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侦支队副队长秦铁雁步入会议室时,腰间BP机响个不停,看都没看直接关机,目光扫视之下心头暗震:
参加今晚案情通报会的领导级别明显超规格!
坐在中间的两位都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运雄和正法委书计詹周五;左侧副市长兼市公安局长孙睿;右侧检察长兼反贪局长乔跃星。
这四位重量级人物往那儿一坐,正府办、市公安局领导们乖乖缩到后排,毕竟厅级与处级之间有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死者莫小米生前职务是市正府办社会事业科科长,区区正科实职干部在地级市城市根本不算什么,为何惊动如许多之领导出席案情通报会?
而且乔跃星来干什么?
“现场勘查和尸检结果都出来了吧?铁雁同志仔细向领导们汇报一下吧。”孙睿威严地吩咐道。
面对这么多厅处领导,秦铁雁不禁有些心跳加速嘴唇发干,假装低头看笔记定了定神,道:
“先说现场部分,我们接警赶到时尸体已被移位,地面及周边破坏严重……”
正府秘书长潘杨不悦地说:“省领导们住在楼上,总不能让尸体一直搁着吧?肯定要及时处理。”
秦铁雁道:“死者坠楼时很多细微痕迹被杂乱的脚印覆盖或抹掉,所以坠地现场勘查已经无意义,此其一;其二,死者直接死因为高楼坠落致伤出血死亡,送检血液中未发现毒品、酒精等成分……”
“那就行了,可以定性为自杀身亡!”潘杨迫不及待道。
“我还没说完!”秦铁雁道,“其三死者衣领、手腕和膝盖有轻微挣扎痕迹,不能排除生前与人扭打争斗行为!”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气氛顿时冷了好几度。
孙睿慢斯条理道:“不能排除,也不能确定,是这个意思吧?”
秦铁雁想要反驳,却被站在靠近位置的市局党委成员、刑侦支队长田奥狠狠白了一眼,遂知趣地闭嘴。
站在田奥的位子,听说莫小米坠楼身亡后主动把案子指派给秦铁雁,本身就蕴含着正治风险,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再给直接上司添麻烦。
詹周五陡地道:“铁雁同志的意思凡有可能的方向都要深入调查,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孙睿道:“话虽这么说,但它毕竟不是大案要案,况且考察组后天就去泉泽,我们必须在省领导离开前汇报调查结果。”
“结论也要经得起推敲,防止日后翻案打自己的脸啊。”詹周五针锋相对道。
形势很明显,市领导之间意见就不统一,所以才出现今晚四位副厅坐镇的局面。
并非十分重要,而是分歧严重。
黄运雄微微抬手阻止詹周五与孙睿的较量,道:“铁雁同志还有什么需要介绍的情况?”
田奥连连眨眼暗示点到为止,秦铁雁却假装没看见,道:
“其四,据市一招现场工作人员反映死者从楼顶坠落,但勘查楼顶地面未发现死者指纹脚印,楼沿、墙面也没有导致坠楼的擦痕等,且死者手脚也找不到攀爬痕迹,由此推断楼顶并非案发现场,至少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潘杨冷笑道:“铁雁同志已根据坠楼位置从一楼查到八楼以及楼顶,潜台词就剩省领导住的九楼、十楼没查,铁雁同志真厉害呐,连省领导都怀疑上了!”
“没有没有,铁雁同志纯粹从专业角度做的汇报,不代表刑侦支队立场……”田奥试图和稀泥。
潘杨道:“九楼十楼可以查呀,当时省领导们都分头找人谈话,不在房间,你秦铁雁故意玩这一手欲擒故纵什么意思?”
秦铁雁僵住了。
赶到市一招后他的确想闯到九楼十楼相应房间勘查,潘杨手下接待办干部坚决不肯,双方对峙了二十分钟,然后秦铁雁接到田奥“给我滚开”的电话指示悻悻退出。
黄运雄缓缓看了乔跃星一眼,道:“勘查和尸检情况大致这样,下面是不是请反贪局同志做个介绍。”
乔跃星瞟了瞟坐在后排的反贪局副局长陈清流,后者会意,干咳一声道:
“两天前,我局根据人民来信反映莫小米同志收受湖星医药集团贿赂一事找当事人进行了核实……”
秦铁雁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清流。
“莫小米同志否认人民来信反映的问题,主动请求与湖星医药集团相关领导当面对质,”陈清流接着说,“鉴于信中所指贿赂金额不大,性质轻微,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原则,我局不愿惊动外界把问题扩大化,仅按流程对莫小米同志进行了廉政教育和风险提示,要求每个月向我局提交一份自查报告,连续报送三个月就算了结。”
乔跃星接着说:“谈话是由清流同志出面,事后分别向市纪委和正府办做了备案,都有据可查。有关莫小米同志之死涉及到反贪局部分就这些。”
潘杨几乎踩着乔跃星话尾道:“原来莫小米犯了经济错误,迫于反贪局强大的震慑力而畏罪自杀,对,畏罪自杀!”
秦铁雁瞬时怒不可遏,一拍桌子指着潘杨骂道:“放屁!清流同志刚刚说得很清楚即使举报信反映问题贿赂金额不大,性质轻微,莫小米同志都没承认,哪来的经济错误?怎么可能畏罪自杀?!”
“啊,你这个同志当着市领导的面说脏话,什么态度?”潘杨涨红脸也指着对方怒道。
秦铁雁声音更大:“畏罪自杀结论要由我们警方提出来,你有啥资格?!”
“资格……”
潘杨突然冷笑,道,“我说你才没有资格介入这件事,整个正府办都知道你从上大学起就追求莫小米,到现在痴心不改还苦苦等她,没说错吧?”
孙睿惊讶地耸耸眉头,神色森然道:“秦铁雁同志,潘杨同志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
“我来讲两句……”
田奥又想上前打圆场,不料秦铁雁斩钉截铁道:“是的,我喜欢莫小米!”
孙睿当即沉下脸道:“关系人应该主动申请回避,怎么可以冲到第一线?田奥同志犯糊涂了!秦铁雁同志,我代表市局党委决定从现在起解除你对莫小米坠楼事件调查权,立即离开会议室!”
“我……”
秦铁雁还欲抗争,田奥连推带搡将他弄到外面,站在走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鼻子骂道:
“咋这么浑呢,真是!好好在这儿呆着,等最新通知!”
“什……什么最新通知?”秦铁雁又听不懂了。
如经验老道的田奥所料,潘杨依然紧揪着秦铁雁不放,道:
“孙市长,田队,以秦铁雁对莫小米的痴情,我担心解除调查权也不济事,他仍会偷偷摸摸地干,给市里维稳工作造成负面影响。”
孙睿毫不犹豫道:“那就打发得远一点,调到……调到县里主抓社会治安工作,从早忙到晚没工夫多管闲事儿!”
黄运雄一晒,道:“科级干部异地调动要经过市委组织部,程序复杂,远水不解近渴。我看不如暂时抽调到荷莲岛工作组,精神病院那事儿啰嗦得很起码得好几天。”
“行,抽调!”
孙睿暗自佩服黄运雄的深谋远虑,转而冲田奥道,“听到了吗?通知秦铁雁立即执行市领导决定,限两个小时内上岛。”
拔掉这根刺,潘杨再度道:“结合刑侦、反贪两方面情况,以及我观察到莫小米平时工作中存在抗压能力差、容易情绪崩溃等现象,畏罪自杀的可能性最大。”
至此再笨的人也看出潘杨迫不及待给事件定性,有急于盖帽之嫌。
孙睿环顾四周,道:“我也倾向潘杨同志的结论……有没有异议?没有就一致通过。”
詹周五摇摇头:“不宜草率啊,刚才铁雁同志话糙理不糙,不管自杀他杀,首先第一现场即莫小米从哪个位置掉下去的都没搞清楚,怎能仓促出结论呢?”
詹周五之前根本不认识莫小米,但潘杨越是急于作出畏罪自杀结论、孙睿越是不惜身份打压秦铁雁,他越觉得里面有问题。
这时常委班子里相对排名较高的黄运雄开口说:
“本来区区科级干部的死没必要惊动屋里大部分人,但为什么今晚坐到一起?一,她很巧合地死在省领导下榻宾馆楼下,有可能造成恶劣的正治影响;二,省委考察组到衡泽干什么,同志们心中有数,我也不赘言,目前态势不排除个别人想利用她的死做文章!三,市府大院内部倾轧现象严重已经影响到地区经济发展,省里想通过考察做适当调整,充实力量,这是衡泽难得的机遇,我们绝对不允许别有用心者在此关键时刻煸火点风搅得乌烟瘴气!现在,我同意潘杨同志的意见,请同志们在结论书上签字确认,关键时刻保持应有的正治觉悟!”
屋里死一般寂静。
隔了难熬的半分钟,詹周五道:“我保留意见……个人认为最好完善、补充些调查材料。”
乔跃星则道:“我和清流同志仅代表反贪局提供相关情况,身份所限不宜参与结论,抱歉。”
潘杨气冲冲道:“那就是不肯跟市委保持一致了?!”
詹周五挺身而出替乔跃星挡枪:“我就是市委常委,潘杨同志要我跟谁保持一致?”
场面一时有点僵。
黄运雄脸色很难看地瞪着詹周五,一劈手断然道:“赶紧起草结论意见,签了字才准离开这间屋子!”
“运雄同志,市委办通知我过来听取情况汇报,没说限制人身自由!”詹周五语气强硬起来。
乔跃星干脆站起身道:“我有离开的权利!”
黄运雄反而平静下来,有恃无恐道:“我还没宣布散会,各位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