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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宁愿是场骗局

对不起,我来晚了 夏奈尔 14312 2022-01-04 10:42

  

静怡返回后,眼中神色不再那么沉闷阴霾,笑容亦明朗许多,然而改变最明显的是她对母亲的态度。静怡收起前段时间的刻薄与利刺,尝试着与她重归于好。毕竟是母女,没多久两人即前嫌尽释,常常挤在沙发上一起看午夜场电影。

实际上电影只是一种氛围衬托,两人无话可讲也不至于显得冷场。母亲下班总是太晚,习惯性的到家即开电视,有时已快半夜,她还未吃晚饭,只好泡杯方便面权当夜宵。

静怡以前若睡着,即使地震也不可能将她惊醒,现在却听到开门声即醒来。她会睡眼蒙眬的来到客厅与母亲坐一会儿,大多时候,她都歪坐沙发上,靠在妈妈身上很快又入了梦。

事情若按这个轨迹发展下去,也将会是完美结局,只是生活就若天气,有太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太多不如意的气候。打破静怡与母亲这种看似越来越美好的关系的是一位男士。

这位男士是妈妈中学的一位同学,失去联系已经多年,却在一个意外的场合重逢。他亦离异,相似的婚姻经历给了他们许多共同的话题,一对成年男女若聊得太投机,不免互相产生好感,直接导致一场新恋情的开始。

他们重逢的第一天,静怡的妈妈没有回家,完全忘记这一日是静怡十四岁的生日。早晨回家换衣服时,她看见桌上那枚未切开的蛋糕及睡在沙发上等她一夜的静怡,她满心愧疚。

她将静怡唤醒,认认真真的陪女儿吹蜡烛唱生日歌。许愿时,静怡闭着眼睛流了泪。奶奶与妈妈都知道她又想起了静安,他们以前总是一起许愿一起吹蜡烛,一起将生日歌唱得怪声怪调再一起抢着切蛋糕。

妈妈看得难受,心里默默准备好几句安慰的话,可是静怡睁开眼睛,很不着痕迹的抹去了眼角泪痕,快快乐乐的拿起刀切蛋糕,丝毫不提及刚才的伤心。

妈妈这才突然发现,静怡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静怡。一切都已改变,一切都已不是从前。她也应当认真面对现实,没有必要继续逃避。这位一下子想通的母亲很快将新男友带回了家,这是一位和善儒雅的中年男子,长得还算高大且风度翩翩。

他请静怡不要喊他叔叔,直接唤他的名字,李然。

初时静怡很讨厌李然,因他一到来奶奶即离开去了姑姑家中,再不肯回来。她对静怡说多她一个外人不方便。

可是,谁是外人,奶奶怎么可能是外人。李然才是!应当是他离开这个家换奶奶回来。

每次见到李然来家中,静怡都将房门一摔,躺在房间里生气发呆,有时吃饭也不出来,一定要他走了以后才肯将门打开。可不久后李然夜晚也不再离开,他搬来简单行李住了下来,静怡饿得不行时只好出来吃晚饭,不小心在客厅相逢,她总以很怨恨的目光盯着他,如他在看电视,她会过去“啪”一下将它关掉,说这是我家的电视,我爸爸买的,你若要看,自己带电视来。

第二日,李然果然带了一台新电视过来,放在旧电视旁边。

静怡偷偷将他晾晒的衣服戳一个洞,或者剪掉几粒衬衫上的扣子,也会在他鞋子里塞捏烂的香蕉,将他的电视遥控浸到水里,在他的T恤上用马克笔画一个大圆圈,再写上一个“拆”字……她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却从未让李然着恼。他不仅很大度的不计较,每次来都在市中心最好的一家西饼屋买几块精致美味的点心给静怡。

他很健谈,却不啰唆。他在饭桌上讲许多奇闻趣事,精彩的让静怡不知不觉的听了进去,有时还会提几个问题。李然有问必答,若静怡的提问过于古怪或偏题太远,他会说容他去查查资料,下次再做答复。

他从不食言。再来时他定会带来问题的答案,论据打印了几页纸,可见他是认真做了功课。

静怡从讨厌他的到来渐渐转变成期待他的到来。每次妈妈一进门,静怡都会不自觉的向门外看看,问:“李然呢,他今天没来么?”

因李然的存在,静怡的生活变得色彩纷呈。他有空时会同妈妈一起挤在厨房里做一顿有模有样的晚餐,或者带母女两个去格调高雅的餐厅吃饭。周末时三个人一起去公园散步,到广场放风筝。若有长假,即跑远一点去旅游,虽然旅游区人满为患,挤得让人寸步难移,但他们都很开心。每每三个人相处温馨时,静怡会觉得这种幸福感觉似曾相识,仿佛由来已久,她不禁怀疑有关静安的记忆是否真实可靠。

不知不觉,她将李然列为家人。发了考卷要家长签字,她也堂而皇之的将它往李然身边一放。李然也不推辞,大方的签了字。静怡的成绩总是不尽人意,她若给妈妈看不理想的试卷或同她讲上学无趣,只会惹来后者喋喋不休的教训,再逼她去参加各种补习。但李然不会,他会说自己小时候也厌过学,好象每个青少年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或早或晚。

他将试卷看一遍,招手将正在看电视的静怡叫过来。

“静怡,我觉得你不是不会,只是不专心。来,认真读一下题,这不应当难倒你。”

他将身边椅子拉开,要静怡坐在身边平心静气的再审读一次考题,间或用很浅显的语言略加点拔。静怡发现这道题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难,做出正确答案后她不禁微笑。

有了李然的帮助,静怡的成绩略有起色,只是好景不长,李然与静怡妈妈的爱情开始出现危机。而促使他们无法再继续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妈妈在这场爱情故事中,爱得过于专心投入。

只要李然有空,她就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也有空,不象以前那样为了事业冷落了爱人。公司业绩因此略有下降,但她毫不在意,与静怡讲起时,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再次热恋的妈妈已不是那个刻板霸道的女老板,她开始爱打扮,学习一些简单的化妆技术,要静怡帮她修眉,陪她一条街一条街的去买衣服。她的身材依然不错,衣服穿出来都会蛮好看,这让她沾沾自喜。她也不时的帮静怡买时下流行服饰,静怡无法推却,只能收下,但从来不穿,那些衣服太过美丽招摇。

这时的静怡略有自卑,她成绩太差,不想让自己受任何人注意,青春期的到来让她越发的胖,内里外在都没有半点值得炫耀的地方。她只想让老师与同学都对她视而不见,可是不断拔高的个子及悄悄丰满的身体都似内部叛徒一样要将她暴露。静怡恨不得将自己隐形,衣着上选择最能遮体型的牛仔裤配宽松T恤,常年不变。无论妈妈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换风格。

静怡不肯变,而她的妈妈却改变瞩目,让静怡有些不适应,李然同样不适应。

他们两个初次重逢时,静怡的妈妈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讲独创事业的艰辛,讲丈夫背叛,讲她不得不与儿子分离,还说到女儿对自己一直不理解。她讲这些不如意的时候,明明有泪要流出,但她仰着头,努力笑一笑,将眼泪强制逼回。

她那时的坚毅让李然动了心。他喜欢她的坚强,喜欢她独挡一面的勇敢,更喜欢她不施脂粉清清爽爽的感觉。

可是静怡的母亲却在爱情中完全迷失,她想将自己打造的完美,却似一个天分太差的雕刻师,总是在雕刻过程中不停的出现败笔,成品形象与心中所想相差甚远。

她吸取上一次婚姻的教训,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让男人疼爱的小女人。她花钱花时间去上女子仪态培训课,顺便与学习班上的女人们交换吸引男人的心得。而后她变得粘人,刻意扮娇柔,连说话的语调嗓音都改变,更不用讲妆容。她绣了眉,纹了唇,隆了鼻,若不是静怡找来硅胶硬化体内的新闻吓她,她甚至还想去隆胸。

李然一直退让。他努力告诉她,她的前夫嫌弃她太强势,并不表示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子。他喜欢她以前很有主张的样子,实在不用大事小事甚至与他毫无关联的事情都一定要请示。而且两个人最好有一点私人空间,不用黏得太紧,否则容易让爱情窒息。

但李然的建议得到了反面效应。她认定他在找理由要与自己分开,敏感的认为又有第三者插足。她醋意四起,就连静怡都不可以与李然太过亲近。若李然连继几日返回自己的住所,她则会胡思乱想,做各种猜测,要静怡帮她分析。甚至有几回,她冒着大风雪偷偷的跑到他家门口,贴在门上倾听里面是否有女子的声音。

她也将自己变成专业侦探,反复分析李然的话,寻找任何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然而她越逼近,李然越退得远,他不再讲结婚的事情,来家中住宿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导致他们两个最终分手的事件,是静怡的妈妈不仅偷看了李然的寻呼机信息纪录,甚至将所有不明性别的号码全抄下来,找私家侦探查找机主信息。

李然知道这件事后,愤怒异常,当即将自己的物品卷了一个包裹,打车离开,从此不再接她的电话。

静怡对这种家庭变故似已适应,她半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无聊透顶的小说,假装听不到妈妈在客厅的哭泣声。李然被静怡母亲缠着闹,很久未给静怡辅导功课,少了他的支持,静怡越来越不爱读书,中考将近,学校里沉闷窒息的备考气氛更逼得她惴惴难安,时有逃课的念头。

可是逃了课,她又能到哪里去?静怡心里想,若是静安在,他肯定会想到许多好去处。不过静安要在她身边,她肯定不会逃课,与他一起上学下学,在学校里联手搞恶作剧,回家挤成一团做功课,互相笑话对方考卷中的错误,无论哪一件,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从村庄返回后,她去找过静安,每周去两三次天富花园。她以为静安藏在叶飞家中,只要勤来,定能遇得上。只是叶飞家中永远没有人,无论何时按门铃,都无人应答。

保安与她熟识后,告诉她叶飞已经考入大学,可能搬去了学生宿舍居住,他也很少见到叶飞返回。尽管如此,她依然每周都来,坚持不懈的让保安都感动,许诺她,他若见到叶飞,一定帮忙转告。而后因李然介入,将静怡的生活排得太充实,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空睱去天富花园。等她再来,保安说叶飞已将房子出售,他搬去了别的城市,至于哪座城市,保安怎么会知道?

静怡不肯相信,叶飞怎么会不同她说再见就离开,她坚持要按门铃,很快有人应答,一位阿姨问是谁。静怡听着这位女士的声音,失落又难过,泪水扑扑滴落。

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静安。这只是一时的直觉,却又似她与静安之间的心灵感应。那一夜,她在梦中犹自哭醒,醒过来后,心口的痛还是那么锐利,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着哪一天重返小村庄,追寻叶飞的下落。未等成行,小崔居然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

时隔一年,小崔亦长高许多,几乎与叶飞当年不相上下,若不是脸上挂着静怡熟悉的招牌笑容,静怡一时还不能将他认出。他着了一身白色亚麻长衫长裤,衬衫袖口及领口有意无意的未扣上,自有一副慵懒散漫的感觉。虽然静怡一再奚落他不如叶飞潇洒俊逸,但在他人眼中,小崔已经气度不凡,乱哄哄的教室立刻噤了声,许多女生红了脸,一边害着羞一边克制不住还要看。

静怡一直在看窗外,完全没有注意教室中的气氛变化。直至她的同桌撞撞她,道:“外面有人找你,说是你哥哥。”

静怡心里一惊,转过头脱口喊道:“静安!”

等看清是他,静怡一边失望一边后悔没有穿上妈妈给她买的小洋装。那件洋装她试过,不仅可以遮住她的小肚腩,而且修腰显瘦,配一条铅笔裤,再难看的身材也会被修饰得凹凸有致。她在座位上磨蹭,心里暗暗责怪他的忽然到来,让她措手不及。

小崔迈进一步,向她伸手道:“静怡,快出来。”

停在空中的那只手,似有水中蛇妖的盅魅魔力,引诱着静怡站起身,穿过无数盯着她的目光,在众多同学的艳羡中,拉住了小崔的手。

右手被小崔有力的握紧,静怡忽然回过神来,她的脸立时红了。她以前也常与小崔有拉手的动作,却从未感觉过异样。而此时,她的感觉前所未有,慌张、心跳加速、难堪,想抽出手又觉得不妥,甚至抬头见到小崔的笑脸都让她心里惊悸。她的手心里满是汗。

静怡这时还不懂得爱情。她在很久以后才明白,小崔原来是她的初恋。在最后一次相见的那一日,静怡爱上了这个常与她嬉闹的男孩子。

小崔将她带到操场后面的榕树下,他笑嘻嘻的问道:“你刚才表情很失望,你不愿意见到我么?”

静怡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小崔低下头来仔细看了她一眼,又说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静怡马上摸摸自己发烫的脸,说道:“天气太热……”,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扇风,“又到夏天了,天气真热。”

小崔抬头看看天。已是五月,阳光明朗,虽然热却还未到让她一直臊热出汗的地步。风在榕树顶上散步,步履每过之处,树枝轻晃。

小崔抿唇笑笑,对静怡招招手,一翻身即跃上粗大的树干,借助榕树垂须的帮助,很快登顶。他斜靠一枝主干坐下,低头向静怡说:“上来,这里很凉快。”

这棵榕树,静怡并不陌生。两年前她与静安常在课间休息时偷偷爬到顶上,借助树叶的隐藏,向下面行走的同学扔装满自来水的气球,不知吓哭多少胆小女生。为此兄妹两个都被勒令写悔过信,保证不爬树,不欺负同学。这当然只是表面的保证,他们依然时常坐在树顶,遥看远处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田园。

太久没有爬村,静怡显得有些笨拙。小崔挖苦道:“你要减肥了,静怡。”

静怡一边努力往上爬一边对正在乘凉的小崔说道:“你要没办法长胖就不要嫉妒别人,心宽体胖,你懂这个道理么,你要长这么精瘦,只能说明你心眼太小。”

小崔听得哈哈大笑。待静怡累得面红耳赤的上来,他让出一个位置。树上位置太小,两人坐得太近,尽管有风,静怡还是感觉热。

两年没有坐在这里看风景。远处那片春红夏绿的田园已被新起的高楼替代,偶尔有几点绿色孤独的囚禁在楼房之间,困顿萎靡,一副奄奄一息的颓败。

静怡叹口气。

小崔将一双长腿架到对面的支干上,问静怡:“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静怡尽量忽视与他身体接触带来的奇怪感觉,假装很不在意的说:“来看我到底能长到多胖。”

小崔微笑,并不接她的话,自顾说:“我来传消息。有关红袖奶奶与叶飞。”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静怡心里一惊,收脚欲坐正,却忘记自己是在树顶上,脚下踩空,小崔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搂住。

小崔送静怡离开的那一天,叶飞也随后离开了小村庄。他收到了师父的短讯,要他以曼陀罗花籽为药引,与另两种同样有剧毒的药物一起煎汤饮,以毒克毒,暂时克制住“此生至爱”的毒性。服药后即刻乘车北上,与师父会合。红袖奶奶不放心他独自长途旅行,与他一起离开。

所有这些内幕,小崔并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红袖奶奶带着叶飞去医院治病。待叶飞的病冶好,返回学堂,红袖奶奶心里放松,立刻病倒。她的身体本就不算太好,这次积劳成疾,虽后面康复,却一直病体恹恹。

叶飞以前每周返回小村庄,而自病好后,却不常来,即使来了,也是匆匆忙忙,小崔再想见到他都难。小崔若抱怨,奶奶则讲叶飞大学的功课太过繁忙,他学建筑专业,时有各种考察,不能如从前那样有空闲。

小崔说到这时,转头看静怡,轻轻一笑,道:“奶奶真是……我知道她很想念叶飞,每到周末都要站到路口去等待,知道他不会回来,也等。”

静怡看到他眼中隐有泪意。她第一次发现小崔的笑容与心情完全不同步。笑容原来只是他掩饰一切的假相,真正的小崔不快乐。

小崔有叶飞住所的钥匙,但他在家中等了几天都不见叶飞返回,只好发出一条传呼短讯。晚上叶飞终于现身,身边带着洁瑜。小崔才明白叶飞没有时间回村庄探望奶奶的理由,全是因为一位女子,他所谓的爱情。暴怒的小崔将洁瑜关在门外,与叶飞打了一场。叶飞显然还未恢复体力,反应不如平时机敏,力量亦弱,根本不是小崔的对手,那次叶飞败得很惨,若不是想到红袖奶奶,小崔几乎将他打死。

静怡听得吃惊,不禁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崔皱了眉,将静怡的手推开。见她面露不解,他将长袖衬衫的袖子挽起,解释道:“我手臂上有伤,很痛。”

果然,他手臂上几块很大的淤青,现在已经紫中泛黄,静怡看得惊讶又难过。小崔反而笑了,说他身上到处都是这种伤痕,怕吓着别人,所以大热天还长衣长袖,并非装酷。

“这是你们那天打架的伤痕?”静怡问,心里想若小崔都伤成这个样子,那叶飞会被打成什么样?

“这哪是。”小崔将衣袖重又放下,说:“那次打架是五个月前的事了,况且那日我全胜而归,毫发无损,哪会有伤痕。”

这次的伤痕,是三天前一场打斗中留下的痕迹。自那次败北,叶飞不久后将房子卖掉,小崔也是某一天听到红袖奶奶无意说起才知道。那套房子费尽红袖奶奶及黄师父一生所有积蓄,本想让叶飞在他们百年后还有个稳定的安身之所。现在却不得不变卖,奶奶觉得很可惜,但又无可奈何,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上个周末,红袖奶奶又到村口的小路上去等叶飞,同样未等到。失望的奶奶独自一人返回家中,她一人低头独行,竟不知不觉走到后山。她其实早就知道黄师父在那里种了一株玫瑰,她也常常在玫瑰树下一坐良久。

她才到那里即听到有人呼救,那是一群孩子在大喊救人。她赶快跑到山脊处,见那里孩子们乱成一团,惊慌失措的哭喊。因前几日总是大雨,山脊湿滑,有两个小孩过山脊时不小心,双双滚下护堤,掉入湖中。

“那天我在附近,听到声音也跑了过去。奶奶已经跳到水里去救人,她水性不错,只是大病后体力不支,又完全没有水中救人的经验,反被惊慌的孩子缠得死紧,三个人都沉到湖底。”

“你说什么!”静怡失声呼叫道:“奶奶她……”

“是,奶奶去世了。”小崔咬着牙努力说出这句话,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静怡直愣楞的看着小崔,脑中嗡嗡直响,晕沉沉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心里剧痛,哇的一声哭出声,一边哭一边喊道:“这不是真的,你又在骗我!”

小崔用力将脸上泪水抹去,声音嘶哑的说道:“我也宁愿……是场骗局。”

这是他第二次讲这句话。上次是在电话中对叶飞讲。

叶飞显然在很遥远的地方,即使是接到电话后立刻回赶,到村庄也已是第二日下午。灵堂已设好,黄师父一直笔直跪在棺木前,一天一夜,未挪动过地方。一切丧葬事宜,全由村长及小崔一手操办。

村民们本想等叶飞到来,劝劝滴水未沾的黄师父,但他们见到叶飞的样子,无不退避三尺,没有一个人敢同他讲话。他们只好再找来小崔,他返回灵堂时,见叶飞与黄师父各自跪一边,两个人都跪得笔直,叶飞并未哭,似乎泪都未流。

他此时的样子更似陷入深思,目光迷离,哪象村民讲述得那样可怕。

小崔见到叶飞,心中恨意猛增,若不是他未按时返回看望奶奶,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事情。前两天是周末回不来,为何奶奶一出事,他就有时间回来?

叶飞任小崔责骂,甚至连头都不转,完全象未听见。这种态度让小崔更加气恨,冲上去对他踢打,叶飞跪直不动,倒是几位村民看不下去,将暴怒的小崔拉开。小崔双手紧握成拳,眼睛血红,盛怒让他颤抖。他心中已泪流成河,却咬紧了牙关不肯让泪水逃逸,唇被咬破,有血流出。

有村民劝道:“你们不要太难过。奶奶也这么大年纪了,又是为了救人而死,死得高尚光荣。”

另有其他村民附和:“是啊,这样也不错,有些老人在病床上拖十几年,自己受罪还连累儿女。红袖奶奶这种走法,倒是直截了当,你们不受累,她也不受苦。”

黄师父与叶飞都同时转过头。那几位村民以为劝解生了效,但一见到叶飞目中的怒火,他们即知道说错了话。叶飞起身,反手如电,已抓住其中一位村民衣襟,将他从屋中反掷了出去。

老祠堂几米外即是照壁,他盛怒一掷,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小崔反应迅速,跃起身扑出去,堪堪抱住那位被扔出的村民,他在原地转了几圈还不能消除全部力道,再后退好几步才停住身形。

小崔放下死里逃生的村民,见叶飞一改平日的斯文冷静,气势威猛的站在祠堂门口,眼中杀气腾腾,村民们抱头四散奔逃。

小崔怒极反笑:“你这算什么本事?欺负同乡,大闹灵堂!要打过来同我打。”

叶飞迈步下台阶,果然同小崔打个天翻地覆。

这是叶飞第一次不在暗中退让,以实力抗衡。他心中伤痛无法发泻,只能用在一招一式上。小崔这才知道,五个月前叶飞被自己打得半死,完全是他故意放水,并非体力没有恢复。叶飞的体力与武功高过他太多,已经练到收发自如,小崔越打越心灰,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叶飞不相上下,然而,他全错了,他再怎么练,都永远胜不过叶飞。他不得不承认黄师父很久以前讲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天赋,叶飞的天赋在于武术,小崔怎么勤奋都无法超越。

这是黄师父与红袖奶奶聊天时的一句话,小崔恰好在门外听到。他当时即想,我不信什么天赋,我认定天道酬勤,只要苦练,我一定能超越叶飞,让师父承认他预言有误。

叶飞并未完全失去理智,不紧要的部位他施以全力,但若是太阳穴等致命地方,却总是虚招,未触及皮肤已变招滑转过去,只留下一道凛凛拳风。小崔打得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全是伤痕,好在都只是皮肉伤,他倒在地上看叶飞继续一个人在院子中打南拳。南拳本已威武刚劲,叶飞在每个招式上都加了几成力气,纯粹是想将自己累垮。若别人这样练可能会使它显得过于凝重沉笨,但叶飞脚步变换灵动,身法飘逸,反而将这套拳法打得刚柔并济,疏密有致。

小崔坐正身体,看着看着,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完全服输。

后来黄师父也起身打起拳来。师徒两个,各练各的招式,互相之间完全不拆解。小崔看了好久才明白,原来两个人都在给红袖奶奶表演。他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渊源。

叶飞幼年时一直体弱,红袖奶奶因展辰的事情,很反对武力,对黄师父的劝说毫不心动,只想在饮食上对他调理,并时时要黄师父配来各种内调外敷的草药,但效果不大。直至叶飞六岁那年,因贪恋黄先生眼中的慈爱,他决定跟在黄师父身边从师练习。

红袖奶奶对叶飞宠爱有加,不忍心拂了他的意思。

叶飞那时年幼,天真的对红袖奶奶讲道:“奶奶,学成之后我要一套套表演给你看。”

只是武术却似无底洞,哪有学完的时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远都值得继续学下去。他当然记得儿时的那句话,只是从未认为自己已经学得足够好。

直至月上树梢,叶飞最后累倒在灵堂。他蜷身卧在地上,闭上眼睛睡着了,两道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滑落。他此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孱弱无依。

小崔静静的坐在他对面看着。这样的叶飞,他没有办法再恨。

在小崔的印象里,叶飞一直是他的英雄,即使一年前病得弱不胜衣,即使上次被小崔打得浑身是血,叶飞还保持着傲然无敌的气势。那次小崔明明胜了,却依然感觉败了。

他处处以叶飞为对手,什么事都想胜过他,另一方面,却不知不觉的仿效。他模仿叶飞的穿衣习惯,模仿他不时出现的冷漠态度,也模仿他说话的口吻。日子久了,他们的行为动作越来越象,若不是他时时嘻笑无度,真会让人以为他们是双胞兄弟。

小崔躺在叶飞身边,握住他的手,也在冰冷的地砖上睡着了。这是唯一一次他不再想与叶飞争到底谁胜谁负,睡梦中的叶飞不断的流泪,手心冰凉,小崔在心里轻声将他安慰。

待小崔一觉睡醒,天已大亮,他身上盖有一床薄毯。初时他以为叶飞与师父都离开,但很快即见到叶飞屈膝坐在门边的一块阴影中,表情疲惫忧伤。阳光从门隙中挤进来,与他擦身而过,直直闯入内堂,仿若一双窥视的眼,想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探查分明。

师父失踪了,与他同时消失的还有红袖奶奶。

关于师父带走红袖奶奶这件事,后面也有许多传闻,有人讲在后山见到红袖奶奶与黄师父在玫瑰树下对坐聊天,也有人讲在遥远的某个深山中,见到他们两个在云山雾海中散步,又或是讲在城里中药铺里见过他们。无论哪个传闻版本,红袖奶奶都未死,与黄师父一起活得幸福快乐。

大家估计叶飞知道真相,但他始终闭口如蚌,无人能窥知一二。

叶飞与小崔先后返回红袖奶奶与黄师父的家中,将家中物品略作收拾。他们只将一些易坏物品清出,其它的东西依然让它们各在其位,不作改动。看起来就似家中主人短暂出游,不几日即可返回。

但小崔与叶飞都明白,他们永远不会再返回。永远。

红袖奶奶的客厅的桌上,还摆有一壶茶,旁边反扣两只空杯,一个翠绿盘子中装了几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叶飞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每当他要返回家中,奶奶都会在那天用当令鲜花做好糕点,再泡上一壶上好的茶水,只等他回来一起分享。

奶奶常将时间算得精准,叶飞进家门时,鲜花糕犹有温热,茶水也不烫喉。

那些日日月月,都是一些这样触手可及的温热香甜的幸福,如今全都随风而逝。叶飞坐在桌边,将茶沏入杯中。茶已变质,桂花糕也发出馊味。叶飞的泪滑入杯中,扑扑作响。

这个地方曾是他的天堂,但现在处处让他触景伤情。叶飞没有勇气作太多流连,当天下午即离开,未同任何人道别,甚至小崔。那只传呼机放在红袖奶奶的桌子上,叶飞并未带走。传呼机的另一头曾绑系了他的牵挂,现在牵挂已不复存在,这只呼机也失去了价值。

小崔看着这只传呼机,心底怆然。难道这个世上只有红袖奶奶与黄师父值得你记挂,我呢?我们这近二十年的情谊呢?在你心中,最终一文不值。

因孩子溺水而亡,那两户常年在外打工的家长都赶回村庄,办理孩子的后事。他们谁也不原谅自己的父母,认为是他们没有照看好自己的孙子才会造成悲剧,这两对年轻家长的偏激让本已伤心的老人们痛不欲生,有一位当夜即想自杀,幸被发现及时,抢救回来。

小崔站得远远的看着祠堂里闹闹哄哄的场面,他眼里尽是失望的伤痛,这个村庄所发生的一切,包括师父的失踪,叶飞的不告而别,无一不让他深深受伤。

今天早晨,有一个工程队浩浩荡荡的进驻小村庄,负责人找到村长,说有位高大轩昂的年轻先生付了足够的钱,要他们依他所给的图纸在山脊上修筑出一条安全的道路。这个消息让整个村庄沸腾,那些日日提心吊胆的长辈们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奔走相告。所有的人都猜想这位年轻人一定是叶飞,况且图纸上对山脊描绘准确,甚至哪个地方有无法凿穿的山石又哪个地方全是浮土都标得清楚详细,分毫不差,他们更可确定。有几位村民还记得叶飞曾在山脊上丈量尺寸,看来他早有打算,可能是这场意外惨剧让他将计划提早实施。

他们请求小崔来城里找叶飞道谢,一定要将他们所有的人的谢意全带到。

小崔笑呵呵的接受了委托,当即搭车来到城市。只是他去哪里找叶飞?他又怎么可能告诉村民,叶飞将他也毫不考虑的舍弃了,就似抛弃那只他已用不着的传呼机。

当然,以上种种,小崔并未同静怡讲起,她一直在哭泣。

想起有关红袖奶奶的种种,静怡又忍不住掉了泪。她摸出纸巾将眼泪拭干,而后坐起身来,打算去客厅安慰一下痛哭不止的妈妈。

小崔那日走的时候,表情已恢复了平时的嬉笑,即使内心痛得无法承受。他低头帮静怡擦掉脸上的泪,说:“死未必不是好事,有时是种解脱,书本上常这样讲。哪天我要死掉了,你要记得给我唱三天歌。”

静怡没有心情同他逗闹。

小崔与她在树下相对无言站了好一会儿,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枚戒指,交给静怡,说这是红袖奶奶平时佩戴的首饰,交给她做个纪念,想念奶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静怡接过,无法抑制的再哭泣。

不知不觉又到了课间休息,有学生跑过来,看到他们两个,无不认为是校园里早恋的情侣,偷偷躲在这里密会,他们神情古怪的笑笑又跑去别的方向玩耍。

小崔同静怡道再见,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她说:“嗨,静怡,你现在真的长大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似还有别的话想说,静怡静等他的下文。他笑意满面的望着静怡,慢慢倒退着,似在斟酌用词,可最终只是扬扬手,欣然一笑,说:“再见。”

他转身,大步离开,再未转头。

这是静怡最后一次见到小崔。

静怡坐在花枝招展的妈妈身边,想劝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即使是她,都看出妈妈的变化太过唐突离奇,吓坏了本应当讨好的那位先生。

爱情究竟是什么,居然可以让人如此盲目且疯狂。

妈妈早已停止啜泣,见到静怡出来,赶快收拾妆容,她不想在女儿面前形象太差。她洗脸的动作很轻柔,因为鼻子做过整形,不能用力揉搓,她看着镜子中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脸,问静怡:“我为了他什么都肯改变,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改变一些呢?”

静怡倚着洗手间的门,斟酌再三,讲道:“妈妈,如果要我讲实话,我喜欢从前的那个你,我想李然也是如此。”

妈妈认真搓着脸,用清水洗净了,才拿着毛巾一边轻拭一边回身讲道:“静怡,你还太小,不懂男人们的心。”

静怡确实不懂。

妈妈虽难过李然的离开,却以为他又会象以前几次,过段时间又原谅自己。她每天都给他发一条请原谅的短信,李然不复。一周过去,她才惶然起来,到处打听他是否在出差,是否还在城里,有没有生病住院。

得不到正面的消息,心急如焚的妈妈请静怡去李然的画廊里探究竟。

李然曾是一位以卖行画为生的画家,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现在开了一家不小的画廊,不用再画无聊的行画。他的画廊里有一只黄杨树根做的功夫茶桌,精致美丽,李然请她坐下喝茶,对待她并不似对一个孩子,这让静怡很满意,一路上鼓起的气愤消失大半。

静怡本想按妈妈的教导,说她不小心路过这里,但最后,她还是实话实说。

李然微笑。他说他可以容忍静怡母亲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与改变,他能看明白,那是因为热恋中爱得太疯狂所做的傻事,过段时间总会冷静下来。但用这种方式查探他的私人信息,他不能原谅。

静怡说:“既然可以原谅其它,为什么独有这点不原谅,她所做的这些,无非是太在乎你,害怕你同我爸爸一样,撇下她找别人。”

李然喝了口茶,回答道:“每个人都有忍耐的底限。她已经触到我的底限……或许你不太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懂得。”

他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讲静怡现在还太小,不懂事。这让静怡有些生气,李然看出她的不快,拉她起来欣赏画廊新到的画作。

以前静怡也来过这里,走马观花的看一圈即催着李然带她出去玩。而现在时过境迁,不知她真的是长大了,还是因为李然已经走出她的生活,她已没有资格向他撒骄。总之,她心有不情愿,也很礼貌的跟着他一张张看过去。

李然跳开那些行画,只同她讲一些有意思的创作,分析每张画的光与影,用色与笔触,即使是一张简单的静物,都被他讲解得生动有趣。静怡听得意犹未尽,见画廊一角的画架上已绷好画布,她很想试试笔。得到李然的允许后,她在上面画了两个苹果,形象与色彩都到位,只是不够立体。

李然点点头,说:“这倒是一种装饰画的效果,色彩感不错。”他接过画笔,在静怡的那只苹果上加了两笔,只是两笔,一只鲜艳可口的苹果即跃然纸面,好似伸出即能将它抓出来。

静怡觉得很惊讶,问李然如何办到。

李然指着第二只很平面的苹果详细讲解道:“光与影。无论是摄影还是美术,都是光与影的艺术。你看桌子上你的茶杯,背光的地方暗,对光的地方显然亮,对光与背光有个交界处,即是明暗交界线,喏,苹果也一样,看我调出一笔……加上去……你看,若有明暗关系,苹果即立体了。”

发现魔术般的效果,静怡高兴的跳起来拍手。李然要她参照别的作品,自己调色点一笔高光。静怡重又将画室的静物画仔细看了一回,她很细心的发现有些瓷瓶边上会有其它与之不相干的色彩。

李然说那是环境色,这种质地的东西大多会反应出周围环境的颜色,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静怡“哦”一声,恍然大悟,感觉美术比文化课有趣的多,又易懂。

李然随口建议她去报读实验高中,这是一所艺术类高中,文化课并不重要,只需及格,但一定要通过一门艺术类的技术考核。

静怡听得心动。可她根本不懂任何艺术学科,况且还有两个月即要中考,就算她现在开始学,也似乎太晚。

与李然聊着天,静怡不仅正确的点出了高光,并画出一道成功的环境色。

李然很满意的看着她的作品,对她许诺,只要她想上实验高中,他可以教她美术,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毕竟只是中考,要求不严格,只需懂得基本的技法即可。

静怡听得很开心,她并不见得有多么喜欢美术,但如果上这种高中可以将那些讨厌的文化课放到第二位,她求之不得。她自认为,美术,比文化课不知要简单多少倍。

就这样,一枚色彩斑斓的苹果将静怡的人生路线轻易改写。其实生活何尝不是由许多这种不经意的转折连接而成,几秒钟的决定却可将一生的命运涂改的面目全非。

因考虑到妈妈一定要静怡将来读商学院,静怡向李然学画的事情并不公开,妈妈的改变只针对李然,对静怡,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不可能允许女儿私自撰改前程。静怡打算先斩后奏。她对妈妈说学校中考前要晚自习,这倒是一种普遍现象,妈妈没有怀疑,况且她这时只关心自己的爱情是否能起死回生,也无心思放在静怡身上。

美术是件很费时间的工作。前半个月静怡只是练线条及基本的抓形,每晚九点即可返回家中。妈妈那时回家也早,她总是幻想着李然会不约而至。静怡从不把画稿带回家,画好了也全放在李然家中。可自开始画静物素描以来,她回家越来越晚。一幅大卫的石膏像,轻易可吞噬她五六个小时的光阴,她画得着迷,反是李然,到了十一点定要她停笔,并亲自将她送至住所附近的小巷才离开。

静怡第一天回得太晚还有些忐忑,可是回家后妈妈并不在家,她又似从前那样无限额的加班。她曾放下一切尊严,去画廊找过李然,当面哀求他回心转意。李然当时并不是没有考虑,毕竟他们曾经深爱,况且静怡一直很讨他喜欢,爱屋及乌,潜意识中他也在放松自己的坚持,打算原谅。只是她来的时间不太巧,李然要带静怡去火车站画速写,约定的时间已到,他必须马上离开。此时离他正常关店的时间尚早,静怡的妈妈问他要去做什么,他答应了静怡要保守秘密,只好说约了客人到家里,现在必须回去,他们的事情明日再谈。

李然锁店离开。妈妈在店门前站了十几分钟后,即打车来到李然家中,她完全忘记刚才还在店里说再不怀疑他的话。晚上将近十点,李然才带着静怡的画夹返家,一边开门一边接电话,他的声音很温柔。

“这么快就到家?你又赢了。唔,我刚到呢 ……肚子饿?哈哈,刚才要带你吃饭又不肯,执拗的小性子就是不改……好,明天保证不迟到……不对哦,明天我们不出去,你直接来我家……好吧好吧,明天给你配套钥匙,真是,只让你等过两次嘛!”

妈妈坐在上一层楼的阶梯上独自流泪。她不知道李然何时配备了手机,那么他的呼机是否还在使用,她每天发出那么多深情的信息他有无收到过?听他宠溺的口气,似同他女儿说话,但他的女儿同前妻远渡重洋,早已去了英国,那么电话那头向他撒娇的女孩子只可能是他的新欢。她与李然三年同学,又相恋一年,他只是第一夜带她来过家中,更别讲给她配钥匙。

她仰头想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曾有人同她讲过,现在的男人若离婚,只会选比自己小的女孩子,离婚的次数与女朋友的年龄成反比。而女人呢,则恰恰相反。

她觉得自己真是痴心妄想,李然怎么可能回到她身边?无论她如何去整容,如何学习淑女仪态,她都无法将自己变小二十岁。年龄是她永远不敢挑战的对手。

对这段感情彻底失望的她有两三天萎靡不振,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她站在办公室的最顶楼,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她想闭上眼睛跳下去,再不用品味这场让她觉得耻辱的爱情,但过了这几日最伤痛的时期后,她已不再那么恨自己,自杀的打算被无限期搁置。只是她从此憎恨一切年轻女子,越是年轻美丽越是惹她讨厌。她们全部成为了她的假想敌,每个人都有勾引她的前夫与前男友的重大嫌疑。

这是她个人爱恨,本不当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只是她公私不分,将这种奇怪的思想贯彻到选择员工的标准上。她的公司,女子越来越少而男员工爆满,有好几位市场营销,自她创公司以来就一直为她效力,能力非凡,为公司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却因长相不俗,且又比她年轻而受到冷落排挤,最后一一跳槽,或者直接辞了职,开了一家同样的公司,成为她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一直以为女员工事非太多,太难管理,而一旦公司全是男员工时,她才知道,男人的世界,更是勾心斗角的一塌胡涂,心思一点不比女人少。更何况,作为一位颇有姿色的单身老板,她无端的成为许多争执的起源。

爱情有时成就事业,但有时也摧毁一切。静怡上高三的那一年,她的公司以清算方式倒闭,她在后期妄图力挽狂澜,但为时太晚,一不小心,事情已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就如她与李然的关系,就如她与静怡的母女情份。

不用再去上班的她有很多时间可以面壁独坐,事业的失败让她消沉,也让她静心。对往事的追忆,仿若站在一道坡路的最低处向上仰望,她看到的是同以前不一样的景观。不过说起来,她的生活也确实象一道下坡路,到底以哪儿为起点下坡,她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晰,她只知道,她现在比从商前还更要贫穷。至少那时,她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一个工资不高但还未变心的丈夫,一双调皮机灵的孩子。现在,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在静怡的房间门口怔怔发呆。房间因长久无人居住而生出一股陌生的气味,这种气味喧宾夺主,似要将她推拒于外。站得久了,她仿佛见到静怡与静安在房间里顽皮的样子。她不禁莞尔。微笑的动作让她一下子惊醒,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了泪。

为何总要到无法挽救,我们才会认清自己的错误?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理智的女子,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感性得无可救药,从爱上李然的那一瞬间,她的错误即开始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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