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月中旬,春寒料峭,孙府张灯结彩,上下忙碌,奴才踩着脚梯挂喜联,丫鬟结对换喜蜡。
整个府邸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喜悦,院里的枝丫抽条,上面挂着好些花苞争相绽放,似乎也在为了小主的喜事将近高兴。
“弟弟昨日说要一起用膳,怎的还不来,可是被院里的婆子妈妈拦住了?”
“老爷下朝回来就将公子召去了书房,听闻是为了前几日他跟青州公子会面的事。”
孙芑坐在桌案边写字,她的字被府里请来的好些夫子夸奖过,称字如其人,娟秀至极,又不失风度遒劲,听阿献这么说,忽地站了起来,笔墨落在宣纸上洇开一朵黑灰色的花,心窝里的脏器跳个不停。
果然还是被孙谋发现了。
孙芑放下笔墨,“去书房。”
自从大夫人离世后,府内那些姨娘太太一改往常谦卑,都想争个高低,结果是谁也不服谁,在各人的院子里当起了土寨主。
孙芑又被关在府里,渐渐的,连院门都不愿意踏足出去,见不得女人们针尖对锋芒。
进了主院,绕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路过大夫人生前屋子时顿了下,往里看了眼,门棂积了一层灰,又立马收回目光往前去了。
刚到书房外就听见孙谋的怒声,孙芑站在门外,柔柔地喊了声“父亲”,里面立马安静下来。
随即,书房门打开,孙谋面露诧异,“我的娇娇儿,你怎来了?用过膳否?父亲叫婆子给你准备去。”
“女儿来是有事要禀明父亲,”孙芑颔首垂头,一副做错事自来请罪的模样。
孙荀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女兄不必为我求情,我不过是见青州公子面善,喝茶相谈,父亲便不分轻重痛骂一顿,女兄回去便是,想必孙户曹也不会将我打死。”
“你!逆子!!”
孙谋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朝孙荀大步流星过去,“老子能把你生下来,老子就能送你上西天。”
“是你生的吗?是母亲生的我,”孙荀边躲还不忘顶嘴。
“做老子的今天要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有灵,要怪只管来怪,我孙家百年根基,如今却如履薄冰,都不活了罢。”
孙荀在书房里乱蹦,鸡毛掸子落在身子一下也没躲开,虽青出于蓝胜于蓝,但他老子始终是他老子。
孙芑朝阿献看了眼,阿献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孙荀面前,一把抓住挥动在空中的鸡毛掸子,“老爷,息怒。”
“你给我让开,再拦着连你一起打。”
“老爷,你一人打不过我跟公子。”
孙谋愣住。
好得很呐,这屋里也要造反了。
“父亲,您且坐下来好好说,”孙芑走过去,取下僵持在三人之间的鸡毛掸子,扶着孙谋的手臂在一旁椅子坐下。
“弟弟只是跟那位公子见了一面,聊了些少年趣事,怎如此动怒?”
孙谋长长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今夕不如往日,时局恐是要变了啊。”
孙芑转头看了眼阿献,阿献径直出去带上门,守在外面。
“父亲细说。”
“前些日子,陛下召见了荆州、朔方和豫州的州牧,你们可知,陛下为何在这个时候传召他们?”
“揣摩圣意,是掉脑袋的大罪!”
“啪叽——”镇纸砸在脑门上的声音。
孙荀安静了,也不顶嘴了。
孙芑沉默了片刻,道:“荆州边境历来大乱,朝廷对此一直敷衍推脱,州牧刺史早有独立之意,朔方中东部常年干旱,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拨的赈灾粮到不了百姓手中,至于豫州……豫州富饶,百姓安居乐业,军阀壮硕,陛下恐……”
“正因如此,当下时局更不可与旁人走得太近,若是教人发现,编出些莫须有的故事,我们孙府可就难翻身了,你以后进宫也不会好过,就算陛下对你亲近,难免太后不会苛责你。”
“可是那位是青州的,不干这些事。”
孙芑暗自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陛下没有召见青州,青州人为何会来长安,何况是州牧之子,不是更令人起疑?”
孙荀恍然大悟,“哈?那怎么办?我还让他来家里做客,他不会真的要来吧。”
此时,阿献在外面敲了敲门。
“老爷,公子,小姐,府里来客,说是家主好友。”
书房里三人面面相觑,孙谋先起身,“我出去看看,”又盯着孙荀,“《上林赋》罚抄三十遍。”
“三十遍?孙户曹,你还是杀了我吧。”
孙谋离开不久,去而复返,见孙芑帮孙荀抄书,面色一沉,倒也没说什么,指着孙荀道:“臭小子,你给我出来。”
孙荀嘴硬,实则还是怕父亲真给他打死,拉着女兄挡在前面,一路去了大厅。
孙芑原本镇定自若,父亲的旧识好友她是见过的,伯父们对她都很好,甚至要认她做干女儿,后来与皇室结亲便再也没有人提过此事了。
直到她看到坐在太师椅的人,华服额冠,顿时汗毛炸起。
那人看见她也愣住了,视线又移到她身后的孙荀身上,神情豁然开朗,勾唇轻笑一声。
“孙大人膝下一对儿女长得可真像啊。”
孙谋弯了弯嘴角,应付道:“他们是一对儿龙凤胎,张公子来此可是为了前几日犬子的叨扰,下官给您赔不是了。”
“何来叨扰,我与公子相谈甚欢,今日闲散无事,特地前来约他吃酒,孙大人可放心让他与我同去?”
若是去了外面酒楼吃酒,恐明日长安城内人人皆知,孙府与青州私下往来甚密。
孙谋道:“若公子不嫌弃,可留在寒舍,孙某特备酒席,虽比不上青州佳肴,但也比城内酒楼厨子做的美味。”
谢砚十欣然点头,“那就多谢大人了,”去往孙荀院中的路上,种满了铃兰,已经结了很多花苞。
“没想到孙兄竟然会喜爱铃兰,院中种了这么多,”谢砚十笑道。
孙芑道:“我女兄喜欢铃兰,家中便多种了些,图她高兴嘛。”
孙荀的院子离孙芑的不远,但孙芑作为女子,又入宫在即,不便与公子们同屋用膳,见过谢砚十一面后就被孙谋叫人带回去了。
“小姐,你可是担心张公子将那天在外面见你的事情说出来?”阿献盯着满脸愁容的孙芑问。
孙芑摇头,“他刚才见了我,想必弟弟会与他说清楚,只是他突然到访,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为何?”
“阿献,你可还记得母亲以前讲过的那个故事?”
“代王刺青?”
“嗯”孙芑不安,“青州地势险峻,昼长夜短,瓜果熟甜,他作为一个青州人怎生的如此俊朗白皙。”
“许是位高权重,无需操心事务,所以生得好?”
隔日,孙芑叫来阿献,交给她一封信,吩咐一定要避开府内的眼线,将这信送到雾来客栈那位公子手上。
谢砚十已经面圣,不日将启程回豫州,本就对当今帝王多有不满,若不是父亲年岁已高,路程数月,经不起舟车劳顿,他也不会来这一趟。
只是来都来了,他便将长安上下大小事都打听了个清楚,其中一半都是出自孙荀口中,心中有数,只待他日。
亲随进门颔首,“少主,刚才有人送来一封信。”
谢砚十眼底有一瞬的诧异,接过,打开,宣纸厚实洁白,富贵人家用的东西,便也猜到了这东西的来处。
信内数十行,他一眼扫过,走到一旁的烛台边,将信烧了。
谢砚十没想到,孙家女公子没等到自己的回信,会在两日后自己找上门来。
孙芑一身素衣,头戴斗笠面纱,举止大气优雅,进门后摘下面纱,“孙谋户曹之女孙芑前来求见公子。”
谢砚十落在窗外的目光堪堪收回,落在门口女子脸上,竟比那日在孙府见到的还要秀气。
他伸手示意,孙芑在桌面坐下,阿献退出去关上门。
“女公子来此,可是有事?”
孙芑也不藏着掖着,“前日教人给公子送信,怕信件遗失,特地前来解释赔罪。”
“近来事务繁杂,信我已经收到,并无怪罪之意,女公子请回罢。”
孙芑垂在茶盏上的目光抬起,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身着珠玉千重的华服,头顶烟色发冠,眼神深邃,相貌过人。
“我带些青州的莓果来,想必公子离家多时会思念故土,”孙芑将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推到谢砚十面前,笑道:“路程太远,虽没您平日里吃的新鲜,但在长安还是很难买到这样的果子。”
谢砚十垂眸看了眼食盒,莞尔,“多谢女公子好意,只是青州并不盛产莓果,这是豫州的东西吧。”
孙芑眼睫颤了颤,坦然自若,温婉大方道:“那许是我弄错了,望公子莫怪。”
说罢,起身离开。
“不必多礼,既然长安难买这样的莓果,女公子还是带回去罢。”
孙芑停下脚步,“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刚才也与公子说明了来意,先前是小女让家弟代行来赔罪,欺骗公子在先,望公子看在故土果蔬的份上莫要不悦。”
罢了,迈步往外走。
耳边忽地掠过一阵疾风,“铛”一声,一把匕首从孙芑耳畔飞过,端端正正插在面前的门扉上。
孙芑吞咽了下口水,听到身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哪里让你看出了破绽?”
谢砚十自从来了长安便以青州张正阳的身份与人打交道,除了进宫面见帝王,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孙芑回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挤出一抹不算自然的笑,“百密一疏,谢砚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