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急雨骤。
沈翎将一杯热茶放在秦铮面前,又给自己倒一杯,凝眸看着茶汤轻轻颤动,淡淡道,“秦将军,你想假成亲,不必非要找我。”
孙良一伙人狼狈离开。
沈翎开始怀疑秦铮的目的。因为他有的是选择,虽然两人之间存在一桩“绯闻”,但外人根本不知道谣言中那位“奸夫”是秦铮,对他毫无影响。
“临时起意。”秦铮浅啜一口茶,定定看着沈翎,“你如何知道姚滢昨夜会从慈心院逃出?”
沈翎双眸沉静无波,“这与秦将军无关。”
“只是不解。”秦铮直言,“若你何时愿意告知此事,作为交换,可以向我提一个条件。”
沈翎:还算讲理,但她不会说的。
“假成亲,不必非要找你,但你最合适。”秦铮这才回答沈翎疑问,“第一,你这人,不麻烦。”
找个没成亲的姑娘合作,不好收场。沈翎成过亲,个性独立有原则,且对秦铮没兴趣。这很重要。
“第二,你麻烦缠身,可作为交换。”
邹衍说得没错,沈翎武功没底子根本不行,今夜若非秦铮及时出手,后果很糟糕。
“第三,盛京水深,你胆色过人。”
沈翎想到了父母叔父的死。盛京是龙潭虎穴,但她本也要去。跟秦铮合作,等于为自己找个强大靠山。
“第四,”秦铮又喝一口茶,“小山喜欢吃你做的酱肉包。”
沈翎幽幽道,“第五,你师父喜欢吃我做的荠菜包。可还有第六?”
秦铮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茶杯轻轻摇晃,淡漠道,“有。第六,我饿了。”
沈翎端来晚饭剩的粥,早已凉透,“秦将军慢用。吃完可以到我哥哥房间休息。”
秦铮望向即将走出堂屋的沈翎,“你还有拒绝的机会。”
沈翎蹙眉回头,“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今夜我救你,无需报答。若你想过安宁日子,我安排你和姚滢到别处去。”秦铮神色淡淡,“随我去盛京,要面对什么,你可知道?”
沈翎面色如常,“接下来世人得知尧国神将居然要娶一个疯名远扬的下堂村妇,怕是会认为秦将军也疯了。我会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疯妇,没完没了的造谣中伤,不想让你娶我的人会千方百计要除掉我。”
秦铮微微颔首,“怕吗?”
沈翎沉默。她在考虑这个“拒绝的机会”,但不拒绝,同样是个机会。
重活一世,只为安宁度日?
不。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爱医术,她要光明正大行医,而不是刺绣作为生计。
她要找回兄长,要查清父母叔父的死因,为他们报仇,告慰祖父在天之灵。
因为这些才是她真正亲人,疼她爱她,值得为之付出的人。
“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沈翎突然笑了,碧青的一双妙目清透悠远。
咫尺之外风雨交加,她转身,推开门走出去,单薄身影茕茕孑立,却如修竹般坚韧。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即将面对何等狂风骤雨。
但她不惧。
凉粥入喉,秦铮低语,“毫无待客之道。”
……
秦铮并不是沈翎的客人。
他“自曝”后,孙良吓得屁滚尿流,回到县城彻夜未眠。天亮之前,盯着手掌上包起来的血窟窿,咬牙切齿道,“奸夫淫妇!一对狗男女!我要让姓秦的身败名裂!”
沈翎本就是西岭县流言风口浪尖上的人。
这天一早,一则更为爆炸的流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
状元郎林修远的下堂妇真的偷人!
沈翎偷的那个汉子,居然是尧国神将秦铮!秦铮就住在沈家,两人不知已苟且多久!
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县令曹淮接到禀报,眼睛瞪得像铜铃,“谁?你说谁跟谁?”
严师爷眉头紧锁,“大将军秦铮,跟林修远的弃妇沈翎。外面都传他们在一块儿!”
曹淮裂开了,“沈氏偷人,不是林修远泼的脏水吗?哪里来的奸夫?秦大将军?八竿子打不着啊!”
八十、八百、八千杆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
严师爷迟疑道,“大人可还记得,先前秦大将军因被凉国公主悬赏人头,向皇上告假三月。那青山村西山上的神秘男人,正是三月前出现的,神出鬼没。再加上传闻中的紫玉佩……恐怕,真不是巧合,也并非空穴来风。再有,那日属下到沈家见到的一老一少,绝非常人。”
曹淮精神一震,“这事竟是真的?那沈氏……了不得啊!”话落拊掌大笑,“本官原本担心得罪林修远,没想到青山村藏着一尊大佛,好事好事!”
“外面流言传得不像样,大人可要做点什么?”严师爷问。
曹淮思虑再三,决定什么都不做,“姓孙的非要作死,本官不拦着!当务之急,是把逃出慈心院毒杀数人的凶手姚滢找到!”
……
姚滢幽幽醒转,耳畔传来温和女声,“你感觉如何?”
沈翎清丽的面容陌生又熟悉,姚滢呆呆望着她,良久才开口,低哑道,“我是个麻烦,会拖累你的。”
沈翎用帕子轻轻擦拭姚滢手心,“昨夜孙良带人来,要抓我去慈心院。”
听到那三个字,姚滢瞬间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毫无生气的眸子又充盈了愤怒的血色,她侧身紧紧攥住沈翎的手,“你快走!孙良不是人!他见过你,就不会放过你的!”
沈翎微叹,“你在慈心院,受了很多苦吧。”
姚滢突然泄力,倒回床上,神色痛苦闭上眼睛,“那里,是人间炼狱……”
“我想知道慈心院的事,但你需要时间平复,不必现在说。”沈翎轻轻拍拍姚滢肩膀,又给她号脉后离开房间。
关门时听到哭声,呜呜咽咽。
她一声叹息,转身,就见秦铮站在院中望着她。
雨后初晴,空气湿润。
连绵起伏的苍山在明媚天光下,深浅重叠,如流动的巨幅山水画。
秦铮长身玉立,温暖阳光为他周身蒙上一层薄纱,恰似画中美人。
“秦将军,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沈翎脱口而出。
如斯美人,爱慕者众,偏偏娶不上媳妇儿,要跟她假成亲?
到底还是有点怪。
秦铮脸色暗了三分,“你是不是喜欢姚滢?”
来呀,互相伤害呀!
沈翎莞尔,笑靥如花,“是啊!她在慈心院那鬼地方三年,受尽折磨屈辱都没寻死,想方设法逃出来报仇。我喜欢她绝不让自己死在仇人前面的骨气!”
上一世,沈翎最遗憾就是临死没能把林修远和林叡带走。不,她应该得知真相后,把那对父子弄死,骨灰都扬了!
可惜,没机会了。
但这辈子,来日方长。
秦铮眼眸深深,“我不喜欢男人。”
沈翎挑眉,“但秦将军让世人以为你看上我,跟你喜欢男人比,疯癫程度不相上下。”
“不必妄自菲薄,你没那么差。”秦铮说。
“多谢。”沈翎摇头,“但这世道,女子名声大过天,我早已身败名裂。我也给秦将军一次后悔的机会,现在合作结束,你离开,世人皆会认为你我之间只是谣言。”
秦铮转身遥望青山,墨发随风轻扬,声音悠远,“做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好。”
……
青山村里很多双眼睛,都亲眼看到一个如天神般高大俊朗的男人陪在沈翎身旁上了西山。
“奸夫!”
“听说那是秦大将军!”
“天哪!秦大将军怎么会看上那个疯子?”
“沈疯子是妖精!迷惑了秦大将军!”
“怕不是秦大将军也疯了!”
“我看是沈翎给秦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叡是秦大将军的儿子?!”
“不可能,林叡长得像林修远,他们比秦大将军丑多了!你是没看到,秦大将军美的呦……”
……
沈翎的疯名正传出西岭县,传向整个尧国。
秦铮原本赫赫威名,如今一下子跌落神坛,成了百姓口中的丑闻男主。
两人此时置身山林间,耳畔唯余清风伴随虫鸣鸟叫声。
面前是沈钧的墓碑。昨夜下过雨,碑面干干净净,一只蚂蚁正沿着墓碑上刻字的凹槽努力往上爬,刚爬到“之”字。
沈翎摆上贡品,烧了纸钱,又跪下磕三个头,“爷爷的遗愿,我会尽力而为。”
祭拜完,确认火熄了,她拎着篮子起身,就见秦铮从林中走出,手中拿着一个花环。
藤蔓编织,点缀着嫩黄绚烂的小花。
“做戏做全套。”花环从秦铮手中飞出,精准地落在沈翎头上。
她一身青竹色长裙,墨发轻扬,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随风舞动,灵动曼妙。
两人并肩走下西山时,明里暗里盯着的眼睛更多了。
一对绝美璧人!
秦铮还给沈翎编花环!
那花环真好看啊!绿油油的,倒更适合林修远……
等秦铮和沈翎双双回到沈家,关于他们的流言又增添几笔。
里正林重登门。
“沈翎啊,外面都说……”他刚开口,像是被掐住脖颈,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厨房里认真揉面的高大男人,“他……”
沈翎放下菜刀出来,“林叔找我有事吗?”
里正艰难收回放在秦铮身上的视线,望向沈翎时,瞬间暴怒,“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哪种事啊?”沈翎冷笑,“林叔不妨说明白点,我听不懂。”
“修远说你偷人,你还倒打一耙!如今有何话说?”林重气得吹胡子瞪眼。
“秦铮才是我丈夫,林修远只是为了钱跟我假扮夫妻,我早说了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沈翎旧话重提。
“你……胡说八道!林叡就是修远的儿子!”林重怒喝,“你水性杨花,还要毁了亲骨肉吗?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我看你就该被抓去慈心院!”
“当初林修远要让我下堂,林叔怎么不骂他不知廉耻?林叡捡个玉佩就说我偷人,骂名都背了,我还不能再找男人了?难道林叔认为我该一辈子不嫁为林修远守节?我呸!他配吗?”沈翎冷声说。
林重回过味儿来,“你是说,你跟秦……是跟修远和离之后的事?”
“秦将军的玉佩丢了,听说在我这里便来找,然后对我一见钟情。”沈翎眼眸温柔地朝厨房望一眼,“他跟林修远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跟了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林重脸色一阵黑一阵白,嘴唇颤抖,看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揉好面的秦铮,又看看春风满面的沈翎,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最后跺了跺脚,恨恨道,“秦将军不可能娶一个下堂妇,你简直是自甘堕落!不会有好下场的!”话落扬长而去。
林重想辟谣,说林修远并没有戴绿帽,更不是假成亲,林叡的身世也没有任何问题,秦铮是在沈翎下堂后才跟她在一起的。
如此,挽回一点林修远的名声,保住林叡的名声。
可惜,他的声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流言狂潮中,根本无人在意。
当然是状元郎被大将军戴绿帽更狗血刺激!
不久之前,林修远和林叡父子蓄意泼向沈翎的脏水,在秦铮主动加入后,如龙卷风侵袭,演变成滔天巨浪。
但关上门,沈家清静如昔。
沈翎回到厨房,“别揉了,放着醒一醒。”
秦铮把面团放下,双手依旧干干净净。不愧是大将军,揉面也是第一。
拍门声响起,伴随着穆屾急切的呼唤,“沈姑姑!沈姑姑!”
沈翎打开门,穆屾兴奋地扑过来,“我的那声舅母也算未卜先知,叫对啦!”
邹衍黑沉着脸越过沈翎,冲到秦铮面前,吹胡子瞪眼,“铮儿你疯了?胡闹什么?”
沈翎挑眉。她毫不意外邹衍的态度,所以很好奇秦铮会如何应对?说出真相吗?
下一刻,就听秦铮一声长叹道,“师父,其实我喜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