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庾昭月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六位青衫绿裙的侍女,她们走至近前便依次分开,露出一张端庄清丽的脸。
襄王世子妃庾清月。
只见她高髻上戴着世子妃品阶的花树宝钗,洁白眉心贴了枚精致的茶花细钿。
上着水绿色罗衫,下穿蜀地进贡的单丝碧罗裙,裙面以金缕绣出茶花引蝶的纹样。
随着她款款走来,庾昭月仿佛闻见了绿茶香味,小嘴一撇,侧头看向甬道旁的芍药。
有一朵白玉芍药开的极盛,她忍不住细看了两眼,花朵如此硕大,花瓣层层叠叠,做糕点一定美味!
庾昭月抑制住咽口水的冲动,露出一抹克制的浅笑。
庾清月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庾昭月遗传了父亲的美貌,打小就是美人胚子。
今日又盛装打扮,梳着交心髻,戴着嵌绿松石金花钗和一柄鎏金梳背。
上穿浅绯色刺绣衫子,颈戴珍珠琉璃金珠项链,下着织金晕间裙,手腕上挽了条绛色薄纱披帛。
小脸白得发光,身段玲珑有致,光站在那就耀如明珠,叫人挪不开眼。
庾清月心中升起无力感,都说琼州终年烈日炎炎、海风萧萧,为何庾昭月却越长越美,若是景绪看到这一幕……
她此刻的目光似响尾蛇的眼睛,锐利又毒辣。
庾昭月若有所觉,正要抬头望回去,崔氏已侧身一步,挡住了她。
庾清月瞧着崔氏戒备的模样,忽然想通了,庾昭月长得再美又如何,还不是被她坏了名声!
日后要不嫁那些求名的小门小户,要不沦为纨绔子弟的联姻筹码,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一想到这点,她拢了拢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泥金披帛,真情实意地笑道:“叔母,七妹妹,一早盼着你们来呢!”
庾昭月并未搭理她,专心致志看刚才那朵白玉芍药,长得这么好必须采走。
崔氏斜睨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嗯了声。
庾清月脸色微沉。
宋国夫人杜氏不满道:“七娘自去了琼州,越发不知礼了。”
庾昭月只觉得好笑,她这位自诩端庄贤淑的大伯母,最爱端架子教训人,无趣至极。
“七姐姐,三姐姐同你讲话,你为何不答呀?”庾婉月状似天真的开口。
庾昭月还未来得及言语,只听崔氏啧了声:“经年不见,不但长嫂这嘴皮子利索了,九娘也不遑多让,真是好教养。”
庾婉月面露委屈,一副要哭的模样。
杜氏则气的眼睛冒火,长安城谁人不赞她端庄有方,又谁人不说崔公长女离经叛道。
十八岁出家做女冠,二十五岁还俗嫁人,婚后携郎君在外游历十年才归府。
这样不知礼的粗妇,居然讽刺她女儿教养不行,何其荒谬!
这时,正厅传来脚步声。
庾清月握住杜氏的手,她深吸一口气,掩住眼底嫌恶,恢复成端庄模样。
崔氏讥讽:“长嫂这变脸术习得也不错。”
此言一出,杜氏本来还能挤出一丝笑容的端庄脸,彻底笑不出来了。
庾昭月乌眸星光闪闪,阿娘威武!
襄王妃手下樊娘子从正厅走出,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庾昭月身上。
庾昭月敏锐地发现,自樊娘子出现,阿娘脊背瞬间绷直,她默默牵住她的手。
崔氏心口一松,回握住她,缓步迈入正厅。
“七娘快过来,哎呀,如此仙姿佚貌,真叫姨母看迷了眼!”
襄王妃说着便从手腕上褪下镶金白玉镯,庾昭月下意识挣脱,眼前言笑晏晏的人让她胆寒。
襄王妃与她阿娘自小相识,又先后嫁到长安,她从前一度唤她姨母。
所以当阿爷忽然入狱,阿娘与阿兄均不在家,她率先想到就是求助这位姨母,然而人心难测……
襄王妃僵了下,很快恢复笑意:“你这孩子,同姨母客气什么?”
庾昭月转头看崔氏,只见她大步走来,将她掩在身侧:“承蒙王妃厚爱,只是这玉镯是您心爱之物,七娘断不敢受!”
“映娘,你……”
崔氏见她唤自己闺名,心中寒意更甚,扭头看庾昭月:“阿娘与王妃叙叙话,你去花园玩会。”
庾昭月快步走出正厅,夏日阳光明媚,一下驱散被毒蛇缠住的寒意。
侍女清夏迎上来:“七娘,大郎在琅花亭等您。”
清夏说的是庾昭月兄长庾骁,二房长子,在同辈小郎君中排行居长,人称庾大郎。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七姐姐,你等等我!”
庾昭月当即拉上清夏,两人健步如飞,不多时便走到琅花亭前的青石路上。
她一眼看到高大威猛的庾骁,此刻正同一位少年郎叙话,那少年郎听到动静转身,庾昭月才发现看错了,是位穿男装的小娘子。
对方看到她先是一愣,旋即雀跃蹦过来:“阿姐!”
庾昭月也提起裙摆朝她跑过去,一把抱住她:“若竹,好久不见啦!”
这是庾昭月的表妹,祁国公府谢若竹,人称谢四娘,今年十五岁。
“阿姐,我好想你呀!”
谢若竹抱着舍不得松手,天爷啊,阿姐比从前更好看了,抱起来软乎乎的,软……
她拉开些距离,自以为偷偷瞧了一眼。
哇!还想抱!
庾昭月发现谢若竹眼神同从前一样,好笑的弹了下她脑袋。
谢若竹是遗腹子,生得清冷雅致,但性子十分跳脱,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赏景。
何为赏景?
美人为景。
庾昭月七岁刚回宋国公府,头回见面就被她抱住,阿姐长阿姐短,哄得她高兴地掏出小宝库。
谁料谢若竹拿了玉石,转头就朝她阿爷献殷勤:“舅父抱抱,四娘最喜欢美人舅父了。”
气得她半天没跟谢若竹说话!
后来她们怎么和好的呢?
谢若竹说带她去谢氏族学赏景,她勉强同意了。
后来发现赏景确实益处多多,比如炼金石没有进展时,比如在琼州卧床养病时……
“阿姐,我今日装扮如何?”谢若竹像蝴蝶一样转了个圈。
庾昭月仔细打量,她单髻间插着白玉簪,身穿月白色翻领窄袖襕袍,腰缠革带,脚踩乌靴,十足清冷少年郎模样。
“如何?”
庾昭月叹气,偏生长了张嘴!
“阿姐?”
庾昭月眨眨眼,冲她勾了勾手指:“哪来的翩翩少年郎,叫姐姐好找!”
谢若竹配合的抛了个媚眼。
“那我今日便随姐姐归家,姐姐既有了我,日后可不许看其他小郎君了,不然人家就……呕,不行了,太矫情了!”
“哈哈哈!”庾昭月笑得花枝乱颤。
谢若竹忽然想起正事,转身看向亭中,正要唤人,身后传来扫兴的声音:“七姐姐,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此与人私……”
庾昭月像看傻子一样。
庾婉月慌忙捂住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有损她的清誉,都怪这狐媚子,害她昏了头!
恰在此时,谢若竹转过身,庾婉月瞪大眼睛,赶忙环视左右,还好三表兄不在!
“四娘,你好好的穿男装做甚,害得我都认错了!”
这话属实蛮横,谢若竹直接气笑了,转头就朝亭中喊道:“三兄,你听见没有?阿姐也说我穿男装好看!”
庾婉月慌忙朝亭中看去。
庾昭月也望过去,只见自家兄长背后,走出一位穿青玉色水波纹圆领袍的男子。
这是谢若竹的三兄谢诚。
他整个人像青竹一样修长挺拔,周身充满书卷气。本该是端方君子,却偏偏生了双桃花眼,看人时总显得深情款款。
不过庾昭月自小就看他这双眼睛,早就心如铁石。
谢诚认真看了她两眼,垂下眼眸,行叉手礼道:“七娘安好。”
“三表兄,许久不见,风姿更胜从前。”庾昭月笑着回礼。
庾婉月红着脸道:“三表兄,我方才同四娘开玩笑的。”
谢诚淡淡点头。
谢若竹哼了声,挽住庾昭月手臂:“阿姐,你们走后不久,三兄考进了弘文馆,是魁首哦!”
弘文馆是大胤顶级的两座学馆之一,藏书极其丰富,囊括历朝历代经典书籍,授业老师由当朝权要、当世大儒、著名书法家组成。
故招生门槛极高。
每年只收三十人,年龄限制在十四至十九岁。
这些人只要不出意外,未来都会是大胤的肱股之臣。
而谢诚十五岁能以魁首入学,庾昭月毫不意外,因为他从小就是长辈口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小郎君。”
在兄长沉迷武学、她和谢若竹爬墙看少年郎时,谢诚已经拜大儒为师,研读经史。
“恭喜三表兄!回头我与阿兄补上贺礼,元常公的字帖可好?”
谢若竹惊呼出声,虽然她不好书法,但是东晋钟元常公的字帖,千金难买!
庾婉月攥紧手指,这狐媚子最爱装大方笼络人心,已经在和大将军相看,居然还不检点要勾引三表兄!
“那先谢过表妹了。”谢诚温声道谢,似忽然想起,“藏书阁去岁收集了一批孤本,有葛仙翁的……”
“葛仙翁!”没等他说完,庾昭月就忍不住打断。
葛仙翁是东晋时期的道士,一位天纵之才,会医术,会炼丹……
她幼时随家人游历,正是看了他的著作,爱上捣鼓金石,在琼州帮了阿爷大忙。
庾婉月见他们聊得热络,急不可耐想插话,刚喊出“三”就被谢若竹捂住嘴。
“有《抱朴子》全本吗?”
庾昭月手上只有内篇残本,还是她阿爷重金求购的。
看着她水润莹亮的乌眸,谢诚眼皮颤了下,极快的点头。
庾昭月正想询问能否借阅,斜对面假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兄且留步,父亲和阿娘特意为你宴请长安权贵,你好歹用了膳再走!”
“世子见谅,边关急报,需要大将军亲自处理。”
庾昭月立即竖起耳朵,景绪的阿兄,那不就是传说中杀人如切菜的镇西军主帅嘛!
她想起崔氏叮嘱,要离他远远的,但景绪那厮在吃瘪,若能亲眼看到,感觉一整天都会开怀。
正犹豫间,听到谢若竹压得极低但难掩兴奋的声音:“哎呀呀,这等秘辛,我们怎么好听呢?”
庾昭月在她眼中清楚瞧见“看戏”二字。
要不远远看一眼,应当不会被发现!
看完就麻利的遁走,应当不会有事!
刹那间想好几个“应当”,庾昭月有了决定。
下一瞬,她和谢若竹默契转身,看似回避,实则凝神看戏。
庾骁自幼好武,一直仰慕景珣的威名,脚下退了两步,脖子却悄悄伸长。
唯有谢诚,他素有君子之风,教养告诉他应速速离开,但是……
庾婉月本想义正言辞斥责,瞥了眼谢诚,偷偷凑近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庾昭月悄悄转头,拉起腕上的薄纱披帛遮住半张脸。
映入眼帘的是被玄色锦袍包裹住的长腿,继而是被白玉金框带扣住的窄腰。
她鬼使神差想到梦中精怪,身材相仿,若是他也穿这一身……
呸呸呸!
她连忙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赶出去,继续抬眸往上看。
殊不知,景珣早已察觉此间动静,正欲逮人。
肤白如玉,薄唇紧紧抿着,黑眸狭长锐利,右眼尾下有颗殷红小痣。
庾昭月看的津津有味,忽然僵住,白玉面,丹凤眼,小红痣……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忙眨了眨眼,又从上往下看了一遍,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她惊得落下手中披帛,还险些咬到舌头:夭寿啊!梦中那精怪修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