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栽种了一小片竹子,微风吹过,发出唰唰的响声。
打开的窗后面摆着一张书案,赵煊看了一会书,总觉得心中静不下来,把书本收起,取出纸笔开始写字。
才写了两行,何守正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陛下。”
赵煊一边写字,一边道:“都说在外别这么叫了。”
“现在又没外人。”何守正道,但还是改了口:“主上,您还记得三个多月前我们中了奸人圈套吗?您中了虎狼之药,我们不得不停在一个小村庄,当时是一个乡下小娘子……”
赵煊笔微微一顿,问:“为何提起这个?”
何守正压低了声音,但语调却抑制不住上扬,“主上,那个小娘子有孕了!她知道自己怀孕后不舍得喝药,辗转找到我兄长,现在住在我兄长的宅子里,除了脉像有点虚弱,没有大问题……”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日赵煊为何问起哥哥的事,想必是嘱咐过那小娘子。
同时心中庆幸,幸好有这番嘱咐。
“啪嗒。”没有及时提起的笔尖,落下一滴墨水在砚台边沿。
赵煊怔住了。
何守正兴奋地继续说:“主上,您登基这么久,这几年奸党一派最常攻讦您的地方不就是没有龙嗣吗?只要把那个小娘子接回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他以为赵煊迟迟没有子嗣的原因是身体太差。
身体差是真的,赵煊也没有想到,那夜的意外会让他多出一个未出世的子嗣,但这么多年无子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他没有亲近过后宫任何一个女人。
何守正说到这里,佩服道:“主上,多亏您有先见之明,告诉那小娘子可以去找我兄长,也多谢主上愿意相信我们。”
他语气有点哽咽。
赵煊偶尔会和他聊几句宫外的生活,家中有什么人,还曾给他假期,让他回家和兄长相聚。
想不到,赵煊都记着。
赵煊没有觉察何守正的情绪,终于回过神来,问:“她一个人找到你兄长?”
“对,据说一开始有她娘亲陪着,后来娘亲生病先回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先去的庆云县,没找到,然后才去了丰水县。”
何守正说到这里,语气也有些复杂。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娘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
“那她,现在可好?”赵煊问。
“我兄长说请当地最好的大夫看过,除了脉像略有虚浮,并无大碍。”
何守正欣喜问:“主上,那我们现在就派人把她接回来吧?”
这时才发现,赵煊的神情并没有几分喜色。
何守正愣住了。
“主上?”他试探着问。
赵煊放下笔,问:“你真的觉得,这个孩子现在出现,是件好事吗?”
何守正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想了一会,才犹豫着问:“主上的意思是,不留孩子?”
赵煊闭上眼睛。
外面竹林声唰唰作响,他却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雷雨之夜,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近在咫尺。
他本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天子,这次离宫,也知道了外面的不易。
一个乡间小娘子,只根据他说过的一个人名就上路寻找,期间艰辛,无法想象!
赵煊缓缓睁开眼睛,万千思绪已杳无踪迹。
淡声道:“既然有了,便接过来吧,孩子能不能留下,还说不定。”
何守正欲言又止,但赵煊是不喜欢把话说尽的主子,他便应了声,行礼退了出去。
何守正前脚刚走,后脚竹园就迎来了一个娇客。
侍卫在门口问:“主上,傅大小姐说给您送了安神益气的汤药,是否让她进来?”
“进来吧。”赵煊的声音比之前更淡。
傅仪宁提着食盒进来,快速看了一眼赵煊冠玉般的侧脸,然后在两三步的距离停下,落落大方行了一礼。
“公子,听说您最近睡不好,我亲手煮了安神益气的补汤,趁热喝一碗吧?”
“放在那里吧。”
“那我先倒在碗里?”
“可。”
平静又简短的对话说完,傅仪宁小心倒了一碗汤,放在书案上赵煊伸手够得到的地方,两人便再没什么可以交流的了。
傅仪宁行礼退出,并不觉得被冷待了。
他是世间最尊贵之人,本就该这样对任何一个人。
而那碗汤,在傅仪宁离开之后,就被倒在窗前的竹林中。
再度只剩一人的房间里,种种旧事纷至沓来,令赵煊心中悲凉。
名义上他是天下的主人,却无时无刻不在牢笼中。权臣把控朝政,后宫都是安插的棋子,无论到了哪里都受到束缚。
他们一开始想要通过他掌控权力,到现在,却想要他死!
要不然,他又何须离开京城,来到瑞阳?
在远离京城的瑞阳,傅老倒是一心支持他夺回大权。
但清流忠臣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傅仪宁毫不避讳,不就是傅老默许,希望他日后把她纳为后妃吗?
偏偏他还真的无可奈何,不想因为这种事和傅老生出罅隙。
差不多同时,这个消息传到了傅老那边。
正在闭目想事情的傅温伦突然睁开眼睛,手中盘动的核桃不动了。
他站起身,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外面微风吹拂,没有任何想要下雨的征兆。傅温伦旁边的中年人自然知道傅老的意思是大事将要发生,却依旧有些不明白。
想了一会,惭愧问:“属下有些不太明白,朝中一直攻讦陛下,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无嗣吗?现在有了龙嗣,虽然未必能安全生下,但对于陛下和我们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傅温伦神情凝重,摇了摇头,道:“陛下自十三岁登基开始,就一直空有名头,没有实权,权柄掌握在荣阁老为首的内阁中。这些年来,荣阁老野心越来越大,把女儿送入宫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就是邀宠巩固权势?”中年人不解。
“诞下龙子,李代桃僵。”傅温伦却一字一顿说出了八个字。
中年人大吃一惊,道:“荣阁老可真是胆大妄为,狼子野心!”
傅温伦沉重道:“朝廷上下,谁人不知?碍于荣阁老权柄,无人敢说罢了。如今陛下有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中年人想了想,答道:“其一是不让那位小娘子腹中的龙嗣出生,其二是……出生后要求马上册立太子,然后扶持太子。”
中年人只是稍微一想,就觉得无论是哪一个可能,都无比凶险,冷汗都冒出来了。
傅温伦却摇摇头,“不止这两种,还有其三。”
他没有说下去。
五日之后,云瑶从何员外安排的马车上下来,忐忑地望着眼前气势恢宏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