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哭天喊地,一个比一个悲痛,一个比一个真。
渐渐地爷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嘴张开吐气的间隔越来越大,瞳孔逐渐扩大,十秒、几十秒张开一次嘴,在哭乱的房间,齐瑶听到两声落气响声。
死了。
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眼瞳消失。
齐瑶愣在原地,鼻腔有一瞬间的窒息,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她从没感受过这种悲伤,她知道手指流血的痛,知道被爹爹大骂的痛,知道辛辛苦苦养的名贵花儿枯萎的痛,却不懂这种让人全身窒息的痛。
这是什么感觉?
齐瑶伸出手慌张地摸了摸全身上下,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但为什么就是疼呢。
死和远方是一样的,只是以后见不到了而已。爹爹说。
但齐瑶说不是的,她噘着嘴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同。
大人们大概都知道,只是不忍心说而已。
你要用什么来形容死亡呢?
远方吗?
这个名词它不配。
去远方的行人是能够一纸书信叫回家的。
死亡不是去远方,死亡是消失,是再也触碰不到的温热手指,是再也无人倾诉的掏心话语,是会被人类大脑逐渐淡忘的回忆。
任何词语都不配与它为伍,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荒芜旷野。
齐凌因为贪玩来得最晚。
他本来是不信的,以为是奴仆瞎扯说谎,来的路上还和仆人们开着玩笑,老头子身子骨比石头还要硬朗呢,我死他都不可能死。
可他心知肚明,这种事情,奴仆怎么敢骗他呢。
齐凌小小的身影站在人群最后,从头到尾都在低着头。
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人们都忙着趴在床沿上表孝心。
在拥挤的房屋里,他的孤独显得如此空旷。
齐瑶模糊听到旁边有人猛地抽了下鼻子,寻着声音看到了齐凌的背影,他正在大步地走出房间。
过了两三秒,屋外立马传出一阵号啕大哭的声音。
听说,齐凌刚出生时,爷爷推下繁忙的公务,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同僚问他,他欢欢喜喜地说,回去抱孙子。
襁褓中的婴孩,白白嫩嫩,两颗眼仁亮晶晶的像天空中的北极星,被他一抱就笑。
齐凌一周岁刚会爬的时候,爷爷让他抓阄,摆了十二样木头模型,琴棋书画、刀枪斧尖,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胖手一把抓住爷爷当时还浓黑的胡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爷爷把他举起来,转了一圈,大笑着说,抓胡子好,以后虎头虎脑的。
周围的叔叔笑了,奴仆们也掩着嘴偷偷笑了。
长大一点,他犯错事,爷爷第一个袒护他,也第一个教训他。
他记得六岁时第一次背出完整的《三字经》时,爷爷当众高兴地鼓掌,连说三个“好”,摸着他的头说,比你爹强得多。
八岁时他顽皮地和大他两岁的小孩打架,他虽然瘦小却更加凶狠,拳拳到肉把京都知府的儿子打得满头大包,知府让齐凌道歉,问清根本缘由后,爷爷当着知府和一干众人的面让他回屋吃饭。
十二岁舞勺之年,爷爷在府中亲自操办大宴,爷爷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堂中央,对着所有前来道贺的来宾拱手举杯,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大概意思就是各位要多多照顾我家齐凌,谁以后敢欺负他,就休怪老头子下手无情之类的话。
说完,他眯起眼睛冲着齐凌嘿嘿傻笑,他当时的那个笑容,该怎么形容呢?皱纹都拥挤在一起,像个老小孩一样,他平常明明是那么端庄威严的一个人,却在那一刻变得像只慈爱的老猫。
还有好多好多,但却想不起来了,这些温存就要消失了,连残存的影子都找不到。
齐凌懊恼地敲打着脑袋,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模糊的记忆。
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觉得心脏的某个部位缺失了。
葬礼隔日举行,很是隆重,邀请了很多当地外地的名门大家,每个进门的宾客都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挂着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天空是一种苍白入灰的颜色,笼罩着偌大的齐府,显得格外寂寥。
跪成四排的人群中,身穿白衣的齐瑶跪在最后一排的外围,短短几分钟,哭声就像浪潮一样涌漫在齐府的各个角落。
经过大雪洗礼的土地,一片雪白,单调得让人心烦。
易铭安静地坐在高高的槐树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远远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脸上的平静与葬礼的哀悼氛围极不协调。
从他的视角看,一大群人跪在雪地里就像黑蚂蚁在聚会。
哭的人真多啊,奴婢哭,客人哭,老爷也哭。
可他觉得,除了那丫头和几个苍颜白发的老人,没有几个是真正伤心的。
易铭不懂,悲伤也要假装吗?
这群大人拼命地挤着眼泪,挤不出眼泪的人,就哭得很大声,好像不流泪就是大逆不道,就会被旁人指指点点,宛如一场假哭聚会,主持葬礼的老头望着哭泣的人们视若无睹,甚至偷偷地打着哈欠,吹鼓乐师跟着木鱼的节奏排成一列围着棺材转圈,像是跳舞一样,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易铭低垂着眼帘,眼中无悲无喜,一副面瘫脸,就像远离世俗的天神,又像是没有情感的恶魔,他忽然觉得无趣极了,从槐树枝上一溜烟儿地窜下去。
齐石擦抹眼睛,强忍着悲伤,站直身子在棺材前双手合拢,伴随着报丧人的诉调插上孝香,跪拜。
按照辈分依次上前,每个人都痛哭流涕,甚至有几个夸张地趴在祭桌上带着浓浓哭腔说太老爷生前是如何如何恩德自己。
哭得越大声,瞳孔深处就越是空洞无物。
齐凌插上一炷香,跪在地上,他望着棺材,眼里升起一丝水雾,朦朦胧胧地遮挡着黑色眼帘,他失神了两秒,仿佛见到了面带笑意的爷爷。
“爷爷,你陪了我十二年,我却没有孝敬你一天。”齐凌低着头轻声说,“我是不是很混账啊,仅仅是因为贪玩就错过了见你的最后一面。”
你恨我吗?
你最亲的孙子却没有看到你尚存一息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齐凌一点点抬起头,爷爷的映像消失了,黑木棺材一动不动,像一块时光罅隙里亘古不变的石头。
“你是骗我的吧?前几个月还有说有笑的,现在却躺在黑箱子里一动不动。”
声音被无边无际的哭声覆盖。
“我有听你的话,每天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功课……”齐凌的胸膛跌宕起伏,呼吸有些急促,“这些我都能做到,有本事你别死啊!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又会有人欺负我!欺负你最最疼爱的孙子!”
众人的哭声如海潮般一浪比一浪高。
齐凌忽然觉得烦躁,他猛地回头,用无比厌恶的语气大声喊:“你们别哭了!真难听!”
没有说出来,却一定可以被每个人的心脏听到,砰砰……
真假。
齐凌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悲伤几乎要溢余出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惊诧地望着他,眼神像是看着一只怪物,齐石的脸上写着“丢人现眼”四个大字,他急忙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家奴连哄带骗架着齐凌走了出去。
时间飞逝如梭,轮到齐瑶磕头跪拜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一个更小的女孩和几个关系不错的远亲。
晚辈女性不配为葬礼抬棺守灵等大部分流程。
齐府的大部分男性还在忙碌时,当齐瑶插完她短小的一根香时,她已经早早解放。
冬天的黄昏,在齐府的荒芜花园里,易铭正蹲在地上盯着死虫发呆,忽然传来一种声音,他已经忘了怎么发出的声音,哭泣。
侧脸观望,白晃晃的枯树变成轮廓模糊的连影。
雪以一种慢动作,一粒粒飘落到地面。
一袭白色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木椅上,她滚烫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积雪上,融化出一个个圆形小窝。
易铭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其不耐烦地踩着新鲜死虫的尸体,脚碾了一个圈,绿色粘稠的血液顺着鞋印流成一个恶心的不规则圆形,上面还混着支离破碎的虫体。
他心里悄无声息地烦躁,因为她的哭声,嘤嘤嘤,仿佛在慢慢撕裂他腐化的脑子。
别哭啊,真烦。
哭一上午了,还没哭够。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易铭不解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穿着白服的女孩,她凭什么哭啊,她就该顺理成章的快乐啊,如果这都要哭,那我早该自杀了,易铭有些妒恨地想。
可现在悲伤的声音快要填满他的耳膜。
易铭踩过雪,踩着留下齐瑶眼泪的雪,踏平一个个小小的泪坑,又退后一步,站在齐瑶旁边。
齐瑶一双水灵灵的湿眼映入沾着白雪地黑鞋,她困难地抬头,略微诧异惊岔。
易铭破天荒第一次询问齐瑶的过去:“你爷爷待你很好吗?”
齐瑶不加思索地点头。
易铭继续问:“他待你如何好了?”
“爷爷待我一直很好。”齐瑶轻声说,“只是近几年身体不适,才经常见不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