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韵浓郁,院里那棵白玉兰今年开得格外的早,就连往年不知季节的桃树也红透枝条,风疾,吹得树叶猎猎作响,来往院里院外的下人都不禁裹紧了衣裳。
寅时,天空还漆黑一片,像一口大锅罩在孙府之上,似乎永远都不会亮开。
孙芑穿着一袭金丝凤纹红衣坐在铜镜前,负责漱洗的婆子正往她头上戴瑞兽祥云的宝冠,唇色朱红,衬得她皮肤愈发的白皙透亮。
“小姐高兴些,您这进宫去,可是日日与陛下相伴,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呢,”婆子见她面色凝重,以为她不舍亲人府邸,正感伤愁,劝慰道。
孙芑垂下眼眸,淡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姑娘出嫁难免涕零,婆子们都是过来人,将屋子里的东西收整好后默默退出去了。
孙芑从袖中拿出一张对折的印着锦纹的信纸,打开,上面是刘骥的字迹。
昨日宫里来了好些太监宫女,一并带来的有十来箱珠宝黄金,里面还有这封信。
刘骥自继位以来,少有出宫的机会,她自然也没有进宫面圣的时候,少年情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人偷偷从宫里送出信件或是宫里的玩物糕点。
信里说:惠书敬悉,情意拳拳。春寒乍暖,不绘渺渺相思苦,待此多载,喜悦难言,执手相伴,一隅同栖,夙愿终成,定不负慧鉴。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小姐,我从厨房偷了两个馒头,你吃点再上路。”
孙芑收起信件塞进袖中,回头看到阿献一身丫头打扮,手里递过来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只是叉腰踢脚那姿态……不雅,太不雅了。
“怎说的,我像是要去断头台。”
阿献呆滞了一瞬,意识到刚才那话实在是不吉利,改口:“听闻进宫后流程繁琐,规矩又多,怕你饿着,先吃点垫垫肚子。”
孙芑摇头,望向窗外。
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而起,有几朵落在窗台边的桌案上,掉进了砚台里,桃花鲜艳沾染上黑墨,她有些恍惚,想起自己从小便循规蹈矩,若是也能如同这桃花一般,随风起,风止落,哪怕掉入烟墨落入泥泞。
“这几日可收到过什么?”
阿献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摆了摆头,“小姐,别想了,就算宫里有诸多不易等着,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人伤着你。”
孙芑笑起来,不知是笑阿献忠诚天真,还是笑自己……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听到婆子语气欣喜地说:“小姐,卯时到了,徐公公在外面候着,该进宫了。”
门打开,孙荀红着眼站在门口,看了孙芑一眼,背过身蹲了下去。
按常理,夫家当亲自迎接,但孙芑不同,她从今往后侍奉的人乃天子,天子自不会登门,所以当家弟送上喜轿。
孙芑站在门前,孙谋在一旁眼含热泪地望着,二娘扶着孙谋的手臂,不住地抹眼泪,时不时抬头看丈夫。
孙芑对着父亲俯身弯腰,“女儿出嫁,谢父母养育栽培之恩,往后不能在跟前尽孝,莫怪,此去不知何时再相见,望父亲保重身体,百龄眉寿。”
孙荀背着女兄,走出院落,一路向前,只字不语,他怕自己开口会让女兄听到哽咽,便一直绷着唇咬着牙。
“臭臭,”孙芑附在他背上,以前只是个小屁孩,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肩膀也宽了,都能背得起她了,“往后要听父亲的话,若是觉得上学枯燥乏味,多习武傍身也未尝不可,来日看上哪家的女公子,莫要轻浮与人,要温声细语,要体贴,要尊敬,知晓了?”
孙荀不说话,眼泪顺着鼻尖一颗一颗砸到地板、鞋面上。
“你还记得那日在书房里,父亲说过的话,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你只管带着家人妻室离开,什么也别顾。”
孙芑搂着弟弟的脖子紧了紧,嗓音哑了,“女兄,女兄希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孙府外,徐公公见新娘出来,差宫女掀开轿帘,上前恭敬了几句。
喜轿前,孙荀紧紧箍着女兄不放,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婆子妈妈催他赶紧放开,耽误了吉时陛下会怪罪。
孙谋也劝他,娇娇是女儿郎,早晚要有这么一天,应当感到高兴。
孙荀手松了松,放下女兄,孙芑手持凤扇掩面,他哽咽着说:“女兄刚才与我说的,女兄也要做到!”
传闻里孙家的那个咒诅,他问是不是女兄怕了,其实是他怕了,怕这一去就如同其他院里的女兄般,再也见不到了。
孙芑没应,只是点头,被婆子扶着上了轿,轿帘一放,仿佛就将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从此相见难。
徐公公对孙谋颔首,转身朝人群喊:“起轿,回宫。”
喜轿一起,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欢呼,有人祝福,有人凝重,有人猜疑孙家最后一个女儿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女兄!女兄!我不要你走……”孙荀拨开人群跟了上去,被孙谋一把拉回,他在父亲怀里歇斯底里地喊:“娇娇!娇娇!娇娇!”
孙谋抓住他的领子,红着眼呵斥,“不许喊!别让她回头,你越是喊,她越是走不好前方的路!”
孙芑坐在轿内,听着身后混杂在一起的欢呼和责备声,眼泪早就爬满了整张脸。
——
天微微亮,谢砚十温了壶茶,这是他喝的第十八壶茶,二里外的街巷闹哄哄的,吵闹至极,令他心烦。
“少主,东西车马都已备好,现在启程吗?”亲随进门问。
谢砚十没说话,眼神晦暗地盯着放在桌案上的黄色石头。
那日,孙荀来雾来客栈赔礼道歉,他本想着将这石头还给他,当时一心想套话,没料把这事儿给忘了。
过了几日,他又带着石头去了孙府,想着物归原主,结果意外撞见孙家的孪生姐弟,一来二去,又给忘了。
直到孙府小姐上门,她问他能否带她离开长安,还说,若是以后有意,她能帮他夺下长安。
他不清楚一个女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口气,但不得不说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以至于,短短几日,深埋在胸腔深处多年的那颗种子以不可抵挡之势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