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她这27年来有没有亏欠过的人，孟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陆淮安。

两人生来都是可怜鬼，陆淮安出生时母亲难产走了，孟邱出生时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幸好他爹和她妈缘分清奇一拍即合，为他们建了一个温馨圆满的避风港。

这事孟邱被蒙在鼓里，她一直以为她和陆淮安的爹是一个人，所以当得知陆淮安暗恋自己时，孟邱觉得他疯了。

不过陆淮安特别仗义，把这段暗恋埋得那叫一个深藏不露，她不说，他不提，生活处成两条平行线，仍可井水不犯河水。

他让她明白，暗恋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陆淮安比她大三岁，自孟邱记事起，所有人都在夸他优秀，因为他无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快，学得准，学得好。

有了他的衬托，孟邱这自封的金子埋了灰，再无见光之日。

因此孟邱特别讨厌他，逢年过节求神拜佛她都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陆淮安彻底滚出她的生活，越远越好。

后来陆淮安真的滚了。

大二那年，他爹和她妈意外车祸离世，系在两人手上的绳子好像突然就断了，他忙创业，她忙学业，中间插着她的男朋友宋之鸣，两人切实落实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模式。

不久，孟邱意外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迟时年，迟时年是个很有名的大企业家，还是T市首富。

听听，这身份多风光。

可惜他早年被前妻设计，断了腿。

孟邱这趟认祖归宗一点也不凑巧，赶在这一大家子内讧高峰期，这群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斗得那叫一个精彩绝伦。

如果孟邱没有意外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她能给他们点个赞。

孟邱进公司实习没多久，迟时年就病倒下了，重担一下子落在孟邱身上，接踵而来的是宋之鸣出轨，董事会内讧，糟心事一大堆。

她的好姑姑迟时月甚至联合前嫂子搞垮自家公司，为了不让孟邱进董事会，不惜用毒把她嗓子弄坏。

她亲爹有这么个恶毒的前妻和妹妹，准是投胎的时候不小心冲撞了阎王爷。

而她，大概也是前世债没还清，生来渡劫的。

不然她怎么能混得这么惨？

亲妈和养父走了，亲爹中风也走了，男朋友出轨，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现在还成了个哑巴……

这日子就不是人过的。

在孟邱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陆淮安终于回来了。

但孟邱宁愿他滚远一点。

这样，也许在那把尖刀刺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机会把自己当肉盾。

……

“这个女人好几天没说过话了，也不吃东西，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哑巴，听说之前吃错什么东西，伤了喉咙。”

“那她也太可怜了。”

“我还听说，那天晚上被刺了七刀当场死了的那个男人才刚刚跟她表白，她都没来得及答应。”

“啊，那个男人就更可怜了。”

“可不是，难怪她会杀人。是我，我也不会放过那个劫色的禽兽。”

……

孟邱坐在牢房昏暗的角落里，呆滞地望着空空的天花板。

她在想，陆淮安是真的傻。

天花板上边映出陆淮安那张消瘦却依然俊美的脸，他说：“没事，哥在。”

孟邱心说：别。

你别来了。

如果有下辈子，记得离她远一点。

不然，她还得继续还债。

-

2015年，夏。

T市临潭小区近日十分热闹，因为高考成绩出了，高考状元就住在这片小区。

“这孟家真是不得了哦，哥哥是高考状元，妹妹是中考小状元，一家子学霸！”

“可不是！这俩兄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第一名，也不知道人家吃什么长大的，小脑子这么灵活。”

“我那儿子只要能考上大学，我都得烧香拜佛谢祖宗咯！”

“高考状元不是叫陆淮安吗？怎么又跟孟家扯上关系？”一道奇奇怪怪的疑惑声。

旁人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这个小区的吧？”

“我来凑个热闹。”

“这孟重远以前的老婆姓陆，后来难产死了，这孩子就跟了他母亲的姓。要么说啊，还得是孟家的遗传基因好啊。”

……

校领导和镇领导相继上门祝贺，为陆淮安发放高考状元奖励，拍照、客串、致辞等等，流程有序，往来络绎不绝。

直至天黑了，人们才渐渐散开。

客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祝贺礼，牛奶、水果、红字帖、零食……乱成一团。

陆淮安进客厅时不小心踩了个什么东西，下一刻“咯咯咯”声突起，一只躲在纸箱里被绑了腿的公鸡惊慌地扇动了两下翅膀。

陆淮安：“……”

“咯咯咯——”

没有外人，公鸡终于可以肆意嚎叫。

邱美玲探出头来，说：“儿子你不用管这些，我一会儿收拾。你快去看看邱邱回来没有。”

陆淮安：“好。”

陆淮安刚满十八，个子已经飙到了一米八几，以前的裤子现在穿着成了七分裤。

之前为了应付学习和考试，邱美玲把重点都放在了子女营养上，可惜这两兄妹都是只长个不长肉，个个都清瘦苗条。

等明儿得空，得陪孩子去买几件新衣服，邱美玲想。

陆淮安有强迫症，出门前硬是把贺礼分类，集中放置才肯作罢。

邱美玲做了一桌子好菜，见儿子还在屋里，问：“邱邱回来了？”

“没。”陆淮安走到玄关口换鞋，说：“我现在去接她。”

“顺便把你爸叫回来。”

“知道了。”

孟重远早在应付完领导之后就跟几个好友去楼下棋躲清闲。

陆淮安刚开了门，突然有人冲出电梯，气喘吁吁地喊道：“陆哥，你妹妹——你妹妹溺水了！”

门没关，声音传到了邱美玲耳朵里。

邱美玲差点晕厥过去，“什、什么？邱邱怎么了？”

-

医院。

抢救室灯灭，医生先后走出。

邱美玲忙走上前，“我女儿她怎么样？”

“放心，救回来了，不过还需要留院观察。”医生摘了口罩，说：“一会病人送病房，你们就可以探望了。”

听言，守在门外的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孟重远，都怪你！你好端端的给女儿报什么游泳班！”

“这不是女儿喜欢吗？早知道那老师是个半吊子，我就亲自去教她了！”

“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下棋！”

“我以为这么晚孩子已经回来了……”

夫妻相互责怪。

孟邱被推出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脸依旧发白。

陆淮安说：“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去接她的。”

夫妻俩终于安静了。

-

孟家喜事险些冲丧，上门祝贺的人渐渐消停。

孟重远是一个小民警，偶得偷闲一日，平时都是早出晚归地忙；邱美玲在一家国企当申报员，最近正是申报期，也是忙得深夜才归家。

照顾孟邱的事就落在了陆淮安身上。

陆淮安原本在暑假里找了份兼职，出事第二天他便请了假，专心照顾妹妹。

但孟邱昏睡两天都未醒，医生来检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她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早该醒了。

此事陆淮安一直瞒着父母，周末邱美玲让陆淮安回去休息，她来陪床，陆淮安死活不答应，她才发现了不对劲。

“妹妹一直没醒？你怎么不早点说？！”

“医生说她没事。”

“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还说她前天就该醒了怎么没醒？！”

邱美玲最近工作压力大，脾气一时没控制好，正要说什么缓和气氛，陆淮安突然走向病床，弯下腰，“邱邱？”

女孩眉头紧蹙，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话，但仿佛又被什么东西压着，使她看起来十分痛苦难受。

邱美玲忙按铃叫医生。

陆淮安擦了擦女孩头上的汗，在她耳边轻哄道：“没事，哥哥在。”

医生走了进来，邱美玲语无伦次地说着女儿的情况，医生说要对孟邱做一次身体检查，把人推进了检查室。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

医生走出来，说：“病人醒了，不过有个特殊情况。”

邱美玲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什么特殊情况？”

医生看了眼陆淮安，示意家长进办公室说话。

-

“讲不出话来？怎么就讲不出话来了？”

“医生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她醒过来就没事了，现在又说她说不了话？”邱美玲语气尖锐。

女儿的遭遇已经把她近日的温柔消遣殆尽。

医生说：“这种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这应该不是溺水造成的，您先别着急，目前我们没有检查出确切的病理好吧，具体怎么治疗还得等她稳定下来再复查确认……”

陆淮安听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

他拎着一袋热食，走向409病房。

病房里面静悄悄的。

孟邱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单人椅上，蜷着双脚。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陆淮安的眼神暗了暗，走过去把东西放下，说：“邱邱，吃饭了。”

房间里开着灯，他的影子投在孟邱身前。

孟邱慢慢地回过神，抬眼看着陆淮安。

眼前的陆淮安才十八岁，五官稍显稚气，清秀温良，帅气阳光。

但孟邱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十二年后他替自己挡刀，浑身是血的画面。

警鸣临近，歹徒丢器逃跑。

孟邱双目猩红地捡起地上的刀，猛地扑向歹徒，从后至前，一刀刺进对方心脏。

她杀人了。

陆淮安血流过多，疼得身体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剩余的一点力气，就是夺走孟邱手里的刀，擦拭刀上的指纹。

这个大傻子！

孟邱想放声大哭，但她哭不出声音。

她想抱起他，又怕弄疼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断气。

……

“邱邱？”

陆淮安微微俯下身，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有哪里疼吗？”

孟邱抑制着眼底的酸涩，摇了摇头。

“我们先吃点东西？”陆淮安拆了袋子把粥拿出来，孟邱突然握住他的手。

陆淮安默了默，拉张椅子坐过来：“怎么了？”

孟邱只是盯着他看，生怕他下一秒会消失。

良久，她才确定，陆淮安是真的活着。

她的重生也不是梦。

陆淮安把一个粉色的手机递给她，说：“哥以后不干涉你跟男同学一起玩，但你要注意分寸，以后天黑之前必须到家，做得到吗？”

孟邱：“……”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才隐隐记起来，这个时候的她和陆淮安好像还在闹矛盾。

中考结束后，同学们相约去玩，孟邱这几日玩得有点疯，有次她跟同学去唱K忘了时间，半夜才回家，恰巧在小区门口撞见了陆淮安。

当时送她回来的好像是一个男同学。

陆淮安很生气，没收了她的手机，之后对她总是爱答不理的。

孟邱：“……”

见她一直发呆，陆淮安有点担心，正想着让医生再来瞧瞧，孟邱突然把他的掌心摊开，写了几个字。

她在说：「对不起。」

以后她一定乖乖听话。

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

超级好。

“邱邱，妈妈给你买了——”邱美玲推门走了进来，“呀，都吃上了啊？……哎，这孩子怎么了！”

孟邱红着眼，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陆淮安还在。

爸爸妈妈也还在。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