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乐与林栋梁来到医院时，司机小胡已经陪着李国强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趁着李国强上厕所的功夫，小胡将检情况做了大致的汇报：长期咳嗽、胸背部疼痛、加上杵状手指，专家给李国强开了一个CT检查，片子要隔天才能拿到。

小胡反复地强调今天的检查是初步的，结果要等明天出片子才算数。他的含糊其辞加上飘忽不定的眼神，让李乐乐捕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的病，比她想象的严重。

回想起父亲曾提起过大伯确诊肺癌前也是咳嗽不止，她的心揪了起来。

“乐乐，别想太多，等明天结果出来再看看该怎么处理。”林栋梁细心地宽慰道。

李乐乐嘴上乐观，现在来医院看病的，10个有8个都被安排去拍片，可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又惶恐起来，老李家的男人们，就没有一个能摆脱那该死的病吗！

小胡轻拍拍李乐乐：“乐乐姐，今年李家祠堂搞祭祀的时候，你去拜拜吧。”

林栋梁瞪了小胡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乐乐叹了口气：“如果李家的列祖列宗因为我李乐乐从来不去拜他们就让我爸遭罪，那这样的祖宗我认来干吗呢？”

小胡与李乐乐对视几秒，发现自己无力反驳之后，他垂下了涨红的脸。

局面变成了林栋梁安慰地拍拍小胡的肩。

小胡虽然是好心，可他不知道李乐乐是个坚决的无神论者。他没有见识过李乐乐在李家祠堂舌战群雄的画面。

有一次，李乐乐与李氏家族另外两位长辈争论了一个小时，大家各自举证想要让对方放弃信仰。最后是林栋梁和村支书书面拉开了两拨人。

林栋梁给了李乐乐一个冷静的眼神。

李乐乐接收到信息，也开始安慰小胡。她解释说是自己心情不好、说话没了分寸，让小胡别往心里去。

见小胡的依旧低着头，李乐乐索性对他做了承诺，说她今年一定会去祠堂好好拜拜。

话音刚落，小胡黯淡的目光明亮起来，整个人又恢复成了精神小伙的模样，李乐乐脸上露出宠溺弟弟般的微笑。

林栋梁给了李乐乐一个赞许的笑容，李乐乐给了林栋梁一个眼神，我懂。

从前的李乐乐，不论谁喊去祠堂上柱香，她都会义正言辞地给对方输出一段无神论，过程总是慷慨激昂，结局都是不欢而散。每次到了要捐款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会自觉地绕过她直接去找李国强。而李国强总是会虔诚的表达对祖宗的敬意。

林栋梁曾经公开评判过李乐乐好几次，他说人各有信仰，她不应该强求别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去信奉她的精神文化价值体系。

李乐乐有些气恼，但她也知道，林栋梁之所以会和她讲道理是因为她能听进去道理。她最终与自己达成了共识，人各有信仰，存在即合理。

从那以后，不论谁提醒李乐乐去祠堂拜拜，她都微笑回应“有空就去”。

至于什么时候有空，李乐乐说的算。

-

从医院出来，小胡载着林栋梁回了李家村，李乐乐带着李国强在医院找了一家旅舍安顿下来。

李国强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旅社墙上已经泛黄的老旧挂画。

医生要他拍CT的那一刻，他如坠冰窟。自己的大哥也是久咳不愈，一张片子最终宣告了大哥肺癌晚期。

他李家的叔辈和平辈里，有二分之一的男人都死于肺癌和肝癌。大哥死后，他戒了烟，偶尔小酌几口，可……

“乐乐，爸爸不会得那种病吧？”

正在烧水的李乐乐愣了半秒，“我们不是都检查过吗，我们家族只是癌症基因风险偏高，你的生活和饮食习惯都很好，不会有事的。”

李国强仰头靠到沙发上，嘴里开开合合的默念着什么。

烧好水，李乐乐给李国强的保温杯换了一泡护肝茶，自己回了房间。

这一晚，父女俩都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李乐乐陪父亲吃完早餐，一个人去了医院。

回到旅社，李乐乐在大堂里坐了好一会儿。

左肺上叶考虑肺癌可能，要做增强确认……她该怎么告诉父亲？

李乐乐给林栋梁打了电话，既然人情已经欠了，就欠个彻底吧。

电话那头的林栋梁安慰了李乐乐，还答应尽快帮她安排好复诊的事。

挂了电话，李乐乐盯着手里的报告单。

命运啊，你是不是特别青睐折磨苦命人？

倒霉的父亲，年少遇人不淑，被自己生物学上的母亲始乱终弃，还背了一屁股的债。

父女俩远走上海那两年，李国强在废品收购站打工，他在寒冬酷暑里走街串巷，赚取微薄的工资。

而李乐乐，虽是重点大学毕业，可农业推广这种专业在上海根本没搞头。

她每天穿的人五人六的为人端茶倒水，保洁阿姨休息时她还肩负给厕所换纸的工作。

行政兼前台、文员、保洁的工作一做就是两年，好不容易内部转岗成了HR，不到一个月就背锅离职。

拿到18640元的赔偿时，李乐乐违心地感谢了HR经理。能让李乐乐低头的，只有钱。

李乐乐带着赔款和父亲回了李家村，农大与村子合作的实验基地扩建了，沉睡的梦想随着田野里滚滚稻浪席卷而来。

梦想使生活得以忍受，这是陆骁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也是李乐乐最喜欢听的一句话。

李乐乐信心重燃，开始实践她的毕业论文课题——立体生态农业。

两年时间，在历任村干部的帮助下，李乐乐终于干出了一点名堂。

助学贷款与外债都还清了，熬了大半辈子的李国强终于可以坐享女儿福了，疾病又大驾光临？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李乐乐解锁，是堂哥发来的消息。

一条是问候叔叔的病情，一条是通知她祠堂要翻修，每家捐500元份子钱，不分男女。

李乐乐“嗤”了一声，直接锁屏。

去年村东征地的拆迁款分男不分女，重修祠堂捐款的时候就男女平等了？李家列祖列宗，就问你们后人这套双标操作你们同意吗？

李乐乐收拾好情绪，回了房间。

李国强听闻自己只是得了肺结核，喜上眉梢。这个从前骇人听闻的毛病搁在现代来看，可比癌症好治多了。

需要复查，可能还需要住院治疗，李乐乐说什么他都秒点头。想到自己逃过了李家魔咒，李国强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般。

李乐乐陪着父亲去了附近的商场吃饭，顺带买了些换洗的东西。复诊结果出来才准备就太仓促了。

回旅舍的路上，李乐乐不断的复盘明天去医院复检该注意些什么。

谎言一旦开始，就难以终止。

但，谎言没被戳破之前，骗人的与被骗的都能享受短暂的快乐。

在林栋梁的安排下，李乐乐顺利完成了李国强的复诊。

复诊结果，虽然不好，但也不算全坏。

李国强确诊了肺癌，良性、早期，治愈率有90%以上。

李乐乐拿着检查结果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踱步，她在思考如何CPU李国强。

她相信这个结果李国强是可以接受的，与其费尽心思的骗他接受手术治疗，倒不如让父亲主动积极地配合治疗。

生活不总是尽如人意，但也没那么糟。有时人们脆弱到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人们又能咬牙走完那段艰难的路，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态。

就当李乐乐在旅社攻略自己父亲的时候，陆骁收到了大学好友廖之岩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李乐乐站在医院走廊上，愁容满面。

陆骁双指拉大照片，李乐乐头顶上的铭牌，肿瘤科12诊室。

手机哐的一声掉在地上，这个女人前几天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怎么今天就站在了肿瘤科门口。

电话又响了一声，陆骁捡起手机。

廖之岩：[是你那个跑路的前女友吗？]

陆骁他直接回拨了电话，询问廖之岩到底是什么情况。

廖之岩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直接走进了肿瘤科12诊室。今天坐诊的医生刚好是他的大姐。

对着姐姐一番软磨硬泡，廖之岩将李乐乐父亲肺癌早期的情况告知陆骁。

电话最后，廖之岩郑重地警告陆骁，不管他和李乐乐之后会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把他姐姐供出来。李乐乐那非黑即白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的隐私被泄露，一定会把他姐姐告到下岗。

陆骁对着廖之岩发了三个毒誓，才让对方安心地挂了电话。

肺癌早期？陆骁点开网页。

字刚打了两个，他自嘲起来，他在紧张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李乐乐父亲影像，中等身材，国字脸上写满了憨厚，皮肤因为长年在地里干活显得黝黑粗糙。微笑时，总看见他一口整齐黄牙。

在李家村实习的那段日子，陆骁去李家吃过几次饭，以同学的身份。

未来岳父真诚朴实的性格深深感染了他，多好的老人，为什么是他生病？

该遭报应的，是那个女骗子。

想到此，陆骁拿起手机将李乐乐从黑名单放了出来。

他点开李乐乐的朋友圈，最后的动态是7天前。

她没有换手机号？还是他们当时一起换的情侣号？

陆骁退出李乐乐的朋友圈，将手机盖到桌面上。

记忆列车轰鸣着闯入陆骁的大脑，往事一幕幕的驶过，他们一起在菜园里抓猪、一起在池塘里摸鱼、一起在田里收割水稻，他们曾站在李家村的田埂上眺望延绵青山、畅谈人生理想……

陆骁重新拿起手机，他想看看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轻颤的手指鬼使神差般的触碰了手机屏幕，下一秒，两人沉寂已久的对话框里出现一行文字：

我拍了拍“李乐乐”说：给你钱花

陆骁的瞳孔瞬间放大，他疯狂敲击屏幕，可拍一拍没有撤回功能。

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李乐乐：[找我有事吗？]

陆骁惶恐地扔掉手机，拍一拍这该死功能的是谁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