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瑶想了一下,就在回忆的过程中,脸上只剩泪痕没有眼泪,就像没有乌云的雨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模糊得仿佛浓雾里的灯火,只有一丝星点辰光。
齐瑶张了张嘴,准备说爷爷疼爱自己的故事,仿佛想要证明什么。
但易铭先开口了。
冷漠的声音很认真地说:“可你爷爷已经死了啊,干吗要为那种冰冷的东西哭呢,他活不过来的,它连灵魂都没有,你要知道,死人不再是人,只是一团徒有人形、没有人心的腐肉罢了。”说这句话时,易铭面色冷淡,仿佛今生再摆不出第二个表情,他冰冷的世界第一次狠狠砸在单纯的小孩面前。
砸得齐瑶头晕目眩。
在易铭眼里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齐瑶觉得这是十二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
听清他说的话时,愤怒在齐瑶可爱的小脸上占据,他说爷爷是一团烂肉,这些齐瑶听不懂,可他的语气为何淡漠得就像说平常话一样。
齐瑶发现自己现在才了解他一分,望着天空中白色的雪安静到令人寒栗的地步,良久。
她维持着镇定:“易铭,你真可怜。”
“我可怜?”易铭眉眼间少见的情绪波动。
“如果你师父死了,师兄死了。”齐瑶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轻声说,“你会不会心痛,会不会哭?”
易铭竟然真的假想了一下,一阵出神。
如果他们俩死了,那我存在的痕迹就消失了,没有前路,也没有过去。
易铭细想着,却有些焦虑,这种焦虑让他拼命地想要唤起某种丢失的人性,脑海中不停地回放师父师兄对他好的一面。只是简单疯狂地回忆,却不得不承认他哭不出来,他没有一丝悲伤。
易铭掩盖眼角的荒凉,随便找着理由:“我为什么要哭,这世上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的区别。”这句话帮他分担了很多煎熬,现在也帮他回答。
齐瑶愣在那里,莫名地激动,莫名地潸然泪下,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眼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她不相信当初那个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男孩是这副模样,不是外表的冷漠而是从内心溢出透着对死亡的漠然。
也许瑟瑟发抖只是自己看到的可怜。
而他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觉得冷吧,或许暗中还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吧。
齐瑶自嘲。
她整理仪容,冷冷地说:“易铭,杀手都是没有心的吗?”
“心?是指这里跳动的肉块吗?”易铭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位置,又起抬头眺望远方,雪飘摇到眼眶,但他眨也不眨。
黑色瞳孔里映着很远很长的天空。
“我当然有心。”他轻声说,“不然,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鬼吗?
“但你说的心啊,我丢了,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这里,”易铭指了指脑袋,又指着瘦小的胸膛,说,“也不在这里。我切开看过,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齐瑶脸上,滚烫的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你没有亲情,没有友情……”齐瑶僵直着脖子,透过易铭的眼瞳逼视着更深处看,里面空无一物,她接着说,“没有感情。”
声音冰冷如霜。
就像冷血的毒蛇,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她不敢说。
齐瑶看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易铭,模糊的脸,离得好远。
她忽然释然,再也没有那么好奇地想要知道关于易铭的东西了。
齐瑶有些怕了,神经大条,初生牛犊般的她看到易铭谈论着亲人朋友的死亡,镇定自若到毛骨悚然,就像谈论的只是草木枯萎、候鸟南飞。
杀手一点也不酷。
一点也不。
不到黄昏,四周却已陷入暮色,风雪越来越大,雪片纷乱飞舞,整个花园变得浮动迷蒙。
齐瑶的眼眶不知不觉干了,她看着易铭的眼瞳,漆黑如夜,澄澈得映出白雪,她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那里映着整个世界的孤独。
她整理仪容,离开座椅,离开雪,离开遍地的枯败。
易铭记得那是十二岁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
你还记得那种感觉吗?
在永无穷尽的黑暗里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充满恨意地瞪着你,怎么逃也逃不掉,他们肮脏的血液汇聚成河,铺天盖地地吞没过来,从脚底侵蚀,漫过小腿,一点一点地往上涌,直到淹没整颗头,粘稠的血液顺着鼻子、嘴、耳朵流到四肢百骸,流进心里。
血液的脓包化成一只只恶毒的水蛭。
喝你的血,噬你的心。
整个身体里热腾腾的血液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涸,而那颗沉重温暖的心脏也在瞬间化为一团衰竭的空壳。
易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副千疮百孔的骷髅架子,却仍然控制不住身体,他一直在屠杀,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老人、孩童、男人、女人、好人、坏人。
他红着眼在尸堆里“咯咯咯”地笑。
易铭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
他好怕,怕这样下去,会噩梦成真。
二月冬天接近尾声,岁月交织,天天复然,却不似昨日。
春风吹着白云,温和的光屠杀着积雪,生命争先恐后地绽放,到处都充满着温暖和生机,
上一秒天寒地冻,下一秒却已春暖花开。
穷人,逃过一劫,他们的衣服终于可以穿少一些,在这个孕育众生的春天里粮食长得格外快。
齐府上下依旧忙碌,小人物怀揣活着养家的小小目标,大人物的欲望一点点变大,无意间压垮了底层。
市井人群每天开着相似的玩笑话,脸笑得逼真,什么都和以前相似。
而那个去世的老人,被人们遗忘得如此之快,如秋风扫落叶,如果不是齐家灵堂多了一副牌位,旁人还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人们一个个淡漠的脸,好像那时痛哭流涕的不是自己。
空旷房间的春天,易铭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四方格子里看着灰白的寂寥天空,厌倦而又消极地躲避着紧贴身体的恶心阳光。
透过纸窗穿来淡淡白丝的光线,宽大的窗户陷在模糊的白色轮廓中,易铭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出神发呆,浅光里黑色的剪影透出一股浓烈的孤独。
杀手是很闲的,两三个月能出一次任务就不错了。
易铭不喜外出,齐瑶也不缺伙伴,两人之间原本就细弱的线,分崩离析得如此平滑。
他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连续几夜,噩梦在他的脑子里无影无踪,本该欢喜的事,易铭却越加惶恐,发自心底地恐慌,他甚至悲观地觉得最后能证明自己残存的人性也随着噩梦消失了。
以前在梦里他愧疚,他忏悔,他对着一百多个陌生又熟悉的可怖头颅不断道歉,他诚恳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这不是我的错。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去的,我也会去的,只是死而已啊。
他被噩梦折磨得死去活来,却觉得本该如此。
可现在没人在梦里报仇了,没人听他的忏悔了。
他知道,他快要变成师父、师兄那样的混蛋了。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皮蜕旧皮。
易铭望着窗外的槐树出神,慢慢地合上双眼,斑驳陆离的光影覆盖在眼皮上。顿时,全身上下的感官彻底放松,全世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齐瑶依旧过得很开心,几个月后,望向爷爷旧宅时,也竟真的觉得爷爷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她本来就是没心没肺的丫头,何以被悲伤牵绊笑颜。
只是不经意间恍到易铭住处时,会不自然地快速撇过头。
那间漆黑一片的房屋,像带着某种魔力的悲戚,它和过往的一切不开心挂钩,望一眼就会让人心生畏惧。
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时间拥挤的土壤里,潜藏着一切开始的种子。
阳光明媚的一天,齐家人都挤在门口。
今天是齐凌出远门的大日子。
所有人都来欢送他。
齐瑶和小鸳,还有李景他们,一大早站在门口。
他们听说齐凌要被派到很远很远的西边历练,学习商政之道。
学习七年。
这是每一任府主候选人都必须经历的。
七年有多久呢,在小孩子的模糊概念里,说不出什么仔细,大概就是个子变得特别高,声音变得有些难听。
像大人那样。
反正就是好久好久。
“孩子王这个称呼,最终还是属于我的。”李景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齐凌,你这个胆小鬼,还是逃跑了吧。”
话语中没有一点悲伤,可为什么他的鼻子发酸呢。
齐凌伸出拳头捶在他的胸口,横眉竖目地大吼:“别把宝座让给其他人了,等我回来打败你。”
他竟出奇没有狡辩自己的逃跑。
也许,在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