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睡对楚凌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在他已经过去的十几年时光里,他经常因为白天遗留下来的繁重的课业而通宵赶工。别说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坐在还算舒服的椅子上一点不用动脑子的抄写家规,就是被导师整夜整夜的体罚对他而言,也是司空见惯的。
习惯通常而言,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但是就算它再怎么强大,也不会强大过人体自身的本能反应。
所以,当第二天早饭过后的谢云出了大门,看见已经提了车等在一旁的楚凌虽然眼睛下面有一对淡淡的黑眼圈,但仍旧精神头不错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没什么特殊反应的上了车。
车子刚一拐上谢家前面的公路的时候,谢云就仰头靠在了后座的靠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凌的车开得很稳,车窗外面的树木全部在一同一种频率掠到他们的后面去,即便是那条到公司每天必须会经过的弯路和下坡,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谢云竟然也没有感觉到往日那般强烈的感觉。他们就这么一路无话的驱车往谢氏的总部去,直到,在最后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
“左拐。”一直闭着眼睛的谢云这个时候就好像额头上长了只眼睛一样,对正在等信号的楚凌低声命令道。
楚凌一愣,抬眼向车上挂的后视镜上瞄了一眼,在看到仍旧闭着眼睛的谢云之后,眨了下眼睛,略微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用舒缓而低沉的嗓音对谢云说道:“少爷,前面就是公司了。”
他并没有去反驳或者猜测谢云突如其来的命令到底是说错了还是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是间接而含蓄的,告诉谢云,去公司的路应该直走,而不是左拐。
谢云仍旧闭着眼睛,但线条锐利眉峰却已经微微的蹙了起来。他再次开口,加重了的语气中带着明显得不耐烦:“左拐。”
楚凌从后视镜里面看着谢云表情的变化,低头看了眼表,眉头也跟着拧在了一起——
现在到拐到左边的话,上班就会迟到了。而在他曾经所听闻到的一些关于谢云的事情中,最多的一个,就是这个男人讨厌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延误上班时间。这其中,也包括谢云他自己……
于是,在路边的红灯变黄的时候,楚凌不得不再次张口提醒:“……少爷,现在拐过去的话,上班会迟到的。”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下来的时候,楚凌忽然敏锐的感觉到车内的气压一下子低了起来。他再次把目光放在后视镜上,正好看到谢云用一种缓慢却带着异样压迫力的速度把眼睛睁开了,此刻,那双利刃一般形若有质的眼睛睁冷冷的看着他的后脑——
“我说左拐,别让我再说一遍。”说到这里的时候,谢云又把眼睛一点点的眯了起来,目光冷冽而不耐烦:“要不然,你就给我从车里滚出去!”
再坚强再冷漠的人,当他的好意被人当驴肝肺一样不留一点情面的狠狠扔回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心里也绝对是不好受的。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介于不被人理解与被人拒绝的不爽之间,并且,这种情绪的产生,是很难被控制的。
偏偏,以楚凌的身份而言,谢云让他滚出去,他还就不能真的耍性子发脾气的开门下车。他所能做的,只是忍耐,和……顺从。
所以,在后面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车主不断的按喇叭的嘈杂声中,楚凌在他的眼神改变之前把眼睛垂了下去,淡色的唇不自觉的抿了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慢慢握紧,把方向盘牢牢的攥在手里,终于不再说话的打了方向盘,把车往左开了过去……
谢云的目的地,是城郊的一家国际高尔夫俱乐部。直到打了卡进到VIP专用的休息室的时候,楚凌才知道,原来谢云事先就已经跟人约在了这里。
谢云约的,是北京城中仅有的两个跟谢家基本上实力相当,有能力在生意上跟谢家扛上一扛的公司中的一个,博安公司的老总。
但凡这种生意人之间的交往,往往都是伴随着利益的。不管是酒桌上,宴会上,KTV的包房里亦或是向此刻谢云选定的高尔夫球场这一类的高级会所,其所能达到的效果,大抵都是相同的。
而这次谢云约博安的老总,也只不过是想就前一天安清跟他汇报的那个该死的消息探个虚实而已。
听着他们一路寒暄到更衣室又把谢云换下来的西装整理的楚凌并没有跟到室内球场上去。目送谢云走远的他闲来无事,便从休息室里出来,顺着一侧的小路随意的向前走着。
这儿的景色很不错,细致的鹅卵石地面两侧,树木的树枝上还挂着积雪。空气里弥漫着雪独有的清新气味儿,新鲜冷冽而清澄的空气在一呼一吸间就让人不自觉得放松了起来……
楚凌双手插兜,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沿着这条石子小路走下去,他偶尔会仰起头吸一口林间清冽袭人的空气,每当这个时候,清晨的阳光都会有点点滴滴散落在他的眸子里,把那双平日里一向沉静的黑瞳照耀的神采飞扬。
他就这么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这条石子路的尽头……
眼前的不远处的一栋类似员工工作区域的大楼横了出来,挡住了楚凌向前看的视线,然后他才惊觉,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微微皱了皱眉,想到谢云还在球场的他正准备往回返,却意外的被一声女人的低呼声拽住了视线——
在大楼的左角,两个孩子正蹲在不远的雪地里赤着小手,一把一把的抓着雪往一个类似是雪人肚子的大圆球上拍打着。他们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然而两个人却在用稚嫩的声音很热烈的讨论着什么,顺带着对着那个还没有脑袋的雪人指手画脚。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围着白围裙的女人从大楼里面走出来,在门外环顾了一圈之后,惊呼一声向着那两个孩子所在的位子快速的跑了过去。下一刻,她弯腰把其中的一个小孩抱起来,搂进了怀里……
“宝贝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啊!妈妈到处都找不到你!这大冷天的蹲那里抓雪会把自己冻坏的知不知道?我们不玩了,回屋子里面好不好?妈妈刚刚抽空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哦——”
楚凌没有听到女人怀里的那个孩子对妈妈辩解了什么,只是看到了他在听说桂花糕之后四下欢呼舞动的小手,和一句欢呼着的称赞“妈妈真好!”……
一瞬间,他有了那么一丝的心慌,紧接着,胸腔里的心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隐隐约约的疼了起来……
妈妈……这对楚凌来说,其实是一个很陌生的字眼。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是在一处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地点的训练营里面,跟他在一起的有好多个孩子。那个时候,他们每天所要做的,是一遍遍的熟悉所谓的谢家家法。他们甚至都还不明白里面一章章一条条一段段的文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意思,这个家法于他们而言最直观的理解就是,没有按规定背完某一篇的话,晚上就没有饭吃。
楚凌从懂事起其实就是个比较懂得识时务的孩子。所以,每当老师交代下来任务的时候,他都规规矩矩的去背,就算那段文字对于刚刚识字不久的他还远远完不成,但他也会在被罚不许吃饭之后默默的,拿着那本当时对他来说还挺沉重的家法做到一边继续去背去记,而不是想其他许多孩子一样哭闹。
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拔当中,那些孩子逐渐一个一个的在他眼前消失了,而他,被一直留了下来。
而那个时候,那个训练营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独自一个人的,所以就算他从课本上认识了妈妈爸爸父亲母亲,那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虚无的、空白的词组而已。
直到十五岁之后,经过层层的删选,连同他自己在内最后剩下来的四个人被分往四个不同的地方接受来自不同导师的训练,楚凌才算是真正的开始接触到了这个社会,才倏然发现,原来,爸爸妈妈是绝大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所说出的第一个词,会写的第一个字!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不可避免的一遍遍在心里幻想着父母的样子,幻想着,假如自己是在他们身边成长到十五岁,是不是可以跟在大街上看到的孩子们一样,甚至是比他们更幸福!
然而,没有假设,事实这个东西,谁都改变不了。
所以,随着年龄的逐渐成长,他便开始不再幻想,他让每天都被排得满满得课业占满自己的内心,就这么硬生生的把当初的那么一抹属于少年的心思给压在了心底。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年的这一天,就那对母子之间的一段简短的对话,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心底的那抹痛楚给硬生生的挖了出来!
这个时候,那位抱着自家孩子的母亲已经早就回到了大楼里。雪地上,独留下了另外一个长得圆滚滚胖嘟嘟的小男孩,在那里嘟着小嘴,不大开心的继续对着未完成的雪人……
楚凌忽然觉得那个孩子很像当年还很小的自己,孤单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