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染的旅社又续了几天，依旧是赵月琼给她付的钱。

隔天，楼下亭子的电话亭显示有她的电话，得到笔试通过的消息，刘染心情还是算不得好。

去酒吧叫上赵月琼，两人又一次坐上了公交。

东新小学。

没开多久的私立小学，位置比较偏，周围也没有公交车站，要去那儿，还得自己走个几站路。

收好地图，赵月琼朝刘染说道：“去看看吧。”此时她鼻尖上带着几滴汗珠，绯红的脸上凤眼流转，带来几分艳色。

走了好一会儿的路，刘染脸上也带上一层薄汗，她点点头，又深呼吸几次，这才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跟着赵月琼走了进去。

这里偏郊区，地方挺大，只是还有些设施在新建，瞧着不太好看。尤其一进大门两边的草坪，还没铺，瞧着光秃秃的。

门卫室墙上贴了张条，上面提醒了该去哪栋楼面试。

“我去那儿坐会儿，你过去吧。”赵月琼指了指一边的亭子。

刘染点点头，没有多说，照着提示进了一栋行政楼，一进门往左拐就看见了电梯，便直接走了过去。

按了按钮之后，刘染就安静站在电梯门前静静等待着。

她以前坐的电梯都是那种老式的拉闸电梯，是向国单位的。有时候向国工作忙起来了，没时间吃饭，刘染平时也没事，就时不时给他送饭。

现在看着眼前陌生的电梯，不由得吐出口气。

“叮——”

滋啦滋啦几声，眼前的门打开了，刘染抬头望去，里面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对方手还按着按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刘染愣了一会儿，赶紧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阿姨说道：“几楼？”

“……六楼，谢谢。”

电梯里又安静下来，刘染静静站着，想起一会儿的面试，有些不自在的摆弄了肩上挎包的包带。

里面是她准备好的简历，此时和bb机一起安静地躺在里面。

或许每天在电梯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待着，阿姨都有些麻木了，后背靠在墙上，脸上总没有表情。

其实，这样刘染反而更放松。也许对别人来说像是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的时间，对刘染来说，却是刚好的一个放空的时间。

“叮——”

等门来了，刘染不禁紧握了一下肩上的包，慢慢走了出去。

路过洗手间、茶水间，直到看见一间门敞开的屋子，旁边墙上贴着“面试处”，刘染这才停下。

又深呼吸几次，走了进去。

对比其他学校的面试官，眼前的几个人算是和蔼了。

刘染便努力放松下来，按照程序给他们鞠了个躬，然后坐了下来。

“高中毕业的，怎么现在才工作？”中间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翻看刘染的简历，头也不抬地问道。

刘染却反射性地攥紧了手，她觉得难以启齿。

是的，她后悔了。

结婚不是错，毕竟当初是真的幸福，离婚也不是错，向国的背叛她绝不容忍。只是她不该放弃了工作的机会。

是为了工资，为了占有一定的经济地位，为了紧紧跟上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

刘染在心里默念着。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之前结婚了，一直在家里，就没有工作了。”

男人这才注意到简历上“离异”字样，点点头后说道：“妇女能顶半边天已经是一个老话题了，更别提现在这个时机，女性也要紧紧抓住。”

周围人附和几句，男人又提了几个问题。这些刘染都被问到过，因此能够顺利地答出来，直到这个问题出来：

“你有什么才艺吗？”

虽然心里早已做好准备，可刘染还是不自觉地低下头。

没事的，大胆说出来，没有就没有吧，世上优秀的人那么多，平凡的人也很多啊，她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不停地在心里鼓励安慰自己，刘染仿佛能听到胸口旧怀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滴答滴答”

一秒钟，一分钟，两分钟……

快点啊，快说话啊，不是在路上已经打好草稿了吗，不是决定要开始新的生活吗，还在犹豫什么？

还有，那个怀表明明早就坏了，怎么可能会响呢？

刘染猛地抬起头，脸色微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我没有才艺，很抱歉，但是我会在之后的生活中努力学习，学习更多的技能，丰富自己。就像您说的，女性也要紧紧抓住现在的时机，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

只是简单几句话，甚至有些虚伪和客套的话，刘染却狠狠松了口气，也没有注意到面试官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简历上。

“嗯，好，你的电话……额你的是bb机？”这次是最左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说的话。

觉得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虽然不知道结果，但刘染心里已经有些轻松了，便回答道：“对，我只有一个bb机。”

听到这话，女士这才想起，前两天看笔试卷子的时候发现一个考生成绩蛮不错，只是通知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用的是bb机。当时她就不禁暗诽，以为对方是个守旧的老学究，没想到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沪市也只是有公用电话机或者某些地方有电话亭而已，至于更贵的大哥大买得起的人就更少了。

于是女士说道：“那我们依旧会拨打你所在地方的传呼电话亭号码，届时请接收结果。不必回电话。”

刘染便道了声谢。

接下来刘染便慢慢放空了自己的思绪，也听不清眼前的一群人在说什么，等屋里安静下来以后，她拿起包，站起身来，又鞠了个躬，这才走了出去。

虽然这次面试很可能失败，但是刘染却仿佛获得了胜利一般，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许多。

从封闭的小世界里走出来，踏上一段新的旅程，哪怕只前进了一小步，也是成功，不是吗？

小时候的生活经历给予刘染无尽的勇气和耐心，走错路也没关系，重新找一条路就好了，迷路了也没关系，每条路都试一试，总能找到正确的路。

尽管听着很笨，但却是刘染一直坚持的。

三年的婚姻生活，仿佛将她从前引以为傲的坚韧都磨去了，彷徨，害怕，时刻想缩成一团蹲在不起眼的角落，曾经的勇气也几乎都丧失了。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是她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了，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继父也再娶了。在那个家里，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

一天上完晚自习回来，她打水洗漱，经过继父房门口时，听见他的妻子在跟他商量事情。

“要不让刘染退学算了，别人中专毕业都能去厂里找个好工作，她都快高中毕业了，肯定比那些人好多了。”

其实李芳——继父再娶的妻子，说的是对的，家里三个孩子，都在念书，家里的压力很大。

而她在这个家里，就是多余的那一个。更何况从母亲去世之后，继父仍然在负担她的生活，现在就算赶她走她也绝对不会埋怨。

只是心里越是清楚就越是难受。

回到房间后，李阿姨的女儿李薇薇在另一张床上睡的正香。

听着她时不时磨牙的“嘎吱”声，她安静的哭了一整晚。

第二天就告诉继父她不想读书了。

继父劝了几句，但刘染还是摇头拒绝了，再加上李阿姨在旁边劝了几句，继父还是同意了。

她去学校拿书时，老师知道了这件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开的时候给了她一张毕业证——那时候还有半年就高考了。

回去之后继父跟她说要找关系把她安排到国营单位去，她依旧拒绝，并在第三天就留下一封信，仅仅带着母亲留给她的一百来块钱坐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车。

她知道继父是真心想帮她安排工作，但是她也认真地觉得自己已经欠他太多了，她无法心安理得。

同时她也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她最后会找到一个可以容纳她的地方，虽然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继父的家离首都很远很远，她坐了好几天的火车。

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和所剩无几的钱，即使困到极致都不敢闭上眼睛。

面前、周围都是陌生的脸，或是神采奕奕或是疲惫不堪，没有一张是她所熟悉的。

窗外穿过的风景越来越繁华，她握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心里一片茫然。

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尽管周围高楼大厦，目之所及一派惊艳，但她心里仍旧觉得悲伤。

周围人头攒动，除去自在非常的本地人外，像她一样带着包袱、一脸茫然疲惫的人也不少。

所以，往前走吧。

这样，她在首都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八年。

刘染捏紧了肩带，深深吐出口气，走出了那栋楼。

刚出去，就看见门口有些着急的好友，对方像是等的不耐烦了。

刘染赶紧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等久了吧，走吧，我面试完了，请你吃饭。”

瞧着她神色轻松，不再像之前那样颓然，赵月琼也放下心来 “你手里才几个钱，还请我吃饭……等你找到工作再请还差不多。”

“请你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刘染挽住好友的手，两人往校外走去。

“我是那么好糊弄的？请我吃饭最起码得到高级酒店！”

“行啊，说好了，我真的请你吃的。不过……等我找到工作再说。”刘染轻轻碰了下好友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赵月琼斜睨了刘染一眼。

……

江原到楼下时已经是深夜了。

在家陪了儿子几天，在今天中午收到了黄新龙传来的信，说塑胶厂有个副厂长愿意商谈供货的问题。

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江原自然是高兴的。

于是中午跟儿子说了一声，他就跟黄新龙约好，去酒店包个房间请副厂长吃饭。

几人喝到深夜，这才将事情谈拢。

抬头看着顶楼依旧亮着的灯，他弹了弹烟灰，唇角不由得微微抬起。

磨了他大半个月的难题，在今天终于解决了。

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烟酒气，江原头也有些晕，又站了会儿，将烟抽完，又散了散味道，这才走进楼梯间慢慢上楼。

租的房子很小，一个小客厅，一个小房间，一个小厕所，连厨房都没有，但就是胜在地理位置比较好，靠近小学，再加上租金便宜，此时，也只好先委屈一下儿子，在这房子里住着了。

轻轻打开门，江原就看见敞开的房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想必是儿子又睡得不算安稳。

果然，尽管他放轻了脚步，但儿子还是醒了，几乎就在他刚踏进房里。

“爸爸？”

刚睡醒还带有小孩子的沙哑，江林轻轻地叫了一声。

江原眼底不禁带了点笑 “是我。”

“爸爸……”

江林又叫了一声，这次他张开了双臂，示意父亲抱一下。

“我身上有味道，先去洗个澡。”犹豫了会儿，江原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等儿子点点头，这才往外走去。

床上的江林还够着头望着父亲的背影“爸爸，你要快点啊！”

江原轻声应了一声。

出门前，他烧了两壶水，就是用来洗澡的，快速地洗漱之后，江原便带着一身水汽回了房间。

江林果然还没睡着，正睁着眼睛看着开了裂口的天花板。

“睡吧，明天送你去学校。”江原躺上去，顺便帮儿子掖了掖被角。

“好。”

见爸爸躺在身边，江林赶紧往他的怀里钻去，应了一声之后又抬起头看着父亲的下巴，眼睛里有一些别扭。

“怎么了？”察觉到儿子正看着自己，江原低头看过去，目光温和，只是眼里免不了疲惫。

江林也看到了，张了张嘴，知道爸爸很累，最后也只说道:“爸爸，晚安。”

“晚安。”江原揉了揉儿子的头，说道：“我关灯了？”

江林抱紧爸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然后安静点点头。

“啪——”

房间里瞬间变得漆黑。

江原调整了一下睡姿，然后将儿子抱住，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江原已经睡着了，不停拍打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他怀中的江林却偷偷撑起身子。

爸爸身上还有酒的味道……

江林往上爬了爬，然后凑近爸爸的脸，轻轻地碰了上去。

“啵——”

其实，他很想让爸爸亲自己——今天听前排的女生说，这是晚安吻。

他也很想让爸爸给自己晚安吻。

不过，他给爸爸也是一样的。

黑暗中，江林满足笑了笑，这才重新窝进爸爸的怀里，打了个哈欠，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