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戴红帽子的要么是二级领导,要么是技术人员,都被这帮打工人和他身后的建筑工人归为官大一级的类别。因此这位大腹便便的红帽子从开始走动,到向夏安妍问出那句话,他们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夏安妍身上。
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一群老大粗都没反应过来这位红帽子为什么一来就提夏安妍的脸,但既然没伤到脸,总归是好事。
他们随着红帽子问完话仍旧停留在夏安妍身上的视线一看,发现才来没几天的这小女孩不仅没回人家领导的话,还傻了吧唧地杵在领导跟前,不客气地盯着领导的脸看。
老板徐福一看急了,在一旁悄声提醒:“说话呀,人领导问你话呢。”
夏安妍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跟这人在哪里见过,但他这句话目的性太强,让夏安妍不得不提起了戒备。
“夏安妍。”她动了动嘴唇了,低着头轻声回答。
红帽子等到了她的答案,点点头,指着她右颈的伤,又是一笑:“快去医院瞧瞧,天这么热,感染留了疤可就不好咯。”
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也不再围观王幺娃家的热闹,把后门的过道留给他们,又回到了前厅,去忙着上菜端酒水。
刘金凤拉上侯佳跟在夏安妍面前,叨叨:“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安妍,人家领导问你那是关心你,说不定把我们餐馆接下来几个月都包下了,你倒好,横鼻子竖眼的。”
说着说着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侯佳的脑门:“还有你也是,随时见到福哥都不打招呼,咱们吃的是体力饭,跟他们这些有一技之长的厨师不一样,万一哪儿不对把顾客他们给得罪了,到时候让你卷铺盖走人怎么整?”
夏安妍拧了把毛巾把脸和手上沾的血迹擦干净,本还想换件衣服去医院瞅瞅夏丽,见到镜子中脖子上乍看有些骇人的伤口时她又打消了念头。
“凤姐说得对。”夏安妍一边搓毛巾一边赞同道,“侯佳多听你婶婶的话,不会让你吃亏的。”
侯佳本来一直拧着眉头注视着夏安妍的动作,听这话登时火气就上来了,三两步就冲到夏安妍跟前:“夏安妍说你呢!跟我有什么屁的关系!”
夏安妍见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绷住笑,敷衍地点点头:“是是是,说的是我,小孩子不要天天把脏话挂在嘴边,影响多不好,你婶婶还在跟前呢。”
也不知道夏安妍这话戳到侯佳哪儿了,她的脸“腾”一下涨得绯红,半晌,才不甘示弱地反击:“谁特么是小孩子了!你才是小孩子!”
“好了好了,”刘金贵回头拍了拍侯佳的背,“安妍,你那伤要不然还是上医院瞧瞧去,看着多吓人。”
夏安妍把毛巾挂回去,瞥了一眼镜子里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算了,一点皮外伤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凤姐,你有没有碘酒之类的,擦一擦就行。”
“有有有,侯佳,就在你右手边的抽屉里。”
夏安妍看着侯佳在屉里翻找,单薄的背影汗涔涔的,心想,侯佳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倒是个耿直又热心肠的,挺好。
“给我吧。”
夏安妍伸出手,刚准备接过侯佳手里的碘酒瓶,侯佳却不肯放手,又掏出棉签:“你看不着,我来帮你。”
夏安妍想了想,自己对着镜子擦的确是挺费劲的,就依了她,顺手挪了把椅子过来下坐,靠在椅背上,下巴往上扬,把受伤的那边脖子露出来。
“夏安妍,疼了你就吱声。”侯佳往棉签上倒了碘酒,正要往上涂了,又突然冒了句。
“涂你的,我不疼。”夏安妍冲她笑笑,“待会请你们喝隔壁家的奶茶。”
“得了吧,隔壁的奶茶狗都不喝。”侯佳避开夏安妍看她的视线,耳根子红透了,缓了几秒钟才又抬手准备消毒。
虽说这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但眼看着有这么长一道伤口,即便是随手划过来的误伤,刀刃接触皮肤的前端还是很深,有粉红色的一小块肉翻出来了,这里也是最主的出血点。侯佳全力控制着手不要抖,小心翼翼地拭伤口的边缘,清理好这一段后,换了棉根签,又沿着长长的伤往夏安妍的锁骨涂去。
为了方便侯佳上药,夏安妍偏着头,身体往下,岔开双腿作支撑,一双长腿并没有在这张小椅子上面显得促狭,反而让她多了几分随意的慵懒感。她好像无视了颈间的疼痛,在感受到侯佳手颤抖的幅度时,便一只手搭到椅背后面,轻飘飘地呼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看。
“真是个疯婆娘。”侯军一边涂一边恶狠狠地骂。
刘金凤立刻给了她一拖鞋:“侯佳!狗东西的人家疯不疯还轮不到你骂!”
夏安妍也笑了笑,跟着训这个小妹妹:“人家的家务事,你个小孩就别跟着瞎掺和。”
侯佳直起身,拿着用过的棉签,底气十足地冲两人嚷道:“她带了刀!这是故意伤人罪!跟家务事沾不上边了吧!你看看给夏安妍划拉的,弄到脸上怎么得了。”
刘金凤喝了口水,嗤笑道:“哟呵,你还懂个故意伤人罪。弄都弄伤了,一条小伤口,只要没划伤动脉就好了,人也不是故意的,总不可能叫王幺娃赔钱。”
“对啊。”夏安妍饶有致地看着侯佳,“都是一起打工的,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我看你呀还是多挣点钱,早点找个学校,去好好学习个拿手技能,别整天在凤姐跟前瞎晃悠,她烦都烦死了。”
侯佳霎时就蔫下来了,比霜打的茄子还霜,她扔掉棉签,又拿出云南白药,一边往夏安妍伤口上洒,一边嗫嚅:“你们懂个啥……”
最后她俩还是跟着夏安妍一起去隔壁店点了两杯奶茶,因为去的有点晚,小料都没多少了,夏安妍付了钱回来,有些不好意思:“下次请你们喝市区最大杯的奶茶。”
夏安妍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算她不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她缺钱得都要一个子掰成八瓣儿花了。况且她们这些出来打工的,哪一个家里没点特殊情况?能体贴的都会体贴。
刘金凤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就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什么好的都不如两碗饭饱肚,踏实!”
侯佳兴致缺缺地嘬了两口奶茶,手托着腮不知想些什么,偶然瞥见来吃饭的客人手里铃铛咣啷的啤酒,突然拍手:“下个月请你们去喝酒!”
“臭小子,吓老子一跳。”刘金凤差点被呛到。
“下个月我生日,”她看着夏安妍,“我请你们撸串,大串的,啤酒敞喝,管够!”
——
林县地处西南,是个十八线都算不上的边陲小城。小城靠着山,夏夜寂静安详,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沿河栽着长长一河堤的绿化树。晚饭后,散步的人不少,但先已入深夜,就剩几个火气旺的年轻人还在河边吹着冷风。
“纪总,咱们该回去了吧?”
纪驰站在河岸,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将他头发刮得凌乱,衬得神情显出平时见不到的脆弱。河对面建筑的零星灯火倒映在水面,轻轻随风晃动,波光又映到他黝黑的眸中。
“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赵钦低下头小声回答,“应该是一离开京城就改了名字,辗转好几个城市,最后才来到林县定居。来林县多半也是因为这套固定居所不用花钱,至于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只查到在她们住进去之前,这房子已经十几二十年没住过人了,再往前的住户也是租客。”
纪驰“嗯”了声:“还有呢。”
“杂货铺是她四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开着的了,收入也一般,据周围的店主说,她平时没生意的时候会去打打零工,帮忙送送货、发发传单,什么都有,但小城市也挣不了几个钱。前两年她妈妈还经常会帮忙看店,今年春天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我去医院打听的时候一提起一个高个子皮肤白皙的女生戴黑框眼镜,护士们印象都挺深,医院跑得很勤。她妈妈住院时间不短……应该是癌症,挺严重的,县医院治不了,催转院都催好几次了。”
夏安妍在林县的生活简单到赵钦想添油加醋都说多不了几句,见纪驰不答话,他又补充道:“她如果要跑,也应该是往大城市跑,她妈妈的病拖不了,医疗条件好的大城市也就那几个,就是查起来有些麻烦……”
“没有男朋友?”纪驰转身,微眯着眼睨他,“从八年前到现在,一个也没有?”
赵钦只把夏安妍当成纪驰曾经包养又卷了钱逃跑的小情,听到纪驰这样说,他张着嘴愣了下,才接连道:“没有没有,她整天要么琢磨着挣钱要么就照顾她妈妈了,哪还有时间找男朋友,您……”
赵钦被纪驰的手机铃声打断。
纪驰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半天都没接,就在赵钦以为这通电话会因为纪驰的拖延而挂断时,铃声消失了,风将电话漏音吹了些许到赵钦耳侧。
“好久不见,亲爱的驰哥。”
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调笑声,听着让人怪不舒服。
“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你要找的人,猜猜我在哪里发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