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叶飞沿原路返回家中,他们两个还未回来。黄老先生正在整理刚采回的草药,见他进门,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却有暗藏不住的喜悦。他说:“小飞,有客来访。”
叶飞猜不透谁的到来会让一向稳重的师父这样喜形于色。他一度以为是指静怡,因她来时,师父恰好出外采药。
他推开房间门,立时被一具香软的身体扑上来缠住。
叶飞已经很疲累,竟似没有气力承受她的拥抱,被她扑抱的冲力撞退几步抵住后墙。
“你为什么躲着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洁瑜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他一眼,重又将头埋在他胸口,只是手臂锁得更紧,似乎害怕叶飞挣脱又逃离。
可是他的怀抱是那么冰冷,他的手一直垂着,没有想将她拥抱的意思。
洁瑜不理会这么多,她只是喃喃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要体谅我。我真的很爱你,不能没有你。”
叶飞似被她的诚意打动,他的手扶上她的肩。洁瑜啜泣不止,却难以自制的弯了唇,但她忽然感觉肩部剧痛,让她痛呼出口,叶飞手上已猛然发力,将她推开。他眼中的怒火,足以燎原,洁瑜咬着唇与他对视。
这样盛怒的叶飞,让她畏惧亦让她着迷。
那日陈雷无休无止的翻看叶飞大闹零点的录像,洁瑜歪坐在沙发上不厌其烦的陪着,她看得极其认真。光线并不太好,画面质量也一般,可是每看一遍,她就对叶飞的多一份动心。她喜欢这个表面温文尔雅,实质勇猛如虎豹的少年,她迷恋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中意他不合年龄的沉着冷静。
录像带报废的时候,洁瑜的心已完全移情。
洁瑜还想将他拥抱,双手却被叶飞抓住,他压低声音冲她怒吼道:“你爱我?爱我就可以害我?爱我就可以下毒?”
他的脸忽然涨红,咳嗽不邀而至。叶飞甩开洁瑜的手,任她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叶飞咳得很辛苦,虚汗将他的后背濡湿。洁瑜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想给他些许安抚,却又不敢,踌躇再三之后,她转身来到椅边,打开包拿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
咳嗽在完成它的又一轮袭击后,终又退下。叶飞头痛欲裂,背靠床坐在地上。洁瑜蹲跪在他面前,将丸片举给他,柔声讲道:“阿飞,把它吃下去,你就再不会咳了。”
叶飞抬眼看她。眼中灼热的怒火已逝,平平静静如一泓清泉,好似他刚才根本没有动过怒一般。
然而这样的叶飞,反让洁瑜不安。若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她感觉他随时会脱离掌控。
叶飞看了看这枚药丸,目光望向窗外,说道:“我已经断药三周,你应当明白,我已不需要它了。”
“不对,阿飞,你错了。”洁瑜说:“那只是对一般药而言。可是它却非同一般,号称这种药的王者。”
叶飞转过脸来看着她。洁瑜咬咬唇,轻声说道:“陈雷对你极器重,几次遭你拒绝之后,他只能利用它将你控制,留你在身边。”
“你对他真够忠诚。”叶飞冷冷说道。
洁瑜满眼幽怨,她说道:“你不要这样讲我。你难道没有看到,陈雷身边缺过女人么?我怎么会对他忠诚?我之所以听他的话,给你下毒,只是因为……”她不自觉的咬咬唇,似下了很大决心,努力说道:“他说,我这种女子,你并不会真心爱上,或许只是一时被我外貌迷惑,只有拉你入行,你才会死心踏地的与我在一起。他还讲,你只要帮他做事,我永远都属于你,他不会干涉。”
叶飞怒极反笑,说:“他讲什么你都信。”
“我信。”洁瑜点头,说:“与他这么多年,我知道他虽然凶狠,却守信。言出必行。”
叶飞也轻点头,说道:“你信他,却不信我。我好似同你讲过,我并不在意你的过去种种。”
洁瑜的眼泪又狂落,她跪在地上抱住叶飞,哭喊道:“我一直都记得。可是你总是那么优秀,高高在上,圣洁耀眼的让人不敢逼视。我在别人面前可以扮公主,可是在你面前,却那么自卑,无法假装高贵。即使搂抱着你,也担心你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中人物。”
“所以,你要我有了污点,才可与你匹配,天长地久?”叶飞的声音冰冷的让她发抖。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对还是做错,但若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只要能将叶飞留在她身边,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叶飞心里暗自叹息,说:“我真后悔那天遇见你。”
他讲的那一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那夜天气晴好,没有一丝不祥征兆。若那日下了雨,叶飞定能不会去那个花圃散步,当然也遇不到洁瑜。
洁瑜坐在长椅上,骤然见到有人过来,她略有紧张。看清是叶飞之后,她又放了心。
他们两个同校,一位是有名的校花,另一位却是每位女生口里念念难忘的白马王子,即使没有讲过话,但互相都听过一些传闻。
只是单独相处,这还是第一次。
叶飞见自己的位置被人霸占,打算不做停留,转身步入花道。洁瑜将他喊住,请他帮忙。叶飞回转身,看着这个羞红脸的美丽女生,她害羞的样子真可爱,叶飞紧抿的唇略略上翘,他的表情不再那么冷漠。
洁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举在手上,说道:“麻烦你帮我随便买一条裙子,再买……买……买……”
叶飞无耐性等她下决心,回转身要继续漫步。洁瑜一着急即站了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请站住。”
叶飞回头看她,洁瑜却立刻又坐下,手里仍然擎着那只精巧的小钱包。
“到底买什么?”叶飞终于开口。
但他的问话却将洁瑜的脸逼红,她的手垂下来。过了片刻,她想起一个解决方法。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找出一支眉笔,又翻出一张香粉纸,迅速在上面写上几个字,折入钱包中,说:“你到小卖铺再看。”
她再次将钱包举给叶飞。两人相距五六米,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叶飞上前几步,接过小钱包,洁瑜正欲道谢,却见叶飞拿出纸条就看。她想阻止又不敢站起,样子不知有多难堪。
她只能叹口气,低头说道:“你若不好意思就算了。”
她未听到有人回答,抬头才发现叶飞已离开。她不禁莞尔。
小卖铺就在校门口,叶飞很快返回,他将购物袋放在她身边,洁瑜一眼即看见透明袋中那一包她每月都要用的东西,叶飞未脸红,她又脸红了。
叶飞说:“没有裙子卖,雨衣倒是有,希望你不介意晴天穿雨衣。”
洁瑜轻声笑,说:“谢谢,我不介意。”
她的笑声轻脆甜美,给那夜的回忆留下一个馨香的注脚。
初见总因朦胧而显得过于美好,只可惜一切不能只若初见。
洁瑜搂紧叶飞,说道:“无论那夜你我有无遇到,你砸了陈雷的酒吧,我们终究还是要见面要认识。一切都已天定,我们无法改变。”
“请别同我谈天定,这一切不过是预谋。”
“阿飞,在陈雷想将你收归已用之后,我们的再相见确实都是计划。可是,在这之前,我对你已经心有所属。你可知道,陈雷要我完成的所有任务中,只有这一件,我心甘情愿。我曾是那么恨他,现在却对他感恩戴德。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叶飞没有兴趣再听,恹恹说:“我很累,你出去吧。”
洁瑜将他抱得更紧,低声乞求道:“不要赶我走,求求你,我费尽心思将你找到,你不要赶我走。”
叶飞是真的很累,居然没有力气将她推开。
洁瑜将他扶躺在床上。
有人轻敲两下门即进入,见到洁瑜,她惊呼道:“你是那个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洁瑜看着静怡,表情已有些尴尬,又见到阴沉着脸色进门的小崔,她更不敢随意讲实话。
叶飞看这个情形,大致猜到事情原委,解围道:“是我让她过来。”
静怡“哦”了一声,对小崔眨眨眼睛,嘴角含笑,分明在笑话他在车上的那席话完全错误,惹来小崔皱眉。静怡怕他的爆栗,适可而止,转头对叶飞说:“爷爷要你出去吃药,要不要我端进来?”
“不用。”叶飞虚弱的回答,“我出去喝。”
静怡看着他,轻呼道:“你看起来很不好啊。”
“没事。”叶飞强打精神,抬手按住太阳穴,说:“非洲公主,你与小崔出去玩,我歇一会就好,不用担心。”
叶飞短暂休息一会,精神略好,他问坐在床边默默无语的洁瑜:“这种药,到底与普通的药有何不同?”
洁瑜答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陈雷讲是毒中之毒,但若克制的话,对身体并无害处。”
“毒药怎么会没有害处?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我并未骗你,阿飞。你若每十五日服一粒,对身体真的没有太大害处。阿飞,你可知道这些天我有多么担心你,我害怕你去强行戒掉它,他们使用的戒断药物与它的药性完全相克……。”
她未讲完,叶飞已明她的意思,只觉浑身发冷。若非师父精通医理,去强行戒断定然是他的首选 。这件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要狠毒。
毒中之毒,到底是指毒药,还是指人心?
洁瑜不敢看他,垂眼望向地面,继续讲道:“这种药会在身体内造成病症假相,再好的医生也会被误导。你这样咳嗽,是因为它已经侵入肺经,一味的对症下药根本没有用。若再咳下去,你的肺恐怕保不住了。”
她虽未转头,却感觉叶飞看着她的目光已经结了冰。她眼中泪又滴下,控制住想大哭的欲望,她努力将话说完:“阿飞,你只能再继续服用它,你别无选择。”
“多久?”
“永远……一旦惹上它,你即无法离开。所以,它有个别名,叫‘此生至爱’。”
“此生至爱!”叶飞默念这四个字,心中苦笑。十三岁时,他以为洁瑜将会是他此生至爱,而如今她却成了他的穿肠毒药,这个名字起得真有点过于贴切。
洁瑜等了很久听不到叶飞的回应,转头看他,却发现他正出神的望着窗外渐落的金红夕阳。此时的景色,美得让人不忍错目。叶飞看了好久,才低声说道:“拿来。”
洁瑜一怔,但很快明白,迅速将放在枕边的药丸交到他手中。叶飞接过,捏在手中细看。
它与一般的药丸并无太大区别,白得无暇,令谁也猜想不到它内在的至毒本性。
“你以前,怎样给我下毒?”
洁瑜叹口气道:“它无色无味,遇水即化。”
“水里。”叶飞恍然大悟,脸色更冷,“难怪你每次见我,都记得带瓶矿泉水给我,我只道你真心关心我。”
洁瑜无话可说。她起身到桌边倒来一杯水,拿过叶飞手中的药丸要放进去。叶飞伸手一挡,将药丸接过,说:“现在还用得着化在水中骗我喝么?”
他将药丸扔入口中,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递还。
洁瑜伸手接住,心中既喜又忧。叶飞手法陡然一转,握住她的手腕并猛然将她拉近身边,手劲之大,让洁瑜以为骨头已经碎裂,她痛得无法开口求饶。
叶飞咬牙说道:“听着,洁瑜,我同你回去,但是,你不能伤害我这里所有的亲人。”
见洁瑜满脸都是冷汗,脸色惨然,叶飞冷哼一声,放开她的手。洁瑜手上疼痛立减,她也不敢按揉被捏青紫的手腕,委屈的回答道:“我怎么会。你放心,只有我知道这里。”
叶飞看着她,目光中不有信任的成份。洁瑜慌了张,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要信我,阿飞。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我……”
她的表白被叶飞打断,他问:“那么,静安?”
洁瑜为了难,她叹口气讲道:“阿飞,静安与陈雷很投缘,他很适应那种生活,胆子大又够机警,陈雷对他的欣赏程度,也是前所未见。你也不用总劝他了,他现在满心只是恨,不会听进你的话。”
叶飞闻言,眼中一片黯然,再默默躺了一会儿,他起身去外面喝药。
红袖奶奶与静怡及黄师父正在吃晚饭,见他们出来,又多加两双碗筷。叶飞在众人面前对洁瑜的态度不再冰冷,只是他一向话少,给人感觉还是待客冷漠,惹得红袖奶奶将他责怪,叶飞微微一笑,并不辩解,反而是洁瑜,赶快告诉奶奶,叶飞对她很好。
“他这样已经很好。”洁瑜真心的讲。是的,她并未撒谎,如果叶飞不记恨,能一直保持现在这种态度,她已经很心满意足。
静怡见叶飞不再似刚才那样萎靡,且胃口还算可以,终于放了心,待小崔来邀请她出去玩,她未作迟疑,放下碗筷就跑掉了。少了静怡的说说笑笑,饭席顿时冷清,每一下碗筷相撞的声音都显得突兀干涩。出于礼貌,大家细嚼慢咽,但时间一久,叶飞渐显出支持不住的迹象,脸色越来越苍白。黄师父将杯中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与他一同离席去了内室。
洁瑜碗中饭菜未吃完,不好离开,她显然心不在蔫,时不时抬头去看玻璃门,红袖奶奶完全会错意,告诉她不用着急,吃完饭再去陪他,让洁瑜红了脸。
待两人都吃完,洁瑜抢着帮红袖奶奶收拾,又坚持洗完碗筷才去敲他的门。黄师父见她进来,站起身即离开。
红袖奶奶正坐在葡萄藤架下喝茶,见黄师父匆匆出来,欲倒杯茶给他,黄师父一摆手,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若他人问起,就讲我去前面的大山采药给小飞治病,两三天不一定返转。”
红袖奶奶有些惊讶,说道:“现在出门?”
“事关小飞的性命,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的同学,大多没有再联系,有几位,我在看行业刊物时读到他们的名字,其实你也认识,但估计你不记得了,他们都在药品研究上成就非凡,希望这次能帮上我们。”
乍然谈起当年事,两个人都不禁唏嘘感叹,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两人在这个无名的小村庄里住了四十年。
红袖奶奶将黄师父送到村庄门口,他坚持要她回去。她说再送一程。
“不行,你一会儿独自返回,我不放心。”黄师父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低声说。
红袖奶奶微微一笑,道:“这四十年你都从未走太远,总在左右,一下子,有点不适应。”
黄师父顿住脚步,转头看着月光下的红袖奶奶,他想问她是否已经将他原谅,又觉得过了这么多年再问,已经完全多余。况且,他实在不愿提及展辰,无论是愧疚还是另种情感左右,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名字。
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回转身,大步离开,不讲再见。
红袖奶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他在月色下消失不见。红袖奶奶发现他的背影也老了。他们三个人,只有展辰永远活在青春的二十岁。红袖不禁又想起那天展辰与她坐在谷仓看日落的情形,他们靠得那么近,红袖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体味,这种年轻男子的气味,让她脸红心跳,她只能用吃石榴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那天夜晚,她也将展辰送至村口,展辰也一样不要她继续再送。也是在那个夜晚,展辰给了她一个羞涩仓促的吻,惊慌之下,他也未及说再见即离开,却是永别。
想到这里,红袖奶奶忽然紧张,相似的情节让她害怕。她沿着黄泥小道跑起来,想追上黄师父,对他说,我早已将你原谅,早在三十年前,只是我们都因展辰而不敢明示相互的爱情,我们都不敢大声说我爱你。我们是不是浪费太多光阴去顾忌?
她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没有见到黄师父,她只能放弃,转身慢慢走回家,心中默默祈祷黄师父平安。及近见到黄师父的小院,她才想到,自己应以何种态度去面对洁瑜。
刚才黄师父已经将叶飞中毒的原由同她讲过。
叶飞并未真将那粒药丸吞下,只是做给洁瑜看。他不怀疑洁瑜对他的感情,但他却不能将自己的计划对她和盘托出。一个深陷爱情泥沼的女人的想法就若乱了磁场的指南针一样,无人能估摸出它的正确方向。
黄师父最后问叶飞是否将洁瑜原谅,他深思良久后,答:“我原谅。”
红袖奶奶心里暗叹口气,为爱情所犯的错误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错误?即使阴毒,即使伤人性命,是不是也可以网开一面,不再计较?她为这个问题纠缠了四十年,可叶飞似乎看得清晰透彻。若她也能早一点说出这三个字,或许她与黄老先生就不必陷入这么长久的僵局。
静怡与小崔在月光下沿着河渠一路上行,爬上一个小山坡后即来到一片开阔的西瓜地。不似别的地方在夜晚一片漆黑,这里每隔半里就点有几盏气死风灯笼,远远看过去,星星点点,柔美虚幻,就若进了童话世界,况且每盏灯下都有许多孩童。
瓜农大多认识小崔,见到他都热情打招呼。静怡看到好多孩子围坐灯下吃西瓜,一旁看护的成年人大多是爷爷或奶奶,年轻父母凤毛鳞角。
她问小崔,“瓜农在这里守什么嘛,好似谁来了都可以吃几个。”
小崔笑道:“就是守人吃西瓜嘛。”
静怡不懂。小崔拉着她的手随意进了一片瓜地,与瓜农扬扬手,在一盏灯笼边坐下。那位瓜农立刻过来,选了几个上好的西瓜放在他们身边,又放下一个小塑料盆。
“我没带钱。”静怡赶快申明,手指着小崔道:“要算帐找他哦。”
瓜农笑了,道:“不用钱,尽管吃。吃得越多我越开心。”
静怡半信半疑。西瓜并不大,小崔用拳头帮她砸开两个。静怡一闻到西瓜的清香,立时不再想要不要付帐的事,尽管瓜籽比她平时见到的大许多,但她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小崔不吃,坐在她身边拿了一个西瓜夹在两掌间练太极。
静怡一边吃瓜一边看,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说道:“我想起练太极是有歌谣的,你要不要听?”
小崔微笑道:“你说。”
静怡将吃完的瓜皮扔到塑料盆里,双手合抱,边做着太极的合抱与推手动作边说道:“一个大西瓜,一刀劈开它,一半送给你,一半送给他。”
她的动作与讲解配合的天衣无缝,好好的太极被她恶搞,小崔一时愣了神,静怡难得看到他这个样子,笑得捧腹。小崔被她笑得难堪,扬起手又要在她头上敲爆栗,静怡与他坐得太近,躲也躲不过,只能侧头闭紧了眼睛硬硬承受。
不似每次那样疼痛,静怡只感觉额头被他的手指轻轻弹碰一下,她睁开眼,问道:“你这样……就算打完了?”
小崔再扔了一个瓜给她,笑道:“吃瓜吧,闲话超多的。”
瓜农一会儿过来,给静怡重新换一个塑料盆。他将瓜皮提起,“咦”了一声道:“瓜籽呢?小姑娘?”
静怡低眼看看盆子,无所谓的答道:“我吃了,我吃西瓜从不吐籽。”
瓜农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静怡不解,转头看小崔,却见他脸上笑容已经满溢,他很辛苦的忍住没有爆笑。
等瓜农一离开,小崔拉着静怡也赶快走。
“吃瓜不吐籽,哈哈,要是每个瓜农都碰到你这样的人,他们估计要改行种无籽西瓜啦。”
静怡甩开他的手,嚷道:“你笑点超低的嘛,吃瓜不吐籽有什么好笑?”
“因为,”小崔低头凝视着她,微笑说道:“这些瓜农不卖瓜,只卖大板瓜籽,明白了吗,笨蛋?”
两个人正说笑时,有几位年长的村民吸着旱烟迎面走来,倚仗年纪大,他们肆无忌惮的开着两人的玩笑,问小崔是否一等到十八岁成人礼一过即摆酒席迎娶静怡。他们又哀叹岁月不饶人,小崔也一眨眼即快十七,高高大大俨然是个大人。几位老人高声谈论着,相继走远。
静怡转头偷偷去看小崔,果然见他脸上皆是不快之色,一晚的好兴致全被这几位多话的老人破坏。
她故意找话题问小崔道:“上次我们离开后你还下水去捉过泥鳅没有?”
小崔却没有入套,反问道:“十八岁就一定是大人么?这到底是以什么标准定的界限?”
静怡没办法回答。
静怡返回时,叶飞已睡下。洁瑜与红袖奶奶正在前厅对坐喝茶。桔黄灯晕下,一老一少两位同样雅致娴静的女子手执茶盏,与夜色融成一幅如诗画卷。静怡怕自己唐突的闯入将这看似美好的气氛破坏,她借助葡萄架阴影的掩映悄然潜入走廊,进入内室漱洗,而后轻轻推开叶飞房间的木门,在他对面的一个竹制休息榻上躺下。
她想得倒是周全,若叶飞半夜口渴咳嗽要水喝,她至少可以帮帮忙,但实际上她一觉酣睡至天亮,叶飞起身两次帮她盖被踢掉的薄毯。
第二日,叶飞的气色看起来大好,心情也似不错,让洁瑜以为那粒药丸生了效。
在走廊中遇见洁瑜,虽左右无人,叶飞还是对她浅浅一笑,问:“昨夜睡得好么?”
只是极简单的一句例行公事式的问候,却让洁瑜红了眼圈,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的温言浅笑。昨夜她辗转难眠,不知今日又将如何面对他的冰言冷语,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不象她想象。一夜之间,病痛离他而去,他也好似忘记了过往的不快,举手投足之间,又还原了以前那个叶飞的样子。
洁瑜在这一刻,确信自己一切都做对了,在这场胜负各半的赌局中,她最终胜出。
小崔早饭后依约来帮黄师父晒草药,见师父不在,也未上心。黄师父时常忽然消失去采药,不通知任何人,过几日自然又出现,小崔已经习惯。他径自去药房搬草药出来,一个人忙进忙出,也不肯要叶飞帮忙。
叶飞去屋内将静怡摇醒,告诉她今日有位村民开车回城,正好可以将她们捎带。他要静怡赶快起床,吃完早餐即出发。
静怡初时没有听懂,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一旦听明白叶飞在催她离开,她马上摇头,说:“我不走,不是现在,明天早上小崔会送我。”
叶飞欲与她讲道理,她马上两只手指塞住耳朵,光着脚跳下床,跑进院子里,躲在红袖奶奶身后,借着她的宠护对追过来的叶飞耍赖,就是不同意即刻返城。
叶飞对静怡无计可施。
洁瑜也不想立刻离开,但叶飞的话虽然婉转,语气却似命令,让她无法违抗。她这时真希望自己能放下一贯的娴雅风范,象静怡这样蛮不讲理,但她知道叶飞不喜欢耍脾气的女生,更不喜欢她小孩子气。她只能暗自叹息,表面上装得乖巧听话,进屋拿了小挎包出来。
她礼数周全的同红袖奶奶道别,又抬头向站在木梯上往屋顶的晒匾里铺草药的小崔道再见,但小崔只顾低头做事,全似没听见,让她尴尬。
静怡见危险已过,凑上前要同叶飞一齐去送洁瑜,红袖奶奶不准,要她先进屋穿鞋再去吃早餐。两个人一争一执,轻易即将凝滞的气氛调节轻松。
洁瑜也不希望静怡跟在身边,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同叶飞倾诉。可当两人并肩沿着河岸而行,她却一句也说不出,叶飞更是闭紧了唇不讲话。他的步伐看起来很匀速,不快不慢,可洁瑜发现自己不再轻易跟得上他的节奏,若非太快即是太慢,她不得不时刻调整脚步以保持与他并肩同行的状态。这样相对无语亦让她感觉不适,他们已失去了曾有的那种无言相对时的祥和默契。
这些发现让洁瑜满心沮丧,刚才的喜悦烟消云散,她只祈祷这只是一种错觉。
司机因与客户有约,有些仓促着急,也不留时间给他们道别,洁瑜匆忙慌张的被塞进了后座,她一坐稳,汽车即开动。她赶快摇下车窗,望着叶飞,叮嘱道:“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叶飞冲她微笑点头,道:“我记得,十五天之内。”
他的微笑总是轻淡,却温暖,仿若冬日暖阳,让人无限依恋。但今日,洁瑜发现什么都不对劲,感觉不对,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就是这个她为之着迷的熟悉笑容也似有不妥之处。
她想提醒叶飞不要将时间算得太精准,他已经有内毒入体,但叶飞早已转过身往回走,瘦弱的背影与她背道而弛,坚决的没有一丝留恋。他的身影越走越远,仿佛要完全退出她的世界,她一时无限恐慌,想立刻下车去将他追回,两个人潜逃至一个陈雷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陈雷并非无所不能,只是一方地霸而已。
完美的幻想如海市蜃楼,让她兴奋,她冲口大喊停车。
车被紧急刹停。此时车速并不快,未寄安全带的洁瑜随惯性前冲,前额在前面椅背上碰撞一下。司机不知发生何事,惊慌的转头询问。
洁瑜已从幻想撞回现实,她忽漏了至关重要的那粒药丸,十五天一粒,永不能间断。“此生至爱”困住的不只叶飞,还有她自己。
她向车主道歉,随意编造了一个粗漏的理由。美丽的女人总能轻易得到谅解。汽车重又上路,他们出了村庄的木栅栏后右转进入一条颠簸的河边小路,河并不宽,河另一边的红麻石小道上,叶飞正慢慢的往回走。
洁瑜一直以为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高中部的那个花圃,叶飞从未告诉她,他们在六年前已有第一次相遇。那时的叶飞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第一日来初中部报到。他规规矩矩的站在早操队伍里听开学训话。他站得笔直,思维却东转西转,不知飞去了哪里,校长及教导处主任的话他一句都未听进去。
高中部的学生在散场时恶作剧的欺负新生,他们故意成群结队的四处冲撞。叶飞夹在队伍中间,逃也无处逃,不可避免的与其他孩子一起倒成一片,胆小的学生趴在地上哭泣,有老师闻声而来,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叶飞站起身,拍拍白衬衫上的灰尘,辩认一下方向后即向教学楼走去。
有位少女叫住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洁瑜,这时的洁瑜尚比他高出一个头。
“小学弟,你的膝盖流血了。”洁瑜不由分说拉住了他的手,讲道:“我带你去医务室。”
叶飞说不必麻烦,手腕一转,用个简单的反擒拿手法即轻易挣脱。
洁瑜才不听,重又攥紧了他的手,将他强拉来医务室,叶飞不再反抗,被她拉住的感觉很古怪,他头一次红了脸,无法再扮少年老成的镇定。
校医室的护士时常缺席,这一天也不例外,洁瑜临时充当了一回护士。与陈雷在一起,她对治疗这种伤口很有经验,清洗,消毒,上药,包扎,她做得有条不紊。
她时不时抬头,柔声对坐在医疗床上的叶飞说:“你不要怕,不会太痛,马上就好。”
叶飞哪会在意这种小痛。他此时已追随黄老先生习武快七年,身上从未断过跌打伤痛,况且与小崔对练时,他虽有意让着,可小崔下手从不留情。
他很喜欢看洁瑜抬头微笑的样子,圣洁纯真。清晨乳白的阳光从百叶窗透射进来,恰恰照在她身上,使她每个动作都光芒四射。他清晰的记得,那日洁瑜穿了一条有暗格的合体玫红连衣裙,黑发及肩。那个医务室的所有桌柜都漆成很淡雅的水蓝色,他以后再未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医务室。
叶飞的右膝最后还是留了一道小小的反白疤痕。他认为往事留痕,并无不好。
在这次的定夺中,这道疤痕起了最后决定作用。每当他有意无意的看到这道痕迹时,洁瑜蹲在阳光中抬头望着他微笑的场景即会浮现,她那日暖声的安慰及无邪的微笑将他的恨意一点点压了下去。
汽车在河的另一岸行驶,几乎与他平行。他知道转头即能见到洁瑜热切的微笑,半是愧疚半是讨好。这六年,她变了太多,变化得最大的是她的笑容。叶飞宁愿记得她当年的模样,还有当年的那个毫无心机的纯真自然的微笑。可是见多了她现在的表情,曾经入驻他心底的那个洁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被后来的感觉取代。
他真希望自己心里能有一个真空储存瓶,将这些他想留念的东西全放进去,让它们的印象永远不受外界的侵扰而改变,需要的时候再提领出来看一看。譬如洁瑜当年的纯净笑容,譬如小村庄以前的祥和盛景……
洁瑜满怀期望的趴在车窗上,右手略略举起,只要叶飞一转头,她即向他摇摇手,再给她一个甜蜜乖巧的笑容。然而叶飞一直没有转头,道路状况很糟糕,汽车开得极慢,河也不宽,大约只有三四米的样子,他怎么可能听不到车声。
洁瑜看着渐渐落在后面的叶飞,终于抑制不住哭泣出声。她知道刚才为何感觉叶飞的笑容有些不同,因为他的笑容中多了一份漫不经心,对她的漫不经心。
她已经从他心上最重要的位置退下,退到一个什么样的角落,她都不敢去猜想。叶飞是将她的过错原谅,原谅了她的鲁莾,自私与狠毒。他不再恨她,亦不再爱她。
这个推论让她害怕的发抖。
叶飞返回即进房间躺下。
静怡坐在屋顶上与小崔聊天,没见到他进门。实际上叶飞也故意走后门,不想让她缠过来。他感觉胸闷气滞,闭目运气都无法缓解。今天他并未剧烈咳嗽,但却感觉到肺部明显疼痛,并非那种让他难以承受的剧痛,这种痛绵紧密集,在他一呼一吸之间展现威力。
他忽然欠起身来低咳几声,咽喉略有腥甜,让他起疑,他拿开纸巾,看到白色纸巾上点点晕开的鲜红印迹,叶飞感觉头顶一麻,害怕的感觉传遍四肢,他颓然躺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死亡这个单词并非陌生词汇,但若不感同身受,即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十九岁,离死亡还有太远的距离,与十九岁相连的应当是青春、健康、玩乐及挥霍不尽的精力。可现在,叶飞清楚的知道,死神已经坐在他的床前,只等着挥动他的镰刀释放他的灵魂。
他在这时很后悔昨日没有吞下那粒药丸,虽是一生不可脱离的至毒,但至少他不会死。
他不能死,不能让奶奶太伤心。几次从晕迷中醒来,他都见到奶奶哭得红肿的眼,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让他想起就心痛如绞。他生病的这几周,奶奶消瘦的厉害,在他情况最危急的时候,她通宵不睡,握着他的手,一坐整夜。叶飞每回醒过来都劝她去休息,她总是摇头,说,我害怕,我不放心,坐在你面前,我才安心一点。
现在叶飞才知道,奶奶害怕他死去。
他不能现在死,不能让奶奶这二十年的心血化为乌有,也不忍心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无法想象她跪坐自己的墓前痛哭流涕的情景。在奶奶有生之年,他都不能死。
叶飞咬紧了牙,努力坐起。他要立刻回到陈雷身边,做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傀儡,只要让奶奶好好活着,他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