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芳见叶成幄带着藤落和孩子离开,更加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舅舅,你怎么能放他们走?你应该派人把那女人和那孩子弄死才对,你留着他们是来膈应我吗?我的日子还怎么过?”
“过得好,过得孬,都是你自己作的,我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高之明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声音都透着无力:“舅舅年纪大了,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到头了,可是叶成幄的仕途正顺……”
听到这里,王玉芳又来了精神头,傲然道:“他当多大官,都是咱们家捧出来的,他还能翻了天不成?若不听话,就毁了他……”
“毁了他,你能有什么好处?咱家里里外外,青年子侄,哪一个有叶成幄的本领?”
“难道,他还想当白眼狼?还想骑到我的脖颈上来?”
“你做事长点脑子,不要把大恩变成大仇……”
王玉芳冷哼,对舅舅的话不屑一顾:“我怕什么,我要及时提醒他,没有我王玉芳,就没有叶成幄,他要时时记得,他就是个吃软饭的。”
高之明气得胡子乱抖,手指点着王玉芳,半天都没能挤出一句话来,这样的蠢妇,给她找一个多优秀的男人,她都拢不住。
随即又想到他替王玉芳做主,让叶成幄把孩子扔在村子里永不相认,可是,王玉芳把孩子折腾成那般模样,能不能活下来也是未知,他的势力还能压制叶成幄几年,更是未知。
外甥女的结局必是凄惨,做舅舅的,真是既心痛又无力,最后长叹一声,颓然离去。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既作了孽,就当偿还,谁的命都是自己担着,他也管不了许多!
藤茂活下来了,经过老大夫针灸,退了烧,排了酒气,但是,往昔精灵百怪的茂茂,满身青紫也不知道喊疼,饿了渴了也不知道要水要饭,口水淌下来也不知道擦干净,见到爹爹娘亲也不认人……
“茂茂,叫一声娘亲,茂茂,我是娘亲啊……”
藤落紧紧抱着孩子,一声声呼唤,一声声哀求,一声声嚎啕,却得不来丝毫回应,她的茂茂,永远地失去了灵气。
藤落第一次对着叶成幄大喊大叫。
“叶成幄,是你害了茂茂!”
“叶成幄,你太没用了,你连一个小孩子都护不住,是你亲手把茂茂推到了虎狼窝里!”
“你不配做父亲,茂茂从今以后都没有父亲!”
“你愿意做一个吃软饭的窝囊废,与我们母子何干?何苦拽着茂茂替你受害?”
“叶成幄,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茂茂面前,我和茂茂的生死都与你无关,你的生死也与我们无关。”
“我们从此陌路,永不相见!”
叶成幄始终沉默,只是当藤落抱着孩子即将离去时,他又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茂茂的头,有生之年,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藤落背着茂茂回到了杨家村,离开时机灵活泼,回来时呆呆笨笨。村里人无不唏嘘,都怪老天爷不公,坏人横行霸道却荣华富贵,糟践起弱女子来,却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留。
藤落再一次陷入无望之中,右肋的疼痛比生茂茂那一年还要强烈几分。
“落落,我们慢慢教,我们的茂茂只要快乐就好!”
崔千里拖着残败的身躯,把绝望的藤落搂在怀中轻抚:“落落,我会陪着你,把我们的茂茂教好,教他吃饭睡觉,教他喊娘亲,教他做活计,教他欣赏太阳东升西落,教他感受春夏秋冬更替,教他快快乐乐……”
崔千里信守承诺,努力地活着,努力地陪伴,陪着茂茂长大。
让他像小鹿一样在山间奔跑嬉戏,让他拿着一把刻刀,把他见过的万物都刻画得活灵活现,教他热爱,教他良善,教他面对万事都天真开怀。
茂茂十岁时,崔千里逝去,他攥着藤落的手,很用力,无限的留恋与不舍:“落落,你是我这一生最美的风景,也是唯一的风景。”
“落落,因为你,我多活了十年,因为你,我舍不得死去,因为你,我希望有来生。”
“落落,没有我,你也要快乐。”
“落落,不要忘了我……”
藤落怎么会忘了崔千里,在他离去的一个月里,悲伤,思念,再无人可说知心话的孤单,再无人可信任依靠的无助,又一次淹没了藤落,以至右肋处的疼痛愈加难忍。
藤落看着懵懂的茂茂为她端茶倒水,才忽然清醒过来,她是一个母亲!
二十六岁的藤落终于想起关心自己,找骆大夫探了脉。
“这种慢性病,也是富贵病,切忌忧思劳累,就是拿好药材将养着,也活不过五十岁。”
藤落倚靠在崔千里的墓碑前,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千里”两字,对着身旁揉捏泥土的茂茂,轻声问道:“茂茂,娘亲最喜欢谁?”
茂茂认真地搓泥球,头也没抬,嘟嘟囔囔道:“娘亲第一喜欢茂茂,第二喜欢千里叔叔……”
藤落摸了摸孩子的头,笑容恬淡,语气温柔:“茂茂,可不可以答应娘亲一件事?”
茂茂好像没有听见母亲的话,只顾着玩泥巴,直到搓了七个光滑圆润的小泥球,整整齐齐地摆成排,而后才抬起脸来,好奇地看着母亲,细长的眸子里清澈一片。
“等到哪一天,娘亲也不会说话,不会笑,你叫娘亲,娘亲也不答应的时候,你就把娘亲背到这里来,和你的千里叔叔埋在一起,好不好?”
茂茂歪着头,想了想千里叔叔的样子,不会说话,不会笑,叫他也不答应,他就要睡到这里来,娘亲喜欢千里叔叔,也要睡到这里来。
茂茂什么都不懂,他只记住千里叔叔教过的道理,惹娘亲不开心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娘亲不开心,千里叔叔也不开心,茂茂自然也是不开心的,所以,茂茂只发呆了一小会儿,就对着藤落郑重地点头道:“娘亲,我会让你和千里叔叔在一起的。”
藤落笑得心满意足,搂过茂茂的小肩膀,按他在胸口,掌心摩挲着孩子胖乎乎的小脸颊,喃喃道:“我的茂茂,我的乖宝宝,娘亲有你真好,娘亲要好好活着,娘亲要陪着茂茂很久很久。”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平平淡淡,柴米油盐,藤落有儿子相伴,在悠闲宁静的小山村里,自然地生老病死。
茂茂雕刻着他眼中的世界,懵懂无忧,在无名的乡野间,在一群真挚纯朴的山民陪伴下,了此一生。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乱世一隅,三餐温饱,已胜过了大多数,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这个时候的藤落,缺少野心,不念仇怨,只想保养好身体,照顾好儿子,安于寸许的天地。
只是,大靖朝动乱不休,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为了争夺地盘,冲突流血不断。
当皇帝成为摆设,只要胆子够大,就能争来一场泼天富贵的时候,稍有野心的人都想挣一挣命。
叶成幄就是那个挣命挣得最成功的男人。
在茂茂被伤害的两年后,叶成幄借着青洲与望洲交战之际,临时倒戈,带着一万兵马,砍了胡国舅手下两员大将的首级,向望洲的江尚投诚,其中一人的首级来自他的大恩人高之明。
朝廷势弱,胡国舅占着军事要塞,常年受多面夹击,痛失两员大将后,军心涣散,挺了不过两个月,就被斩杀在逃命途中,江尚派自己的弟弟江义占了青洲城。
叶成幄凭着出色能力和汗马功劳,成为江义手下第一员干将,领着昭武将军的一品官衔。
叶成幄活得光鲜,没有人敢提起他曾是吴县的小混混,也没有人敢提起他是靠着吃软饭,攒了第一批兵马,更没有人敢提起他是杀了自己的伯乐,换来的滔天富贵。
人们只知道,现在的他有权有势,有随意杀任何人的胆气,有随心平一座城的能量,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巴结他。
送金子,送银子,送女人,叶成幄来者不拒。
只是,他又纳了两个妾,又生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像茂茂。
那个孩子,终究在午夜梦回之时,折磨着他寥寥无几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