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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土见闻录 九斿白纛 10398 2025-01-07 08:03

  

灰暗天空是暴怒翻腾的云海,云海下是一望无际的死寂雪原。只有漆黑的堡垒,伫立在遮天蔽日的枯萎芦苇荡里,在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死在这里可真是糟透了,范闲发自内心怀念起南方温润的微风,斑驳的树影,和绿草如茵的花园,那里才本该是他白日飞升的地方,而不是这片如此血腥的,残忍的,冷酷的北方草原。这是范闲最后一刻时发自内心的想法,虽然他一点都不后悔。

这里是跃马河南岸,合达澜汗国之地,白野,宁朝设在前线的第二座要塞,千岩关附近。

乙巳年,戊寅月,辛亥日,正月十四,申时二刻,大雪转阴,不吉。

“把他的牙凿了,把他的舌头切了,这样他就不会继续妖言惑众了。”身着精良甲胄的将军吩咐起来。

于是沉默的士兵走上前,铁骨朵高高扬起,狠厉的敲在范闲老头嘴上。血于是像瀑布一样往下淌,浇在坚硬的雪地上,混杂着残碎的牙齿。范闲因为巨大的痛苦本能张开嘴,试图大口呼吸空气,他脸上苍老的褶子因剧痛全都皱缩在一起。但裹在羊皮手套里的大手粗暴的塞进他的嘴里,薅住他的舌头,把舌头用力拽出来,接着吃肉的小刀子麻利割掉了舌头,那一团软肉掉在地上并迅速卷曲收缩。压着范闲的禁军士兵立刻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俯下身子,防止鲜血堵塞范闲的呼吸道,免得他被自己的血液呛死。

于是排列整齐的无边肃穆军阵前,就只剩下了痛苦且衰朽的虚弱喘息。但范闲心里似乎还有一股执着,让他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斜过眼去,去看不远处一个沉默的达尔术汉子。

那汉子名叫札霍,全身罩在老旧精良,保养悉心的札甲下,他肩头是一个硕大的,长有四只犄角的羊颅骨,镶在洁白的厚实羊毛皮披肩上。随着云层吞吐,大风呼啸,内里锁子衫上的无数钢环互相碰撞,就会发出清脆的金属鸣音。此刻在那斑驳油腻的游牧风格发辫下,是一张阴沉冷峻的沧桑面庞。札霍也在看那个老头,或者该说是在看宁朝大国师范闲,一个借谶语祸乱朝政,谋取私利的谋反谋叛罪人。

“如果一会儿,速穆哈克之王果真如万安寺乌头军那边的旗官所预判。”将军不知何时策马走到札霍身旁,俯下身低声嘱咐,“那就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但大宁天军是军纪严明的,不会有人退,这是我给你的保证。”

“我晓得的,我不会浪费神驰军给我争取的机会,我一定会砍下祂的脑袋,这是我给你的保证。”札霍轻声回复,但语气镇定且不容置疑。“不是祂死,就是我死。”

将军神色好看了些许,点点头便策马走远,继续视察临战在即的整齐军阵,但他并未看见札霍依旧在与范闲无声对视着,那视线里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

我走了,再见吧。

札霍给了范闲最后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随后头也不回的,走进钢铁与钢铁之间,走入如树林般密密树起的矛朔之中。

酉时一刻,天光晦暗,大日虚浮,将落未落,大雪复起,大不吉。

范闲快要死了,血快留干了,他没有力气能够支撑起脑袋,死亡的寒冷已经将他彻底笼罩。但他依旧感受到灵魂深处,涌现一丝彻骨的寒意,于是他还是缓缓抬起头,向北方望去,向跃马河北岸望去。

冻土深处,至恶至邪的阴冷寒风,越过跃马河,吹进了克鲁伦草原。晦暗斑驳的雪幕后出现一个朦胧庞大的影子,那庞然巨影隐隐约约,却坚定不移的走来,寂静无比的草原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咚,咚,咚。

安静的军阵骚动起来,无数低级军官开始大吼,严令不得后退,重申军功章程,安抚所有士兵的心。将军冷冷看着那个朦胧的影子。

“排枪。”

令旗开始上下翻飞,军鼓隆隆响起,无数听到指令的军官们也大声吼起。

“排枪!”

“排枪!”

“排枪!”

长达一丈三尺,约合四米多的步矛开始放平,尾端副枪头戳进地里,把沉重的步矛杆和闪亮矛头斜斜支起。

阴沉雪幕后开始涌现如群星般的闪烁光点,但那些光芒却是择人欲噬的血红色。嘈杂的响动声开始在雪幕后纷乱响起,伴随着某种巨兽的凶恶犬吠。接着,更多可怖的影子接二连三在雪幕后逐渐现出轮廓。一种让人发自内心的颤栗气息开始席卷所有人。

但将军依旧没受影响,他只是沉稳看着大敌越来越近,随后他终于缓缓开口:“射箭,城弩和弓手,齐射。”

酉时二刻,战争开始了。

无数毛发缭乱的巨型座狼冲出无边暴雪,其上端坐着枯瘦如缟,但骨架如畸形络新妇伸开八只脚那般,撑出的巨大身量体型。那些骇人的身影每个都有四个血红的眼睛,一对较大的主眼,一对较小的复眼,在粗糙的铁盔下都泛着没有丝毫人性的邪祟感,他们端着长达一丈多的骑兵矛,朝军阵发起了最暴烈的冲锋。但迎接他们的,是如同铁幕般的箭羽。

札霍抬起头来,看着在高处的车垒上一台台城弩在疯狂运作,每一支投矛般大小的弩箭刚一摆在轨道上,连瞄都不瞄就迅速被射出去,弩弦震动,与箭羽撕裂空气的诡异啸叫声向合应,发出让人极度不安的声音。札霍于是摇摇头,看向身旁一名年轻人,那是为了便于沟通特意配给他的联络军官。

“沉心静气,虽然边奴的确恐怖至极,但他们并不是杀不死的。”

年轻军官正焦躁的啃指甲,闻言只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可是大人,贱内去年刚给我生了女儿,我真怕今天就死了。”

札霍把大手搭在年轻人肩头上,轻声劝导:“该怕,所有人都怕。但边奴不像羁縻十六州的叛军,也不像西土那头,诸如霍克木合哈拉的鹰卫,波士巴人的波珊克大骑兵,不论再如何凶狂,他们好歹也都是人类。可边奴不是人,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只有吃人肉,喝人血。怕并不能让他们放过你,只有利用起你那份最强烈的怕死情绪,迸发最极端的,为求活彻底不顾一切的疯狂,才能让你活。”

“怕是没用的,你得豁出命,用牙咬,用指甲抓,用你最癫狂最搏命的方式去杀,你才能活。”

军官颤抖着点点头,听着不远处的惨烈厮杀声,深吸了几口气:“懂的,大人,我懂。我不会逃的,我会拿住我的武器,去杀他们。”

札霍看着年轻军官,良久无语。突然他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朝远眺望。

“看来情况有点不妙。”

情况的确不妙,那些骇人的边奴被箭矢攒射,甚至被城弩直接撕裂躯干,射爆脑袋,任由黑红的血液抛洒如雨,可他们依旧不停。他们射出快赶一人长的巨大箭矢反击,射穿神驰军前排具装马步兵的重盾,扎透整块钢板锻出来的一体式铁护胸,撕裂札甲叶,带着锁甲散碎的铁环捅进人的躯干里,威力简直惊世骇俗。前排的马步兵排矛手像麦子一样倒伏,后面的排矛手就紧随而上,咬着牙坚持不了一会儿也瘫倒在地。边奴骑兵操控着疯狂的座狼捅进凌乱的阵线,挥舞起巨大的异形弯刀带起滔天血雨,又很快被一丈三尺长的无数步矛活活捅成筛子。自战斗开始才五分钟不到,惨烈的厮杀就已经血腥到一个常人无法接受的水平。

可最让人恐惧的,是晦暗雪幕后那个庞大深邃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丝毫异动,他就那么耐心等待着。

将军眯着眼,仔细眺望着整个战场,神色镇定极了,好像不远处的殊死搏杀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左右翼哨骑还没动静么?”

一旁副将摇摇头,却突然看见有背插鹤翎的传令兵跑过来,呈上信纸。

副将一把夺过展开,一边走向将军一边默读。

“都督大人,左翼哨骑已窥见有五百边奴,在试图往我方侧后迂回。”

“右翼没动静?”

“还没有。”

“那右翼是主攻,边奴会派轻骑兵配合他们的冲阵骑兵。让三旅派一个营的具装枪骑和陷阵骑去迎敌。至于左翼在迂回的边奴,去调十五架城弩车垒支援,并命令左翼一旅前队依旧做前队,但后队立刻原地转前队,依旧做总防卫部署。”

令旗翻飞,大鼓继续擂动,但节奏却是变了,伴随着刺耳的鸣铎与神色匆匆的传令兵,神驰军左翼继中军后,也开始逐渐喧沸起来。

将军死死盯着那个庞大的阴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而在右翼,步兵让出道路,全身都笼在钢铁下的骑士们策马冲出军阵,前面骑兵矛排排立起,续着的貂尾和冲锋旗的在大风中肆意飘扬,而后方背着铁箍藤条圆盾,或铁底牛皮的圆盾,手拿一人长梿枷,或双手斧和短戟的骑士紧紧伴随着己方枪骑兵,以一种绝不回首的决然姿态毅然冲进无边大雪中。

札霍也敏锐注意到后方骑兵开始调动了,他看旁边年轻军官一脸茫然,便出声解释:“不论是什么敌人,首轮冲阵一般都是试探,若发现点子扎手要么维持阵线对耗,要么就得用机动力量试探两翼。但边奴军力不足,除试探外也一定会虚实配合,试着再凿一次阵。”

“那凿成功了呢?”

札霍果断否定:“他们不会成功,你从军时间不久还不了解,枢密院十八陆路禁军里,第四路神驰军最善应对边奴,不可能因为区区前期交锋,互相喂招就被勾的阵线拉长,给敌以力破点的机会。”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可年轻军官却整个人悚然起来:“这还只是前期交锋?”

此刻不远处已经尸山血海一片,血腥味浓郁的在大后方都能闻到,札霍闻言失笑:“你在神驰军再多干两年,也就习惯了。”

右翼放出去的两营骑兵开始和边奴交锋了,当看到雪幕中的身影逐渐清晰,双方先同时放箭。伴随枪骑兵侧后的陷阵骑兵们高高扬起马弓,一支紧跟着一支疯狂抛射,而前方的枪骑兵俱伏低身子,开始迎接边奴第一波箭羽。

刹那间最前排人仰马翻。边奴赶一人长的粗大箭矢在幸运儿的铁盔上凿出一长串深深疤痕,划出一溜刺眼火星飞进天空。但也在倒霉鬼身上留下一个大拇指大小的深邃窟窿,让那些倒霉鬼在马背上逐渐瘫软,或者跌下马鞍,被同袍的战马踩在漫天飞扬的雪尘中。对这些前排首先被箭羽覆盖的骑士们来说,不中箭是最好,可如果中了,恐怕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来箭能直接射在脸上,因为射穿脆弱的面骨后,后面就是脑干。如果那里被毁,他们会没有丝毫痛苦的埋葬在同僚的马蹄下,就不用像心脏被射穿那样还要挣扎一会儿才能失去意识,或者更糟,射断身上某根大血管,陷入长久的失血中。亦或者是被捅破了肺子和肠,前者将走上短则几时辰,长则几天的痛苦死亡旅程,而后者将在大面积脏器感染中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骑兵营的千总在左右侍卫的严密簇拥下,死死盯着雪幕中敌人的动向,不断高声大吼,让掌旗官引领阵型把握住方向,防止被敌放成风筝。双方一个追一个跑,在互相喂招喂了十几分钟后,边奴突然一顿嘈乱,继而身形开始迅速放大。

千总两眼猛一缩:“准备接敌!!!”

双方拉锯十几分钟,可接敌却只一瞬息。具装骑兵们的磅礴气势已起,已经再不能停,最前排的枪骑捅穿雪幕,捅穿迎面而来的边奴。战马低伏着脑袋,用厚重钢铁武装起的宽阔胸膛狠狠撞在座狼头上,座狼张起骇人的血盆大口,狠厉咬在战马的脖子上,钢铁与钢铁直接碰撞,粗大犬牙下马甲爆出连串火星。

传令兵拿着最新战报风风火火赶来,副将结果随意看一眼就立刻跑到都督大人身旁:“都督大人判断对了。右翼遭到敌人一部主力,已经击退了。”

都督没去看副将,依旧死死盯着远方那个庞大身影:“过程呢?”

“边奴的确以一部轻骑配合重骑,试图冲阵右翼,随后与萧毅萧千总所率骑兵正面撞上。边奴措手不及本欲以弓矢骚扰拉开距离,但萧千总同样以弓矢回击压制边奴,让边奴不能走脱。边奴见无法拖延便以冲阵枪骑与我方冲阵枪骑正面鏖战了一番,双方交手一回合后开始重新整顿阵列时,边奴立刻果断撤了。”

将军依旧不说话,只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副将见此,略一思索,又开口道:“萧千总不愧是都督大人的亲子侄,勇猛绝伦。”

“他该这样。”将军终于说话了,但并不想继续深入,“现在军情十万火急,顾不得他。我命你去亲率四旅的两营骑兵,准备做攻击之总预备队。”

副将领命,抱拳唱一声喏,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下中军帅台。将军还在盯视着那个庞大身影。

速穆哈克之王,沉默这么久,你该动一动了。

但速穆哈克之王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而是自他身庞出现数个与他根本一般无二的庞大身影,那些身影多达五十几个,排成一列涌出雪幕。它们跨过封冻的跃马河,全身奇长打绺的深棕色被毛在风中肆意飘扬,那些巨大无比的生物扬起自己奇长的鼻子,在草原上发出撼人心魄的怒吼。

怒吼声也传到了札霍这里,听到那吼声札霍依旧古井无波的样子,可旁边的年轻军官要吓坏了:“这,这又是什么?”

“披毛象,只在冻土才有的稀罕玩意。”札霍冷静回复,“当边奴用出这东西才会算战斗正式开始了。那些披毛象体型比你在南方看见过的任何一种大象都要大,它们的象牙也比南方任何象牙都要长。他们的性情也是如此,比他们南方亲戚要暴烈的多。但就算如此,边奴还会用最厚重的,纹满阵法的钢铁武装他们,在象牙上安装最坚固的铁蒺藜,士兵在他们面前几乎是无能为力的。”

“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年轻军官惶恐的问。

札霍没回答他,只是把目光又移上了身旁的高地,那些装有城弩的连片车垒。

“令车垒向前移动,阵线告破后由车垒组织新的阵线。同时装有城弩的车垒全部更换破魔箭,集中攒射披毛象。”将军依旧冷静,冷静的下达军令。但字里行间却在宣告着,最前排士兵将迎来最残忍的屠杀。

那的确是屠杀,城弩射出的恐怖投矛撞在那些披毛象的装甲上,爆出大片绚烂的火花,其上携带的毁天灭地般的威力只能激起装甲上阵法的光芒闪烁。将士手里的矛槊也失去了作用,他们在披毛象的疯狂冲锋里弯曲折断,就算捅进了装甲缝隙里,镔铁制矛头也只会被那庞然巨力别折,并让那些巨兽更加疯狂。第一线的阵列很快告破,象群挥动鼻子与象牙,把成排的士兵割倒,随后巨大的足部踩在士兵们身上,甚至让肠肚从肛门里强行被挤出来。而要转身做逃的人,则会被骑在象背上的边奴挨个点名狙杀,用那巨大的箭矢把人无助的挨个钉在地上。人成了最无助最羸弱的事物,他们被象群和借机杀将来的边奴彻底碾成肉泥。

军阵彻底溃败了,所有士兵开始朝后逃跑,边奴和象群疯狂追杀,直到他们迎面撞上了由钢铁和木头构筑的移动堡垒——那是由完全不计工本,用最坚硬木头与最厚重钢铁建造的车垒。

车垒是在与骑兵的战争中一个划时代的发明,他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最精锐的骑士也撼动不了丝毫,在他面前只能是望洋兴叹。更遑论这些专门用来应对披毛象,经由额外加固结构的更沉重车垒。象群撞在车垒上,磅礴力量甚至把那些重达千斤的车垒,撞的在地上拖行出一道道漆黑的沟壑,甚至还有车垒被硬生生顶翻,让后面支撑车垒,支在地上的厚木桩翻倒,掘起满天雪与泥土。但车垒不是一列,后面还有二列三列,一共三列车垒紧紧依靠在一起,塑造的铁壁让象群逐渐后继无力,彻底困在原地。

“可以了,命城弩开始射击。”

城弩弓弦割裂空气的尖啸再度响彻全场,这次被射出的投矛不再是深沉的铁色,它们的箭头亮起灼目的璀璨光芒,如同一枚枚曳光弹般划破长空,刺破黑夜。那是破魔箭,携带着最为狂暴的威能,穿破披毛象身上牢固的防御阵法,捅穿厚重的钢铁装甲,象群发出极凄厉的哀嚎,但他们依旧不停留,无法翻过车垒的防线,它们于是在边奴的操纵下向车垒阵的两翼转移,但侧过身来让他们的目标变得更加硕大,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靶子。

一头头披毛象瘫倒在地彻底死去,身上被破魔箭攒射的如同一只巨大的刺猬。但依旧有披毛象从车垒两翼突破进来,但它们已经疲惫不堪,被呼啸涌出的具装重步兵们用步矛刺倒。但这还不是结束,成群的边奴骑兵已经杀将过来,他们从披毛象碾成血肉模糊的突破口里杀进来,向两庞在重新恢复队形的士兵发起了疯狂进攻。同样座狼赋予了边奴远超寻常战马的跳跃攀爬能力,它们形同一群面容可憎的恶鬼,跳跃或攀爬过车垒防线,缓慢但坚定不移的杀向车垒后漫无边际的弓兵阵线,

此刻中军前线只能勉力支撑,但后方更多的士兵在前线军官的指挥和鼓动下,排成新的军阵,化作新的防线,只等前排同袍躺下后,以自己凡夫肉体化作新的长城。

战斗彻底陷入杀戮的最高潮。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每时每刻刀光剑影里都伴随着残肢断臂飞起。

年轻军官听着愈发迫近的厮杀与叫喊声,此刻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没了。他闭着眼睛,连把手指啃出了血都不自知。

“把眼睛睁开!”札霍见年轻人快被吓破了胆,厉声吼起:“你的任务是替我随时观察中军旗语传达军情,你闭着眼是要传达什么,向我传达恐惧么!”

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厉色,猛然瞪圆眼睛:“不会!”

看着军官终于再打起勇气,札霍稍微放下了心:“放心,战斗不会打到这边来。那个叫速穆哈克之王的东西,祂马上要坐不住了。”

雪幕深处的那个庞然阴影好似听见了札霍的言语,他真的终于动了——一股无声的啸叫,携带庞然震波,眨眼间肆虐整片草原,连呼啸大风都为之一乱。

札霍似有所感,缓缓起身,开始郑重的整理身上披挂。肩头那四个角的硕大羊头骨上泛起晦暗的光芒,那光芒来自羊头上镶嵌的宝石,与一些诡异的符号。不知何时走来一列军人,所有人皆肃穆不语,只有不同于周边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的打扮,昭示了他们的身份——随军方士。

方士本职该为堪舆河流山川,似乎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军队打交道,但此刻他们身着齐整的士兵袄服,穿戴着半身札甲,沉默的站在札霍眼前。

札霍看向方士里打头一人:“你们准备好了?”

来人点头:“大人,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也就是再无挂念,已经准备好随时赴死。

“心里有没有遗憾?”

来人点头:“回大人,自然是有遗憾的。一生自以为名门正派,却怎么也不成想会用邪道手段来了断自己一生。但好歹,好歹朝廷是让我们后代可以享尽荣华富贵,这让我们心里咋也能稍微安定一些。”

札霍点点头,没有去再劝慰,只是沉声说:“那就这样吧。我陪你们走上这最后一遭,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们的牺牲的。”

突然,身旁的年轻军官猛然大吼起来:“大人,旗语传下来了!请大人做好准备!”

闻言,在场所有人都默然不语,只有眼里泛起坚定的火光。

那庞大阴影终于动了,祂只迈出一步,于是整片草原为之战栗。祂开始往前走,跃马河水上的坚冰立刻碎裂又封冻。当祂走上战场时,从冻土吹来的,那至恶的冷酷寒风,封冻了在场所有士兵的心。

祂终于走上战场了。祂拔出腰间恐怖的大刀,发出摄人心魄的战吼。

边奴暂时退却了,最前线的士兵们牙齿打战,在尸山血海里,在敌人和同袍凄惨的尸首间,斜立起的矛槊已经开始剧烈颤抖。那是何种恐怖的威压,是何种震骇的气息,没有人在祂面前还能保持镇定。但巨大的绝望下虽然士兵们开始缓缓后退,却没有一人想要逃跑,手里的步矛虽然还在颤抖,但却坚定不移的依旧指向那个莫名的存在。

这是对祂的冒犯,是一种对速穆哈克之王的亵渎,速穆哈克之王低声念读起人类不能理解的晦涩悼词,于是风骤然停了,飞雪在半空骤然不动了,时间似乎静止了。

随后,一股古老又晦涩的风,自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向四周缓缓抚过。前线士兵们突然不再战栗,眼神变得空洞。那古老的风轻轻拂过每个人的盔甲,脸庞,那风带走了皮肤,吹融了血肉,死去的血肉与脏器稀里哗啦掉落下来,化做一滩污血。

以速穆哈克之王为中心,半径十五丈内,所有人类,尽数形销骨立,化作衰朽的骸骨。

阵线终于彻底崩溃了,所有士兵开始逃,没了命的逃,只为试图离那个存在再远一些。更多边奴汹涌扑上来,形似一群渴血的恶鬼,他们从伟大尊王亲手为他们撕开的缺口里涌进,于是,原本被护卫在层层钢铁军阵后的范闲,终于露了出来。他瘫软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指头被砍了,牙齿舌头被拔了,哪怕已经再无可逆的走上死亡之路,可他现在还依旧坚挺的活着。他抬起头看向速穆哈克之王,神色坦然,仿佛在迎接自己的宿命。

接着范闲笑了。他大张着嘴,无声的笑,露出嘴里被细绳扎死,防止失血的断舌,那是无声的大笑。

那笑容好像是一次诡计得逞的奸笑。

速穆哈克之王心头涌现出一丝疑惑,有些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笑?最关键的,他追溯命运的丝线而来,为何那却不是自己期待已久的气息?是哪里出错了?

札霍走来了,在疯狂溃逃的人群里逆行而来,他全身逐渐开始迸发出蓝色光芒,接着燃起癫狂的蓝色妖火,边奴向他发起狂暴的冲锋,他只是娴熟侧身躲过,在座狼身侧拉出一道巨大的创口,让无数粉白喷着蒸汽的消化器官自然掉落出来。也有边奴挥舞起巨大的弯刀,札霍横刀格挡,手里只一个随意的刀花,就让巨大的头颅滚落在地,他就如此这般,闲庭信步的杀到了速穆哈克之王身前。

看着走来的扎霍,看着癫狂大笑的范闲,看着那久违的蓝色妖火,速穆哈克突然沉默下来,但沉默中却是有愤怒在逐渐升腾而起,继而那愤怒燃成滔天烈焰。那是阴谋得逞,被人当做小丑般戏耍的愤怒。

恐怖的大刀被高高举起,接着以人眼都看不清的速度,携带着磅礴巨力直接横着拍过范闲。那力量是如此恐怖,范闲的身躯仿佛是豆腐做的那般,被拍成粉碎,肢体就像获得了自由的意志,在空中肆意飞舞。

只有范闲的脑袋,和一截胸椎肋骨还算完整。那脑袋在天上滑行,似乎要就此飞到天神的怀抱里。但扎霍却分明看见,范闲还在看着自己,他苍白的嘴唇轻碰。

一定要阻止,现人神。

札霍闭上眼睛,沉默的恭送那殉道者义无反顾的奔赴向自己的宿命。

那股晦涩又古老的风又起,向四周吹拂,但那能把人吹成骸骨的威能,却只让札霍身周的蓝色妖火微微摇曳。

“凡世众生,皆因灵炁运转生生不息 从而得以存在。所以封魔域封锢灵炁,湮灭众生,我又怎么可能不防呢?”札霍缓缓说道。他睁开眼睛,流淌出铁与火的愤怒光芒,他自腰间再度抽出长刀。

那刀不似一般达尔术人惯用的马刀,极为怪异。刀背有线条和缓,但角度凌厉的脊突,刀头向前张扬,伸出一道凶险的倒钩刺来,形似一条欲择人而噬的鲨鱼。此刻那刀身上有诡异的纹路,随滔天蓝色妖火在不断蠕动着,整把刀带着一股邪祟至极,极度癫狂与不加掩饰的狂欲之意,毫不停息的向外肆意张扬着。

敢于对祂亮刀,这是羞辱,是对至高存在的羞辱。于是祂给予羞辱者该有的待遇,速穆哈克又动力,庞大躯干已难以想象的迅捷速度动起来,大刀瞬息立劈,札霍只侧身闪过,一个渺小的人,以最决绝的气势与那恐怖的速穆哈克之王杀做一团。

不知何时,随军方士也来了,神驰军派出了最精锐的陷阵死士,他们一人三甲,骑着高头大马。最里是棉甲衣,外套锁子袄,最外是几无弱点的厚重钢铁铠甲,只在铁盔雨帘下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睛。他们手里的长斧,梿枷和流星锤不断挥起落下,长长的马刀直指向速穆哈克之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血肉趟出一条路来,把方士送到那无法言说的存在面前。神驰军已经张开了囚笼,不论那存在多么恐怖,他们都准备好付出任何的牺牲,也要在这里困杀了祂。

札霍以凡人之躯依旧与祂血斗着,祂避过所有能瞬息间杀死他的刀光,回以他最疯狂的回击。不多时,札霍突然大声长笑起来,那笑声简直震耳欲聋:“速穆哈克之王!舞台已经搭好,去向周围看看罢!”

不知何时,死士们已经护送着方士杀至速穆哈克之王的近前,哪怕中间死了很多,但依旧有共一百零三名方士来到了近前。

打头的方士看着不远处的那个恐怖身影,眼里除了复杂就是决绝,他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露出绘满全身的邪恶符文,他几乎嘶吼般的大声喊着:“起血祭!!!”

下一秒,所有方士都拔出短刀,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如此决绝的赴死,简直惊世骇俗。那一百多人此刻站成一个诡异的阵法,随着鲜血喷涌而出,整个战场的气息也变得诡异至极。

那气息如此晦暗不明,里面蕴含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纯粹的恶意。

速穆哈克之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这分外熟悉的感觉,让他彻底怔住了。

“熟悉么?来自冻土兀古斯萨满的血祭,这是专为你打造的戏台,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这个戏台的主角了。”札霍也回身望着远处那些一个个逐渐瘫软下去的背影,轻声说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你,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这一时刻,你还有什么借口可以不死呢?”

一个血色的罩子,缓缓升起,将札霍与速穆哈克之王围在其中。速穆哈克之王彻底癫狂了,随之一股模糊的意念传到了札霍脑海里:“持魔刀者,命之所使,终焉必逢。这就是我们宿命的对决。”

速穆哈克之王如札霍一般,此刻全身腾起了滔天烈焰,只是那烈焰不是蓝色的癫狂之火,而是深沉的,浓稠的,如血液喷涌般的,血红色妖火。

远处将军眉头紧皱,死死看着那个血色的罩子,里面情形模糊不清,让他心里分外忐忑。他很怕失败,付出如此惨痛的牺牲,流了如此多的鲜血,他不敢想象如果失败了会如何,那个结局他无法接受。但眼下还有属于他的任务需要完成,将军定了定神,发出了最后一个命令:“令四旅两营具装骑兵,现在开始发动反冲锋。此刻再无后退,只有战死。”

鼓声隆隆,军号长鸣。被藏在中军身后的后备骑兵,在副将率领下沉默的伫立着。副将听见了鼓声,于是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身后肃穆的军人:“此去,不生则死。一切为了大宁,一切为了神驰军。准备出发!”

两营具装骑兵依旧沉默着,但他们身上开始有明黄色的符文逐一亮起。符文律动,隐隐中互有呼应,一种极晦涩的莫名力量在骑兵上空凝聚。

骑兵们开始动了,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越过一行行人头攒动的军阵,沉默的向前方开拔。

亥时二刻。大雪转晴,孤月高悬,福祸相倚,凶中隐吉。

终战开始了。

宁朝最为精锐的符文骑士,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攻。他们全身每一片札甲叶上都有着朦胧的光芒流转,每个人手中一丈长的骑枪枪头,都闪烁着与破魔箭几无二致的莹莹辉光。在漆黑的夜下,那些点点光芒汇聚一起,宛如一道奔腾不息的地上星河,照亮了漆黑的冬日夜空。

宁朝向他命定的宿敌,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此刻,跃马河上游南岸,突然也有点点光芒亮起,那些光芒越来越盛,伴随着撼人心魄的隆隆铁蹄之声。那是无数火把,熊熊火光下,是无数风格与神驰军有异的骑兵们,他们如同神驰军骑兵那般全副武装,钢铁札甲下是老旧的翻毛皮,坠在盔顶的马鬃上下翻飞,是来自达尔术的骑兵,他们也来了。他们在风雪中,硬生生一言不发的蛰伏了几个小时,几乎冻僵,只为在这关键一刻吐出最致命的毒牙,犹如蝰蛇。

神驰军从南向北发起了总冲锋,达尔术人则从西向东狠狠插入边奴军队的腰部,彻底截断了退路。三方军队杀做一团,喊声震天。

不知过了多久,用血祭生起的血红色罩子终于缓缓消退了,连带着周围的厮杀声也渐渐落幕。士兵们沉默着给还未死透的边奴补刀,将较完整的头颅割下,收敛同袍残损的尸首,只有将军站在血色罩子旁边,沉默的迎接罩子里的战斗终局。

从罩子里走出的是札霍,魁梧的身上铠甲破烂不堪,冒着滔天血气,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头颅,他身后是如小山般残缺的尸体。

札霍缓步走到将军面前,似乎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他扔下脑袋。

“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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