而被带到侯府盘问。
也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怎么。
那会安远侯夫人疯疯癫癫,看到那个与明六姑娘年纪相仿,鼻子上又都长了一粒痣的小乞儿时,便把她当成了明六姑娘,死死抱着她不肯放手,非要认她是自己的女儿。
之后更是一日都离不了。
安远侯府和清远伯府的人,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也毫无效果。
以免安远侯夫人再次发病,他们只能暂时把那小乞儿,养在安远侯夫人的身边,想着等明六姑娘找回来之后,再说。
可找了一年,还是没能找到。
倒是安远侯夫人的病情逐渐变好,只是有一点,她仍旧不能离开那个女孩,一离开,就要发病。
之后这个女孩便彻底成为了明家的六姑娘。
顾明珩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心烦意乱,当初他知道这件事时,也不过十七,为此,他还特地跑到安远侯府,质问安远侯为何如此。
当时安远侯其实状态也不好。
他既要处理公务,还要操劳家事,简直心力交瘁,人都老了好几岁。
顾明珩记得当时他是那样说的。
“瑶瑶失踪一年了,这一年,我没有一日睡好,家里每个人都是,我不敢想象这一年,瑶瑶都经历了什么……可人活着得往前看,内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前几日见我收到找瑶瑶的书信,她起了疑心,差点又发病,府里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喊那个女孩子,再这样下去,只怕内子迟早又要发现。”
“我只能先这样做。”
“我还是会找瑶瑶,但内子和家里都需要安定下来了。”
“王爷,您也该放手了,这事与您,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时之言,历历在目,十七岁的顾明珩,根本无法想象,这怎么会是一个父亲所说出来的话?
他怎么能把别人认成明瑶?
周昭如有病,他也有病不成?
他质问安远侯。
“侯爷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六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凭空多了一个人,拿走她的名字,取代她的身份,她会怎么想?”
当时明元渡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却还是没有准备更改主意。
顾明珩气得当场拂袖离开。
他虽然从小就不羁,但素日礼教于心,从小到大,也从未做过什么不妥的事。那日他却直接当着安远侯的面,踹开了那扇门,走前还扔下一句:“你不找,我找!”
“你不要,我要!”
“我一定会找到她,把她带回来!”
“到时候安远侯府给不了她一个容身之处,我顾明珩会护着她!”
回忆往事,仿佛还是昨日云烟,但其实一眨眼的功夫,九年已经过去。
二十六岁的顾明珩,或许看懂了当年那个男人的无奈和沧桑,但他同样不接受、不理解、不认同。
他冷着脸说道:“我已经修书给姑姑,把这件事先与她说了,按脚程,她应该也已经从老君山出发了。”
“有姑姑护着,没人敢欺负她。”顾明珩淡声与袁誉解释。
袁誉听到那位福华长公主已经出动了,也就放了心,要说这安远侯府,真还有谁记着那位失踪的明六姑娘,自然数这位福华长公主无疑了。
因为不满儿子和儿媳把别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女儿,福华长公主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侯府,这些年,她一直住在老君山,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有她护着明六,倒是不必担心她会受太多的委屈。
但顾明珩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
如果就连姑姑都护不住她,那就由他来护,总归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