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布,”归允真道,“谁输了谁去开门。”
“布你个头!哪里有门?”侍从一边抖,一边白眼翻到后脑勺,“先先,先点火!”
便兄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小截蜡烛点上了,三个人循着声音的来源,摸到了墓室的一处墙壁。那诡异的敲门声好像就是从墙壁另一面传来的。
便兄转头对另两人道:“后退。”两人迅速听话地往后撤。隋便抬起一掌,砰的一声,击在墙上,土墙立刻被打穿一个大窟窿。便兄端着蜡烛,一弯腰,从窟窿里钻了过去。
归允真立刻道:“等等我!”说着就要跟过去,被侍从一把拉住:“找死?”
因为便兄把唯一的蜡烛端走了,现在这边又伸手不见五指。归允真道:“你不觉得这里更可怕?”说着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再度传来,这一次却仿佛来自他们背后。侍从吓得大叫一声,当先追着亮光跳进隔壁。
归允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也跨了过去。
刚一过去,归允真就张大嘴巴,震惊了。
墓室的隔壁自然也是墓室,这倒是没什么好惊讶的。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身处的墓室,比旁边他们原先睡的那个,大了足足十倍有余。墓墙上镶着的是无暇碧玉,头顶上贴的是翡翠琉璃,正中间的大棺材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却是黄金打造。
“豪宅!豪宅啊!”归允真两眼发直,“便兄,你隔壁邻居真有钱。”
看便兄脸上惊讶的神情,显然他也是今天第一天知道自家隔壁有豪宅。三人虽然是循着声音过来,这豪华墓室里却依然没有人,那恐怖的敲门声又正好停了,完全不知道它先前到底出自哪里。
“啊!”侍从忽然叫了一声,哆哆嗦嗦地指着中间的黄金棺材,“那是什么!难……难道……”
侍从指着的,是黄金棺材的一角。不知道为什么,这棺材的棺盖被掀开了一条缝,一条半朽不朽的尸体手臂荡在外面。
敲门声分明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这墓室里却没有活人,难道说,方才是这尸体掀开棺材走出来敲门,因为他们走过来急着钻回去,这才没来得及收回手臂?
侍从牙齿咯咯打颤,没等他再说话,“咚咚咚”,敲门声再度响起。
三人一齐转头。这一次,他们发现,敲门声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没错,但不是出自这间墓室里面,而是来自这间墓室的墓门之外。
有人,在敲这间豪华墓室的门。
“石头剪刀啊——”
不等归允真重复完他方才的台词,侍从就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闭嘴!”
归允真回过头对侍从一脸“你真没用”的“啧啧啧”,失望地叹口气,摇摇头,继续“啧啧啧”,啧得侍从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归允真屁股上:“有本事你去啊!”
归允真一边揉屁股,一边真的去把墓门拉开了。
一阵吱呀乱响后,门外阳光射入,外面天已大亮。一个慈眉善目老伯蹲在门口,笑嘻嘻地跟归允真打招呼:“早啊,吃了没?”
“哈哈哈,没呢,您吃了不?”归允真喉咙的肌肉记忆让他不经大脑就自动发出了声音,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这番对话,好像,大概,也许,不应该在坟里说?
老伯一身白衣,偏偏腰上配着一把火红的刀,要多喜庆就有多吉利:“小兄弟,里头好玩不?”
“还行还行,不错不错,比我朋友家豪华多了。”归允真客气摆手,“老伯,我想问一下,您知道呃……这坟是谁的吗?”
“知道呀。”老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家祖坟。”
归允真:“……”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归允真:“呃,那……您是?”
老伯笑道:“姓卢名鹤。”
归允真:“哦,原来是卢老……啊?!!!!!!”忽然反应过来的瞬间,发出一声惨叫。
卢鹤?传说中武功排名前三,和萧月并列的南云北雨中的“北雨”,唤雨刀卢鹤?!
本来归允真是想安慰自己,一定是重名,一定是碰巧重名的。你看这老伯,长得这么慈祥,说话这么奇怪,一看就……一看就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啊!还有他腰间那把喜庆又吉利的刀,这刀……长得这么辣眼睛,一看就是隐士高人的刀啊!
所以现在什么情况?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没经人同意,一巴掌打穿墙壁,溜达到隔壁的豪宅,发现豪宅的主人是当今武林绝世高手的祖宗——当然了,这是从他们的视角。从卢鹤眼中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复杂,只有几个字:
这三人刨了我家祖坟。
怎么说呢?情形有点尴尬,事态有些紧急。
归允真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他们是家住隔壁的普通诚实善良老百姓,虽然住的是危房但是人真的不坏,绝对不是故意打扰卢大侠老祖宗好梦的。
卢鹤很有耐心地听完了归允真的解释,一边听一边还走进墓室逛了一圈,最后指着墙壁上刚才被便兄打出来的大洞道:“这是谁开的?”
便兄道:“是我。”
归允真在旁边陪着点头。
“噢,”卢鹤背着手,继续晃悠,“那唤雨刀也是你偷的?”
便兄道:“是啊。”
归允真在旁边陪着点头——等等!什么?!
唤雨刀?
什么唤雨刀?
哪来的唤雨刀?
事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归允真大吼一句:“慢着!唤雨刀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卢鹤真的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伯,他慢悠悠地把他们领到墓室中央那个黄金棺材旁边,指着那根挂在棺材外边的手臂道,“就是呢,原本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也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祖传的一把刀,叫唤雨刀。现在刀不见了,所以来问问是不是你们偷的。”
归允真:“……”
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总是会犯一些想当然的错。就比如归允真刚听说门外的老伯是卢鹤的时候,因为卢鹤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叫“唤雨刀”卢鹤,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卢鹤腰间那把喜庆又吉利的刀就是传说中的唤雨刀。没想到,“唤雨刀”卢鹤身上的刀不是唤雨刀,真正的唤雨刀在他家祖坟里,现在刀不见了,而他们三个恰好闯进了人家藏刀的地方。
更没想到,便兄这个遇到什么问题都直接回答“是啊”的毛病适时发作,此时此刻已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就是偷刀贼!
这都什么事啊!
他是偷刀贼,他们俩岂不成了偷刀贼的同伙?
归允真在一旁崩溃,卢鹤依旧笑得和蔼,朝便兄伸出手:“刀还我吧。”
便兄回头看向归允真:“有钱吗?”
归允真:?
有病啊!这人真的脑子有病啊!且不说他没钱,就算有钱,人家要的可是唤雨刀啊,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吗?
却听背后侍从大声道:“有有有!都给你!”手往怀里一掏,一大堆铜板就稀里哗啦往便兄那边飞去。
归允真:?
说好的只剩十文呢?
与铜板同时在空中飞的,还有从卢鹤袖中射出的无数短箭——卢老伯看着笑嘻嘻的,手底下却是大河向东流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便兄大吼一声:“趴下!”归允真立刻抱头趴地。
归允真趴下的同时,便兄凌空跃起。
身在半空,他屈指微弹。“啪”、“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响。
侍从胡乱朝他扔来的那些铜板,被他隔空弹到,一个个骤然发出激烈的嗡鸣,带着石破天惊的速度朝漫天短箭激飞而去。
归允真抱着头,趴在地上,却听到了数不清的“喀嚓”声。很快,有很多东西落在他背上。他不敢乱动,只好用余光去瞥。有什么砸到了他的肩膀,又滚落在他脸边,正巧落入他眼底——那是一截被削去了箭尖的箭头。
墓室里,落满了被削去箭尖的箭头。卢鹤发出的,精铁制成的箭头,被几枚薄薄的铜钱削平了。
趴在地上的归允真和侍从都瞪大着眼睛,呆了。
而便兄已经借着刚刚的一跃,站在了卢鹤面前。
卢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发箭的手收了回来,按住了腰上的刀,脸上慈祥蒸发,骤然郑重起来。
冷冷地盯着便兄看了很久,卢鹤终于重新开口:“早啊,吃了没?”
便兄:“……”
卢鹤又道:“小兄弟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
便兄:“随便。”
归允真从地上爬起来,满头冷汗地发觉事情再这么让便兄搅和下去他们三个都完了,急忙插嘴:“卢,卢大侠,你别听他的,他刚逗你玩的——是真的,相信我,唤雨刀和我们没关系!”
卢鹤笑眯眯:“呵呵,是吗?”
归允真见他这反应明显是不相信,牙齿一咬:“卢大侠,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呀。”
归允真拉长了声音:“鄙姓归……”
“啪”,身后的侍从刚从地上爬起来,又一屁股跌坐在地,心如死灰:完了,又是这招。
却听归允真继续道:“乃江南归家……”
卢鹤:“哦?”
归允真:“……天下第一之子。”
卢鹤:“哟。”
归允真:“卢大侠你听我说,今天这事真的是个误会。唤雨刀在哪我们真不知道——不过,给我一个月,我以归家人的身份担保,一个月内,必定帮你把唤雨刀找回来。”
卢鹤想了想:“也可以。”
归允真大喜。
却见卢鹤走出墓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拍了拍腰间的喜庆刀:“不过得先胜过我手里的刀。”
归允真沉默了。
整个墓室都很安静。
便兄见归允真一动不动,转身问:“你不去?”
归允真:“去去去……去哪?”
便兄指指门外:“和他打架?”
归允真:“开什么玩笑!他是卢鹤哎!我怎么可能打得过!”
便兄愣了愣:“你说你是天下第一之子?”
归允真:“是啊,我是天下第一的儿子,又不是天下第一本人。你想,我要是打得过卢鹤这个并列天下第二,那我不就变成了天下第一?我要是天下第一,那我介绍的时候当然就说我是天下第一,才不会说我是天下第一的儿子……”
这车轱辘话被归允真说的是一点不带停,仔细听的和没仔细听的都晕了。便兄闭上了嘴,似乎已经领悟了“和这个人说话就是浪费时间”的真谛。然而沉默半晌,也许是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蹦出一句:
“打不过,说个鬼?”
说完就径自朝外走去。
便兄说得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然而因为墓室里实在太安静了,这话还是传进了归允真耳朵。眼看着便兄正往外走,归允真忍不住回头问侍从:“他刚刚是不是在骂我?”
侍从大声鼓掌:“便兄说得好!”
便兄嘲完归允真,自己站到卢鹤面前,非常诚实地道:“他不行,我试试。”
卢鹤满面春风:“好嘞。”
一句话堪堪落地,他与便兄之间忽然多了一轮血月——由刀光组成的血月。
卢鹤的刀,连刀锋都是血红的。当它脱离刀鞘的时候,所有人都仿佛忽然听见了来自极北森林里的狼嚎。那刀,就带着一股无人能挡的杀气,朝便兄劈去。
便兄手里没有兵器,他并拢两指,将自己血肉做的手臂,往那血月般的刀光里插去。
“当——————————”
一声悠然的长鸣,好似山间古刹的第一响晨钟,又如失落古城的最后一次瓮鸣,笼罩着所有人的血月之光倏然散了。
一把血红的刀冲天飞起。
它急速旋转着,一路往上,好像要一直插进太阳里。
随着红色的刀一起飞起来的,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刀飞得有多快,那人就飞得有多快。就在刀终于飞到了最顶端,眼看着要重新往下落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重新握住了刀柄。
原本急速飞升的人忽然张开了双臂,一手捏着诀,一手握着刀,下落的速度随着双臂的打开骤然减缓,半空中白衣翻飞,姿态悠然,落到地上时居然没有激飞一粒尘土,就仿佛刚才那血月般的刀只是幻觉。
然而那毕竟不是幻觉。虽然脸上依然笑嘻嘻的,落下地来的卢鹤却死死抓住刀柄,抓得似乎过于用力了,指尖泛白,手背上暴起青筋。他紧紧盯着退后几步,背靠着一株老树的便兄:“你究竟是什么人?”
便兄紧咬着唇,并不回答。而墓门口,刚刚被骂只会说车轱辘话的归允真却微微皱起眉,用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以指作剑——剑法?”
卢鹤还刀入鞘,边笑边摇头:“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人小兄弟饭都没吃,就能弹飞我的刀……”
侍从听了,一脸震惊。原来刚刚居然是便兄弹飞了卢鹤手里的刀——便兄居然赢了?!
却听卢鹤继续道:“我说小兄弟,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想不开,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听到卢鹤这句话,侍从才重新往便兄那边看去。看着看着,抽起一大口冷气。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兄脚下已经积了好大一滩血,而他后背上所有的伤口已经在和卢鹤内力相撞的过程中全部破裂开来,地上的血池不断扩大。想来他之所以背靠大树,显然是马上就要站不住了。
卢鹤叹道:“小兄弟,武功练到这份上,不容易呀。把刀还我,你们走吧。”
便兄半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整张脸淡得仿佛马上要化成飞烟消散风中,已然说不出话来。
侍从捂住脸:完了,这下真的凉了。
谁知卢鹤话锋一转:“现在拿不出么,也没事——毕竟你胜了我手里的刀。老卢说话算话,给你一个月。”说完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瓷瓶,往便兄跟前丢去。
便兄也不问,直接伸手接了。
卢鹤解释说,这是五毒断魂散,一个月后毒性发作,天下除他之外无人能解,一个月内把唤雨刀交回才能活命。
便兄点点头,拔掉瓶塞就要喝。
归允真再度大吼一句:“慢着!”
说便兄脑子有病,这病是不是也太严重了。抢着挨板子,随人抽鞭子,那也算了,好歹人还活着,哪有像这样急着喝毒药的?
而且那唤雨刀根本也不是他们偷的啊?别急着往自己头上揽,多解释几句会死吗!
归允真忍无可忍,冲上前去,指着便兄的鼻子,终于骂了回去:“你他妈傻驴吗!”
骂完之后,神清气爽,在便兄的愣怔中,归允真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瓷瓶,仰起头,将瓷瓶里的断魂散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