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冬的最后一场雪将青城山盖了个全白，人迹罕至的最深处山腰，一只小白狐正漫步走在雪地。

一身毛发与雪地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狐狸步伐轻盈又优雅，两耳立着，顶端尖尖，漆黑眼珠干净明亮，雪白睫毛排列，整只狐看上去有天然的柔美憨态。

走至一棵粗壮的松树下，狐狸停住脚步，看向树枝上抱着坚果的胖松鼠。

“松鼠松鼠，我要到人间去啦。”

松鼠啃食坚硬果皮的动作一顿，看向树下那只心情不错的小白狐，“小狐狸，你被雪冻晕了？人间很危险的，待在青城山不好吗？”

小狐狸鼻孔呼出的气蒸腾成白雾，它摇摇头：“可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修炼了几百年，我有预感，马上就要成功了。”

“为何一定要执着外面的世界呢，咱们那么多朋友一起，快快乐乐地在山里生活多好呀。听说外面的人个个穷凶极恶，看见小动物不是宰了吃了就是抓去圈养，一辈子就困在方寸之地，吃不好睡不好。”

“而且他们还喜欢把动物的皮毛穿在身上，残忍得很。”

松鼠想着，浑身抖了抖，背上的薄薄积雪抖落了一些下来。

林间传来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七彩山鸡落在一段枝干上，伸了伸脖子，张嘴打了个哈欠。

“大清早你们在商量什么？”

“小狐狸要去人间了。”

闻言，山鸡果果鸣叫一声，不同于山林的叫醒服务，这叫声里带着对小狐狸不自量力的嘲弄。

它笃定：“小丑狐，你会后悔的。”

狐狸长得圆润漂亮，根本不丑，只不过山鸡身上有七种颜色，羽毛鲜艳亮丽，它觉得身上没有彩色的动物都丑。

以前这山里有很多狐狸时，它们山鸡家族没少被狐狸捕捉，因此一见到狐狸，山鸡们都是躲得远远的。

但这只小狐狸笨得很，根本不会捕捉猎物，倒学起了松鼠，秋日藏粮过冬。

所以七彩山鸡根本不怕这小狐狸，也不讨厌，但见着了，总喜欢嘲笑它一个狐狸只吃坚果。

小狐狸脾气很好，习惯了跟山鸡的相处方式，也由他去了。

小狐狸前爪在雪地刨了刨，“我不会后悔的，人间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我一定要去看看。只要我强大，修炼成妖，人类伤不了我。”

“山鸡，松鼠，我以后会来看你们的。”

七彩山鸡站得笔直，理了理鲜艳滑顺的羽毛，又高傲地叫了一声。

“祝你好运。”

松鼠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擦了擦坚果，“山神会保佑你平安。”

“松鼠。”狐狸眼角弯弯，想到它一走，那些藏着的坚果就浪费了，干脆送给松鼠，“我在森林好几处都藏了坚果，我走了那些就全是你的了。”

松鼠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右摆动，“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小狐狸！”

——

厉宸王怀经纶济世之才，权势凌人，门客三千，然脾性端肃狠厉，民间有小儿啼哭者，谈之啼止，妇孺皆惧其威。

传蜀地多出美黛，蜀郡太守有一女，容貌惊绝，见者无不惊叹其美艳赛胡人，国母亲赐厉宸王妃。

惊蛰，上京十里长街张红结彩，盛景空前。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喜乐声扬，红妆十里，引人驻足慨叹。

金丝楠木大红花轿上，女子黛眉如远山，蔻色薄唇抿成一条线，与外间洋洋喜气相比，轿内显得安静许多。

队伍越走，离厉宸王府越近，街道旁奢华喜庆的感觉尤盛。

可惜天不应景，轰隆雷势乍起，铺开漫天雨水，艳红的队伍被朦胧雨势裹挟，遥遥相看，别有一番意境。

听着那一道道惊雷，轿内人原本秋水不起的眸里迸入一点惊吓，手脚发麻，呼吸发闷。

惊蛰前后，是雷公出门行事的时节，平地一声雷，唤醒所有冬眠中的蛇虫鼠蚁，应声而起，四处觅食。

如果在山里，能看到许多小动物藏藏躲躲的景象。

轿身落地，陪嫁丫鬟和礼仪妈妈将新娘扶下，随后一条红绸递到手里。

青鸢视线有限，从红纱盖头坠着的流苏间看去，握着红绸另一端的那双手生得十分漂亮，骨节匀称修长，像青城山的竹子。

朦胧红影里，那身影高大挺拔，周身笼着层无法言明的冷淡低压，不好接近。

小动物的直觉很准。

行礼时青鸢反应迟钝，天上惊雷闪过，她心虚地浑身发抖，脑子更混沌了。

刚变成人没多久不会就要被雷公天罚了吧？

“夫妻对拜——”

见身旁人反应慢半拍，握着的一头红绸抖得厉害，祁司晏墨瞳无垠，眸底划过一丝淡色。

礼姨妈妈见状压低嗓子提醒，“王妃，行礼。”

礼成，新娘子被送入新房。

亥时过，始终不见人来，陪嫁丫鬟扶蓉面色微难，温声道：“小姐，王爷可能迎宾客醉了酒，你要不要先吃些糕点填肚子？”

“小姐？”

青鸢不应，扶蓉去扶她，下一瞬对方倏然倒在床上。

“小姐？小姐！”

……

书房内，男人眉骨深邃，端坐于书案旁，跳动的烛光在高挺的鼻梁侧打出一道阴影，一身玄衣与周遭晦暗融合，仿若深渊。

“王爷。”屋外巽渊躬身禀告。

“何事？”

“兰栖苑来报，王妃晕倒了。”

祁司晏漫不经心抿了口茶，指节修长白皙，音质清寒，“晕了找府医便是，找本王做什么？”

巽渊敛眉，不再多言，“是。”

青鸢醒的时候扶蓉正在给她喂暖胃汤。

“好香。”

她直起身子接过汤碗自己大口大口喝完。

原主的身子羸弱，她又刚进入这副肉身没几天，还有诸多不习惯，没想坐着都能晕过去，看来以后得加强锻炼才行。

喝完汤，心大的青鸢倒头就要睡，丫头扶蓉欲言又止。

青鸢打了个呵欠，“你快去歇息吧，不用整夜守着。”

“小姐。”

“怎么了？”

新婚夜王爷竟来都不来新房看一眼，连个过场也不愿意走，想着自家苦命的小姐以后在王府日子不会好过，扶蓉心疼不已，但见小姐若无其事又觉着自己不该影响她心情。

看着凤冠霞帔美若洛神的青鸢，扶蓉心里叹了口气。

“无事……您早些休息，奴婢歇在偏房，有事您唤一声奴婢就来。”

“好。”

青鸢连着睡了两天，期间神智迷迷糊糊地被扶蓉扶着喂了点吃食，之后便睡得不分昼夜。

大婚当晚王爷未留宿王妃处的消息早传遍了整个王府，听说那位蜀郡来的王妃是个病美人，嫁入王府三日都不见身影，一直待在房里，大家纷纷猜测她是个挂名王妃，以后不会得宠，没准是个短命的，受不住这泼天富贵。

好在第三日清晨青鸢终于醒了，扶蓉松了一口气。

青鸢母亲生她时便难产而死，作为庶女，又是没有母亲的庶女，在太守府生活举步维艰，除了不必干粗活，地位与府丁并无两样。

大夫人姜氏是当今太后的妹妹，贵胄之女，行事跋扈，她看不上青鸢母亲的出身，对青鸢很是刁难。

整个太守府除了太守，其余人都知道青鸢体弱多病最大的功劳是大夫人，高门嫡母和无人过问的庶女，可想而知青鸢的日子有多艰难。

青鸢还在襁褓时，姜氏没尽心照看，孩子忍冻挨饿是常事，后来青鸢生了场大病，差点夭折，虽然最后捡回一条命，但身体一直不好。

等青鸢大了些，姜氏嫌她碍眼，把她赶到太守府偏处去住，这倒换来青鸢几年清净日子。

随着年纪增长，青鸢出落得越发清绝貌美，见过她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十里八乡传遍太守府有位倾国倾城的小姐。

姜氏心中不悦，怕她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打算把她许给当地一个小县令，后来不知怎么，太后一道懿旨，让青鸢做了厉宸王妃。

扶蓉对此很是高兴，小姐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了，做的是正牌王妃，身份尊贵，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们。

可没料到王府欺她们势弱，新婚夜王爷不来就算了，下人见风使舵，就连吃食也要克扣敷衍。

原以为离开太守府来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终究是身世浮萍，任人轻贱。

爱操心的扶蓉已经在想以后该如何在王府立身度日，圆桌旁的小姐却无心无眼，专注于眼前吃食。

一进府里就被自己夫君轻视，新婚夜门槛未入，对女人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小姐真是个实心眼，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倒也是好事，想的越少，烦恼越少。

脆皮烤鸭、蘑菇炖乌鸡、炒河虾……

青鸢食指大动。

做人也太好了吧，能满足口腹之欲，尝尽天下珍馐，这可比在山上做狐狸好太多了！

青城山里的野味们都一个赛一个的机敏狡猾，她常常因为抓不到肉食，只能靠野果饱腹。

做人后只是坐着就有人送食物来，她终于知道姑姑为什么让她努力修炼成人了。

她比其他小动物们都更刻苦修行，近百年来青城山也只出了她这么个小妖，可谓天选之子。

努力真的会有回报！

“小姐，你看，有人放天灯！”扶蓉把窗户开的更大，惊叹，“好大的天灯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灯吗？”青鸢目不转睛看着，“果然好漂亮。”

“看起来是城南萧河那边，许是哪个显贵人家在向上天许愿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