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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笑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

对不起,我来晚了 夏奈尔 17427 2022-01-04 10:42

  

静怡下了课,与几位女生笑笑闹闹的在马路上走成一排,见对面有路人来也不让,逼着他人绕道。大多数人对这些青春少女的恶作剧报以宽容的态度,笑一笑让路给她们。也有一些人看不惯她们的嚣张,一脸怒容,却让这几位高三学生笑得不可开交。

静怡很喜欢笑,有时出外写生,同奶奶打电话,只能说个开头:“嗨,奶奶,今天好好玩,有个人,他,哈哈,哈哈……”

奶奶在电话里嗔怪,说道:“讲完再笑,等你笑完,电话卡又没钱啦!”

静怡努力止住笑,说:“那个人他,哈哈,那个人超搞笑的,今天他哈哈,哈哈……”

就如奶奶所预料,电话卡打到告罄,静怡也未将那个笑话讲全。

静怡自高一转学至姑姑所在城市的高中后,性格又似从前,活沷调皮,只是这时的静怡,却不再是假男孩,她已蜕变成一个苗条高挑的少女。她在镜子前留连的时间很长,不厌其烦的搭配衣服,尝试新发式,常被奶奶笑话,说她要将姑姑家的镜子磨穿。

“磨穿了我赔一块更大的,哦,姑姑。”静怡不以为然,笑嘻嘻的对姑姑讲。

“怎么赔啊,拿你卖掉换块大镜子?”姑姑与静怡,性格蛮相投,什么玩笑都开。

“才不用。”静怡噘唇道:“我爸妈不都在付我抚养费么,我省一点出来赔嘛。虽然两个都喊穷不肯多付,但法院规定要付到十八岁,总能省出足够多来买镜子……哦,我马上十八岁啦,高考完要考虑打工,否则考上大学都没钱上。”

听到她这样讲,奶奶与姑姑不禁对视,目光中神情复杂。静怡却一点不伤感,自顾对着镜子做鬼脸,笑得毫无心机。

她渐渐懂得小崔为何总是带着不谢的笑容,因它就似一处安全洞穴,她可以躲在那里慢慢等待伤痛结痂,即使不慎回想起受伤的情景,也只是心底落泪,不必担心被他人洞察。屏障似的笑容将所有的关心探究挡在外面,也确实,她不需要他人怜悯的目光或是故作的感同身受。当然,她也不愿意让那些真心关爱她的人受惊担心。

恰巧爱笑是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专利,没有人会因她笑点极低而觉得不妥,反而,人人都认为这是静怡应有的模样。爱笑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但同时也迷惑他人的眼,无人去认真考究令人心醉的笑容后是否藏有曲曲折折难测的阴晴。

静怡上楼时正遇蹦跳着下楼去买饮料的表弟,他一见静怡即开心的喊:“表姐,舅妈来看你啦。”

静怡脑中迅速将表弟家并不复杂的家谱过滤翻查,很快发觉表弟口中的舅妈即是自己的妈妈。她很惊讶,这是三年来妈妈第一次来看望她,这让她受宠若惊,她“哦”了一声,快步上楼,脸上习惯的笑容让他人解读成喜悦。

她跑得太快,喘息未平,已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按门铃。室内无人讲话,或者,一下午已将应当要说的都已说尽,也或许,室内三人话不投机,相对无言。

静怡不知自己见了母亲应当有什么反应,继续保持笑容还是哭倒在她怀中?关心的问她旅途可累,还是质问她为何不信自己的女儿?

她的手停在门铃上,始终无法按下去。直至听到楼下铁门咣啷一响,她才如受了惊吓的小鸟,飞逃而下。她跑得太快,甚至未听到表弟喊她。她一路溃逃至一位好友家中,从那里拔了一个电话回家,只听到一声“喂”,都不及分辨是谁的声音,她即语不断句的说好友生日,今夜晚归或不回去。

她简短讲完即迫不及待的挂上电话,好似话筒是一只令人恐慌的猛兽,晚挂一秒都会将她吞噬。她强拉美佳去逛街,这位莫明其妙又过生日的好朋友不明就里,只道静怡贪玩,赶快穿好鞋与她一起出门。

电话铃在她们要关门时恰时响起,静怡不肯让美佳接听,她害怕是妈妈拔回的电话,如果她说,静怡,妈妈想见你。她又当如何回答?

妈妈的忽然出现与当年妈妈将她赶出家门一样,都让静怡措手不及,她只能选择落荒而逃。她也知道生活中许多事情不会等她一一做好准备才发生,更多时候,它似一位唐突无礼的客人,不打招呼即登堂入室。可她这三年好不容易学会过得平静,她已不再适应这类突发事件。

美佳不明就里,坚持要接电话,静怡只好对她说:“若找我,就讲我已经出去啦。”

美佳做个“OK”的手势,接起电话,但很快,她转头对静怡讲:“是我爸爸。”

静怡松了一口气,坐在门口沙发上。她本当轻松,但心中的失望却似多古诺骨牌一样不断坍塌,直抵心底。静怡忽然好想哭,她低下头来假装整理鞋带,让惊慌无措的眼泪顺利出逃。

她早该想到妈妈不会回拔电话。若是决裂前的妈妈,或许已经直接站到美佳的门前,质问静怡为何不准时回家,而现在的妈妈,曾对静怡说尽了狠毒诅咒的话语,且三年未见,甚至未通过一次电话,两人已经生疏到客气。她也没有资格再去干涉女儿的生活。

她所能做的,只是每月提供为数不多的抚养费。银行卡那几个生硬的数字上泄露了她们亲情的淡薄。

三年时光,并不漫长,却也不短。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恰似最成功的改造者,不仅改变了城市外观,亦改变了人们的衣着、时尚态度,甚至饮食流行。至于大家的心理,那是最先向时间投降的一员。

静怡最初很渴盼得到母亲的原谅,她每次回姑姑家都期望听到门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来接静怡回家。”

静怡的小箱子总是收拾得整齐妥当,只待妈妈一出现她即带着它登上返家的列车。因为太期盼,她有段时间出现严重的幻听,总以为听到妈妈的在屋内的声音,她又笑又哭的开门冲进去,回复她的只是失望。渐渐的,箱子里的物品逐步在姑姑家侵城掠地,静怡的希望在等待中变了模样,她开始恨母亲,恨母亲为什么那么一意孤行,不信她的话;恨母亲怎么能如此狠心,逼得她进退无路……她恨一回即哭一回,深夜的哭泣将白日的笑容浇灌的更灿烂,就连同室居住的奶奶也未发现她每夜带泪入眠。

时间不缺耐力,而静怡已经恨得精疲力尽,她现在只想快乐。有关十三岁以后的事情,她权当只是一部悲情小说,她恰巧阅读了里面的部份篇章,惹来许多无端的伤心难过。她要将这本书合上,换本轻松快乐的来读。

过去的那段悲伤记忆,被她领到茂盛错综的思想森林,她想将它刻意丢弃在那里,象丢弃一只不断惹祸让人伤神的猫,可她未料到这只猫识得归途,总在她不经意以为成功的时候,它寻着往事留下的细微痕迹折返回来。

李然不时的探望,让静怡以为是他泄露了行踪,让猫咪尾随而至。有一日她对来校看望她的李然说道:“你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说着话,她猛然将李然带给她的物品全部推下桌,有几盒颜料从塑料袋中滚落出来,盒子破裂,沉郁的赭石与绝情的紫罗兰混搭出决裂的色彩。李然很错愕,眼中略有惊讶,而后聚拢着歉意的失望,他没有再说什么,也不作任何解释,转身离开。

这位一直以来给了她浓厚父爱的男子,离去的背影很忧伤,静怡咬着唇倔强的看着他消失在学校围墙后面,才跑下楼去上体育课,一见到同学,她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惯常模样。

那日太阳很烈,静怡却感觉一片冰凉,她心中那一点微暖的关爱,在烈日下慢慢熄灭,她冷得不住发颤。

即使世界上最寒冷区域的温度,也无法低过心底的冰凉。

李然太守信用,他果然没有再来。

仔细想想,好象每个人都很擅长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因为亲近,所以了解,才能在最软弱处轻易插上最锋利的利刃,将他伤得直接彻底。

静怡在许多年后想到这一幕犹会难过愧疚,她想找李然道歉,但已经不可能,她失去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李然从此只成为她心头烙痛的记忆。

这个世上,真的没有谁会为谁一直停留,更没有谁会在原地踏步等你说一句“对不起”。

静怡第二日下课后也未直接回家,借用一位同学的手机打电话给奶奶,得知妈妈已于昨日坐火车离开,给她留下一封厚厚的信。静怡一路都在想妈妈在信中同她说了些什么,她会道歉么,会请她回家么?

然而见到信后她彻底失望。

实际上这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打印的资料。其中内容,真若天书,静怡完全看不懂,只在字里行间发现类似英文的单词。静怡翻了几页都未看到一个手写体,妈妈一个字也未给她留。果然是妈妈惯有的风格。

静怡冷笑,将那份资料扔到书架一角,再不去理会。

晚餐的气氛如往常一样融洽,没有人谈到静怡母亲的到来,更无人过问信的内容。小表弟显然受了大人的叮嘱,欲盖弥彰的讲了好多有关学校的新闻,完全忘记要同静怡抢菜吃。静怡只当没有注意到这些不自然的现象,被小表弟的笑话逗得前俯后仰。

每个人都是过于自信的表演家,以为自己演出成功,完全蒙混了对方的视听。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每个人都很快乐。即使只是虚假的快乐,也好过真实的伤心。

转眼即是五月,专业考试早于文化考试。静怡背着画板与同学们辗转各个省市的考场,虽然很累,但她乐在其中。每次返回,她都会同奶奶讲旅途中的各种趣事。还是如往常一样,她自己笑到肚子痛,无法继续,他人还未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回她说,这次去湖南某市考试,一位同学说她有位笔友在这个城市,从未见过面,听说她与同学到来,极力表示要到大酒楼给他们接风洗尘。他们当然去了,这位笔友长得蛮好,人又大方,热情异常,点了酒店最好最贵的菜式,一桌十几个人吃得好尽兴。结束时笔友说他出去结帐,一会儿返回,说带的钱不太够,大家凑了几百块钱给他,他说回家即拿卡取钱还给大家。但这次笔友黄鹤一去不复返,等到服务生拿着结帐单过来,十几个天真的高中生才面面相觑,再打笔友手机,已是关机。

笔友骗了笔钱跑掉了。

静怡难得将一件事讲述的这么清楚。奶奶看到她笑得捧腹的样子,百思不解,问:“被人骗了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后来你们怎么办?”

静怡咯咯笑道:“能怎么办?大家凑钱付帐啰,可是这顿饭真贵,将所有人的钱加起来也不够,好在我有银行卡。结果呢,是我救了大家。”

静怡自转学到这里即有银行卡,只是卡中金额一直胆小,不敢轻易上扬。

专业考试开始,静怡并未明确选定到底要参加哪些考场的考试,她必须等父母付钱后,以卡中金额的多少来作计划。她想,总不至于少到无法成行,若是这样,她则直接报考姑姑所在城市的大学,服装专业水平一般,但至少是个大学。

内心底,她希望走得很远,远到一切人文气候都与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相似,远到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尽可不用再活得象株太阳花,白天见到晨曦即展颜欢笑,夜晚无人时才可收起花盘低头悲伤。

父亲付了三百。只够她报考一所不太远的大学,来去车旅与住宿,刚刚好。过了几日,她再查帐户余额,发现妈妈汇来八千元,她仔细看了几遍,没有错,妈妈一口气付给她八千元。

静怡抽回卡,顺着马路慢吞吞的走回家。

这八千元到底象征了什么,和解?道歉?抑或是对这三年令她寄人篱下的补偿?

种种迹象是否在表明,静怡可以回家了?回到那个支离破碎却让她惦念难舍的家?渴望回家的感觉如冬眠刚刚苏醒的刺猬,在她心里伸手蹬脚,蠢蠢欲动,每根利刺都扎得她心慌疼痛。

她仍然记得三年前,中考结束后,她来到这里陪奶奶住了一个暑假。返回前,她也有这种异常渴望归家的感觉。火车到站已是晚上九点多,妈妈并未来接站,静怡也不在意,拉着小小的红皮箱,转了两趟车回到家。上楼的脚步轻快欢乐,沉重的皮箱也无法拖累她的心情。

只是,她没有想到,等待在家的,不仅有气恨的母亲,还有一场撕痛的争吵。

实际上,有关那一夜的记忆,静怡选择了绕道而行。它就似一只漏了电的插座,看似无害却伤人于隐形,只要触碰,它即倾尽最大功率将她击伤,虽不致命,却让她心惊胆寒。

况且,事情是那样的错综复杂,她也只看明白了表面现象,她以为母亲的暴怒只是因她私自报考实验高中,以为她杜撰了小崔这个人物。

她太天真。

李然接到电话后匆忙赶来,在公共电话亭找到抱膝而坐的静怡。她见到李然,居然不再哭,慢慢站起身来,问:“陪我去找小崔,好么?”

李然不知道谁是小崔,但此时已是半夜时分,下着小雨,哪有长途汽车去乡村。他将静怡强行带回家,在出租车上才发现她头上有一道一厘米长的伤口,血已结痂。

李然很激动,马上要拔打电话质问静怡的母亲,但被静怡阻止,她说这与妈妈无关,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倒一尊装饰柜中的瓷马。

李然待她睡着后走到阳台上,考虑要不要拔打电话给静怡的母亲。她怎么能为静怡报读艺术高中的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深夜将未成年的女儿推出家门?

同样身为父母,李然无法想通她的做法,只对这位从前的爱人更多一份敬而远之。

静怡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李然与她母亲本有复合机会。

李然因静怡去姑姑家渡暑假而感觉不适应,他已经很习惯这个小女孩在身边撒娇打闹。常常,他会不自觉早早关了店门,赶着时间回家,到了门口才哑然失笑:门里的沙发上并不会坐着一个嘟着嘴,看着挂钟数他迟到多少秒的小姑娘。

倍感孤单的李然想念远在英国的女儿,想念静怡,也不时想念静怡的妈妈。这位女子,爱他如此疯狂,虽让他不适恼怨,但也让他真心感动。或许静怡讲得没有错,那么多事情都能原谅,为何独独不能原谅这一件。或许为爱所犯的错误,应当得到特殊谅解?

他有好几日都拿着手机,犹豫不决。一个月前的某一夜,他终于下定决心拔打,手机却响起,来电显示“静怡家”,李然以为静怡已经返回,很高兴的接了电话,说:“静怡,我正在想你呢,回来了也不过来看我?”

电话那头是静怡的妈妈,握着听筒的手不住颤抖,脸色苍白。

今天她将家中通话记录打印了出来,圈出了这个静怡几乎每日要打几次的号码,乘着静怡还未返回,她拔通了想看看到底是谁,但她真未想到是李然。

她觉得自己太笨,她早该知道是李然,除了他,谁能让静怡忽然迷上美术,又有谁能在短期内将她调教得足以应付专业考试?

况且这所高中,李然在那里任教。

妈妈将电话咔一下挂断,她跌坐在沙发里,浑身因气恨而发抖。其实几个月前她注意到静怡开始打扮,静怡摒弃了那些宽松无型的T恤,开始穿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小洋装,开始尚不太懂搭配,且过于胆小谨慎,渐渐的,她无师自通的悟出穿衣之道,衣服得体,她也变得自信。妈妈发现一直以假男孩形象示人的静怡原来也是一个蛮美丽淑雅的小姑娘。

与此同时,静怡会偷偷躲在一边打电话,见她进来,常会急匆匆挂断。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静怡的妈妈当作早恋的征兆。

中考前一个周末,她特意守着静怡起床,要同她谈心。

那天天气真好,母女两个坐在洒满晨光的客厅里吃早餐,温馨四溢。静怡的母亲一直以为那日的会谈贴心融洽,静怡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了妈妈。而她现在才知道,她被女儿高明的骗术骗了。女儿改变的不只是她的外表,亦改变了内在,她已经不是那个诚实直爽的静怡了。

那日静怡对她说,她并未早恋,请妈妈放心。只是呢,有一位相处的极好的男性朋友,认识好几年,平时也不常见面,可是两个多月前,他忽然跑去学校找她。他今年大致十八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也是一年一变,这次再相见,他已褪去许多顽皮少年的青涩,眉宇中渐有吸引人的气质。静怡那日的着装,让她自己都脸红,尽管大男孩并未笑话她。静怡不知大男孩何时又会学校来找她,但她时刻准备。她希望下次,他所见到的静怡,美丽可爱。

这个少女版的纯情故事让妈妈听得会心微笑。她心里说,傻女儿,你已经喜欢上这个男孩子,自己居然不知道。

若不是投递到邮箱里的这封录取通知书,妈妈本不会翻查旧帐。她认为静怡既然有胆识与她抗衡,必定得了某人的支持。如果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这位让静怡瞬间改变穿衣态度的大男孩,定然也是他使静怡改选艺术,只要将他说服,不难劝说静怡复读一年,重新报考普通类高中。

然而一切如意算盘,都在听到李然声音的瞬间土崩瓦解。根本不存在着那个忽然来见静怡的大男孩,亦没有那个纯情故事,一切都是虚构,只为隐藏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傻,太傻。居然不知道自己败在室内反戈,那个让她恨了几个月的年轻情敌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李然很奇怪电话为何挂断,猜想又如以前,静怡的妈妈下班回家,静怡不及回答即切断电话。可是现在已无需隐瞒,通知书迟早会寄到家中,应当尽早告知她真相。李然回拔电话,他想与静怡的妈妈好好的谈一谈,借着谈静怡专业的机会,他想向她做某些适当的示意。

电话铃声一直在响,在空荡的屋中响得歇斯底里,仿若一条吐着信的响尾蛇,步步进逼,静怡的妈妈退到沙发的角落,背抵扶手,她已无法再退。待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要接时,铃声戛然而止,她虚脱一样瘫倒,脸上冷汗如雨。

李然思索片刻,给静怡的妈妈发了一条传呼短信:请明日中午来画廊,我有事相告。

这条蕴含和解意味的短信,被她解译成宣战。

她收到短信,气得将传呼机砸碎。她很佩服李然的勇气,敢做敢当,倒是个男人的行径,只是他所做的一切,有违道德,对她更是一种侮辱,她不会善罢甘休。

第二天,李然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插在画廊的水晶花瓶中,又翻出她最爱喝的茶叶,还去西点屋买了她最中意的糕点,一切准备妥当,他耐心等待。

静怡的妈妈一向有守时的好习惯,但这天到中午两点还未出现。李然打电话至她办公室,正是她接的电话。

他虽感觉到她异常冷淡且言语尖锐,但想想分手几个月她发了那么多短信,他还是第一次打电话,也情有可原。

李然努力说得轻松:“我与静怡一直有件事瞒着你,我希望有机会同你解释。”

静怡的妈妈对这个曾经让她疯狂迷恋的男人只有锥心的恨,她冷冷答道:“不用解释,我全知道了。”

李然假装忽略她的语气,继续平声静气的讲道:“哦?你已经收到录取信了?”

“让她进你所任职的高中,你倒想得周到。听着,李然,你不用同我解释,我没有兴趣听,不过,你将来有的是解释的机会。”

她将电话“啪”一下扣断。用力之大,吓得隔壁员工都噤了声。

李然回忆至此,叹了一口气,决定不打电话,返回屋中。这一夜静怡发起了高烧,整夜都在重复:“请你相信我,相信我,那个男孩子存在,他存在……”

李然一夜未睡,坐在她身边敷冰袋。

第二日,静怡精神萎靡的醒来,高烧让她的头阵阵虚痛。李然熬好了细米粥,端来床边喂她喝,这个场景又让静怡掉眼泪,为什么伤害她的是自己的母亲,照顾她的却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她勉强喝了几口粥,不想再喝。她将头扭到一边,说:“李然,通知书被撕掉了。”

李然安慰道:“这不是件大事,我是那里的色彩学老师,只需同招生处打个招呼,没有通知书你也可以去报到。”

“难怪你常不在画廊,”静怡看着他,说:“可是,如果妈妈这么反对我学艺术,我还是复读重考吧。”

李然有些意外,说道:“可你那么讨厌上普通高中。况且,你色彩感这么好,不读美术太可惜。”

静怡抿抿干裂发白的唇,艰难说道:“李然,我失去了太多,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静安,失去了奶奶,不能再失去妈妈,你能理解么?只要妈妈不再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只要她不再赶我出家门,我愿意做一个听话的女儿,读她希望的专业。我会将小崔带到她面前,证明我没有编故事。”

李然无话可说,但他不准静怡现在就起身去找小崔。他说找小崔并不急,早几天晚几天都一样。况且现在才早晨六点。

静怡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隐忍已久的眼泪轻车熟路的涌出,她说:“李然,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回家,早一分钟都好。”

李然心软了,放开按住她的手。

静怡的小箱子里全是盛夏服装,那还是她去姑姑家时带去的物品,她才回家,甚至未来得及将箱子拖进房间即被妈妈堵在客厅盘问,随即连同她带箱子一起推出门外。

而现在已是九月,小城的清晨略有些凉。

李然去另外一个房间,从女儿衣橱里拿出一件外套,给她穿上,穿上这件外套的静怡更似她女儿。李然心里暗想,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英国不要受这么多苦,也能遇到一位好父亲。我在这里对别人的女儿好,也祈祷别人善待我的女儿。

静怡实在虚弱,需要李然一直搀扶,直至到了长途汽车站,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小崔,她的精神才略略好了一些。

她在车站巧遇阿亚。阿亚还似以前那么憨厚老实,他并未将她认出。也确实,静怡已经是一个奷巧美丽的少女,因生病显出柔弱,让人看到忍不住想保护。她穿着杏黄洋装站在候车室的样子,就似圣诞贺卡中唯美的卡通人物,进出的人们无不回头顾望。

坐在候车厅,两个人都有意避而不谈红袖奶奶,也不提黄师父,阿亚告诉她叶飞也失了踪。话题太过沉闷,静怡讲起他当年与小崔将她如禾垛一样扔进谷仓的情形,这本是个好玩的片段,但阿亚却不接话,也不笑。

他将李然当作静怡父亲,问他们父女是否是去旅行?

静怡反问他是不是正要回小村庄,阿亚点头。

静怡愉快的说道:“正好同路哦,我回去找小崔。三个月前,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也几乎认不出他啦。”

阿亚忽然被同伴呼出的香烟薰了眼睛,他咳得眼睛都红了。他说他去外面站一会儿,这里空气太闷他受不了,阿亚话未说完即起身离开。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汽车进站,静怡赶快拉着李然往站台走,这时后面一双手将她拉住,她转头,见是阿亚。

静怡高兴的讲:“汽车到了,快来。”

阿亚并不松手,说:“小崔走了,你不用去小村庄找他。”

静怡略有惊讶,道:“他去哪里了?离这里远吗?是不是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城市?”说到这里,她开心起来,说:“他终于还是想通了,愿意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其实,真要珍惜……”

“你听我说,”阿亚打断她的话,生硬的说道:“他不在了,走了。”

静怡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发现了阿亚的神色不对,握住她手臂的力气也大得出奇,让她痛得吸口气。

阿亚红着眼睛看着她,沉着声音又说:“小崔……两个月前,他生日的前一天……”

静怡恍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倒似一道困难的英语听力测试,单词似乎浅显,意思却深奥难懂,她这时真希望自己听力太差,误解原意。她的目光在阿亚脸上游走,想要确定又不敢,眼中渐有慌张。

阿亚狠了心,一字一顿的说:“他投湖自尽,书包里装满了石块,根本不想让自己反悔。”

答案如此残酷直白。静怡感觉那尊唐三彩的瓷马又从装饰柜中掉下来,正正砸中她已受伤的头顶,她痛得晕了过去。

他真的是来找我说再见!静怡醒来后泪水涟涟,想起小崔那日一步步倒行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他一直在斟酌用“再见”还是“永别“。小崔还是骗了她,他说,静怡,再见。

但他不守约,没有再回来见她。

既然你这样不守约,那么我也不会给你唱三天歌。不唱,一天都不唱,若不满意,你来敲我。

我们为什么规定长大成人是18岁,为什么不是50岁,70岁,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长大,小时是小孩子,老了是老孩子,因为我们永远在犯错,永远不懂得珍惜,永远需要学习。无论长得多大,我们都是孩子。

小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真正长大过!

静怡心中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冲不出来,这些话哽得她胸口闷痛,呼吸都成困难。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一帧帧与小崔在一起的图片在她眼前如光闪过,那些轻松淘气的日子,那些快乐的打闹,他无尽的笑容,他越敲越轻的爆栗……静怡脸上渐渐泛起恍神的微笑。

然而她这样的笑容反让周围的人担心,李然与阿亚拼命的叫着她的名字,终于将她唤回现实。乍然看到候车室拥挤的人群,喧闹的噪音,静怡一时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不知为何身在此处,她刚才还明明见到小崔,他的手有力又温暖,他要将她引领去一个永远没有眼泪的快乐岛屿。

大家以为她回过神来还会哭,可静怡只是怔怔的看了阿亚很久,才起身与李然离开。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问:“小崔的父母回来了没有?”

阿亚很惊讶她的问题,静怡并不等他的答案,她垂下眼睑,低声说了一句:“小崔,你真傻。”

阿亚未听清,反问:“什么?”

静怡抬起头对他淡淡一笑,拉着李然的手出了候车室。

重回李然家的静怡安安静静的晕睡了一天一夜,没有发烧,没有梦呓,也没有流泪。第二日醒来,她不再说要回家的事,很乖的吃掉了李然准备的食物,然后将自己关在画室练画。

她想画静物,却抓不准形,所有一切摆在画桌上的实际物品都似有第二空间影像,静怡很怀疑自己见到的是否是真相,或者要用抽象技法才能画出它们本身的样子。石膏头像则白得稠密无空隙,再无任何的明暗关系,那只是一片让她失去意识失去知觉的白,白,白。

空白。

几个小时后李然推门进去,看见静怡面无表情的看着石膏像,手上握着一支铅笔,面前白纸上未落笔痕。

李然站在她身后站了许久,静怡都未察觉,她完全沉浸在一片纯白的凝固中。李然叹气,重又将画室门虚掩上。

静怡累极了才又出来,吃饭,睡觉。第二天再找东西画。这一天她画了许多无序杂乱的线条,那是一只撞晕的苍蝇寻找出路的轨迹,处处都是此路不通,只好不停的打着圈不停的绕着飞不停的碰撞受伤,直至一张白张被她涂抹成纯黑,她也无法帮这只迷路的小东西找到出路,反而,太多杂乱的轨迹完全覆盖了原本的出口,它已无路可走。

第三天,她拿了调色板用刮刀在画布上一层层的涂抹颜色。她努力撇去沉郁的冷色调,极力使用夸张矫情的明亮色彩。她用貌似快乐的柠檬黄,看起来热烈的朱红,努力作积极样的明黄,假装单纯的天蓝,极力扮靓的桃红,刻意装浪漫的亮紫还有想永葆青春的翠绿……所有的明亮色调她都毫不吝啬的选用。可是它们堆砌出来的缤纷快乐岌岌可危,恰似那些表面看起来恬静的神经质病人,随时都有爆发的危险。

静怡觉得不妥,刮刀在调色板上进进退退,总也无法选准下一步心情的色调,她的情绪也如手上这块调色板,好似已到永远无法理清的地步。各种颜色混杂的无法辩认,快乐与不快乐完全重合,旧的伤痛还未干结,新的悲伤色彩已铺陈而上。

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静怡忽然大喊一声,将手中的调色板掷了出去,再将画架推倒,又把颜料全部踢翻。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已掠过咽喉想夺路而出,但静怡紧紧咬住了嘴唇,它似困兽一样在口腔中呜咽。

不要哭,不要哭,眼泪已太多,我不负重荷。

小崔,我看不起你,居然笨到去死,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李然站在门口看着静怡因努力控制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肩膀,他想安慰,但她什么也不说,让他无从下手。

他进入画室,将那幅推倒的画重新扶起,看了几眼后,他捡回调色板,拿了熟褐、纯黑又加了一些群青,他将这些颜色略加调试,谨慎的添加入静怡的画中。

这些沉稳的颜色起了镇静的作用,将那些亢奋跳跃的色块压住,它们转眼即变得安静详和。

极乐世界并不存在,只是幻想中的乌托邦。冷色调与暖色调如悲伤与快乐,并不冲突,因为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伤痛与悲哀,我们才知道快乐有多么重要。因为有生命有死亡有终结,我们才会懂得活着有多么幸福。

越是经历过苦痛的人,越会懂得珍惜。珍惜眼前所见的一切,早起的太阳,飞过的小鸟,孩童的欢笑,迎风的野花。

静怡抬头看着眼前这幅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冷暖两种色调互抑互扬,因为找到了均衡,因此显出一种和谐宁静的美。

李然将静怡拉起来,说:“明天就要开学了,来,我们去选几件漂亮衣服。”

李然的女儿看来是位很爱衣着打扮的少女,走可爱路线。她留下的服饰,静怡件件都喜欢,而且她还有一整盒一整盒精美发饰,静怡从未见过,更不会用。

李然极爱自己的女儿,所有的衣服,他都记得是在哪个城市或哪个店铺购买,买衣服时又发生了什么插曲。他很热衷牵着女儿柔软的手陪她一条街一条街的逛,帮她选择合意的衣衫,并用美术家的眼光加以评点。

这些发饰,李然比女儿还更精通用法。每次女儿都要喊:“爸爸,来帮忙!店主已同你讲过用法,你会用哦!”

李然当然看得出来,女儿有时只为撒娇,她心灵手巧,再复杂的发饰也难不到她,但李然很享受这种时光,他与女儿一前一后站在梳妆镜前,他用尖头的分缝梳仔细分好头,用细皮筋按要求绑出造型,再认真的别上发饰,其专注程度,恰似修饰一幅参赛的画稿。

他的妻子并不乐意看到这种温馨场景,她说李然太不务正业,不管画廊的生意只顾宠爱女儿。妻子一直很上进,后来去英国做了四年访问学者,某天忽然跑回来,说在彻底回国前带女儿去英国度次假。

李然不反对。他与前妻虽分开四年,但电话往来频密,恩爱似乎犹胜常年厮守在家的夫妻。

妻子在李然意料不到的一天带着女儿离开,桌上留了一封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这场离别,干脆利索,没有眼泪,没有撕扯,没有难分难舍,只有失落与震惊。

李然想不到前一夜还在他怀中辗转索欢的妻子会这样不辞而别。

这场阴谋,有备而来,李然防不胜防。

他再打妻子英国住所的电话,被告知已停机,寄去的信,也被退回,上面标注“查无此人”。前妻的委托律师,铁面无私,任他恳求,也不泄露一丝顾客信息。

李然并无太多要求。他只求,能同女儿正常通话,知道她一切安好,就已足够。

可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

说实话,李然第一次见到静怡就不知不觉的喜欢,心中干涸的父爱一下子复苏。他以为女儿又还原成小小女孩的样子来将他寻找。她任性的样子,恶作剧得逞的窃喜,气恨的表情,无一不是女儿的翻版。

李然帮她别好发饰,抬头看梳妆镜中的少女,梳着相同发式,穿着同样衣服,静怡与其女儿的相似程度让李然不觉恍了神。

他对着镜子喃喃说道:“小公主,爸爸永远爱你。”

静怡听清了他的话,答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何还要离婚?”

李然说:“爱你与离婚并无冲突,就好似柠檬黄与墨黑可以同时存在。”

静怡低下眼睑,缓缓说:“可是爸爸,你记得环境色吗?越明亮的柠檬黄越易受墨黑的影响,印上一道暗褐的环境色。”

李然后退一步,坐在女儿的小床上。

我们应不应当结婚,又可不可以离婚?有了孩子的父母们,究竟还有没有犯错的权力??

傍晚李然出去采购食物,静怡不愿意出门,躺在沙发上看窗子框住的一片天空,看得晕然欲睡时,门忽然被打开。

静怡以为是李然,头也不回的问道:“买了什么?”

对方却未回答,静怡欠身坐起,见到站在门口的人,她惊叫一声:“妈妈!”

“不要这样叫我,我哪有你这种女儿。”妈妈神色中的厌恶,语气的严厉,似对一个刚被她人赃俱获的恶心小偷。

她将一串钥匙扔在桌上,半是讥讽半是憎恨的说道:“果然是这里的钥匙。”

那是李然配给静怡的钥匙,她放在房间的抽屉中,很隐密的藏好,看来妈妈已将她的东西彻底翻查。

妈妈扔下钥匙就走,静怡猛得跳起来,脚被沙发套缠住,她跌倒在地,只感觉脚踝处痛得钻心,她也管不了这么多,冲到门口大声哭喊:“妈妈,带我回家,不要走,妈妈……”

静怡哭倒在门口,并未换来妈妈的回心转意。直至李然返回,才将扭伤脚的静怡扶下楼去见医生。他得知静怡的妈妈来过,只送回一套钥匙,并不带走女儿,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安慰静怡说,妈妈只是一时气愤,过几天气消了,肯定会来将她接走。私自报考艺术高中并非万恶不赦,她应当不会追究太久。

李然领着静怡来注册报到。学校到处人满为患,新年级的学生大多由家长带着来报名,布告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李然不以为意,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只是今天立在布告栏前的人个个兴奋异常,大家仰着头,忙着看也忙着大发议论。只是人多嘴杂,李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也无兴趣打探,他回头看一眼拐着脚走路的静怡,伸手将她拉过,想带她从人群后绕行。

有几位学生发现了他,叫道:“李然老师!”

这句话仿若一个休止符,噪音立止,四周一片难得的安静,所有的人都转头看他们,似为看得更清晰,人们步步逼近。李然与静怡莫明其妙的陷入包围圈,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

李然隐约感觉这与布告栏有关,他走前几步,前面围着的几圈人如红海中的海水,分两边卷散,让出通向布告栏的道路。

布告栏上贴满了李然与静怡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一角还细心的打印了时间。

凌晨一点。下着微雨,两个人在电话亭前拥抱,街灯桔黄,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出点点暗金光晕,倒在他们脚下的一只暗红色的小皮箱将整个画面调适得暧昧又柔情。

凌晨六点半。李然与静怡相偎依的在晨光中前行。静怡略低着头,似在凝神倾听李然讲话。高烧在她脸上留下的红晕,在这里却演绎成娇羞无限。淡淡晨光恰到好处,整张画面温情的教人直想流泪。

早上九点四十。静怡半躺在李然怀中。周围一切被虚化,只有他们两个在焦距正中。场景朦胧得浪漫,无人看得出这是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画面中李然的下巴抵在静怡头顶,而静怡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前方,脸上全是憧憬的笑容,恰似幸福的小女子听到爱人在耳边低声承诺。

早上十点二十分。这帧照片拍了两个人背光的背影。他们牵手走入阳光中,外面一片耀眼的白,两人的剪影因此生动清晰。

静怡无比欣赏这些照片,真后悔当时没有留下一套作纪念。

与李然震怒相反,她此时却在想,这位偷拍者应当去当个诗人,以这种取景采光的感性手法去写诗,一定可以骗取无数的掌声与眼泪。

另一方面,可见表面所表现的东西有多么不真实。只可惜世人大多只通过表面渠道妄图了解事情真相,因此误解层出不穷。

照片旁边贴有告发信,李然才看了几行已气得浑身发抖,他三两下即将照片与信撕了下来,扯得粉碎扔进一边的垃圾筒。而他的这几个动作却似解咒密语,刚才还处在休止状态的围观者瞬间被激活。所谓人言可畏,静怡第一次知道了这句话的份量。越来越不入流的语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静怡真希望自己的耳朵也有开关,将这些嫌言恶语挡在外面。

李然本不想回应,但这些人却黏在他们身后不住讲一些污秽不堪的话语,围观者越来越多,许多人手中居然还拿着照片,他们一边笑着指认一边肆意评论。李然被激怒了,他猛然从几个人手中抢过照片撕得粉碎,大家似找到乐趣,不少人故意将照片与信扬起,让他来撕抢。李然完全失了控,只要有人扬起手他即冲过去,惹来大家哈哈大笑。静怡流着泪,好不容易才将他紧紧抱住,请求道:“不要撕了,不要这样。李然,我好害怕。”

李然的身体抖得如波浪中颠簸的小舟,他尽力控制情绪,转身抱住静怡,低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我在。”但他一咬牙,低吼道:“她怎么能这样,虎毒不食子,她怎么能这样破坏你的名誉!”

静怡摇头,说:“你不要乱说,不是妈妈!”

李然也希望不是她。可是不是她还会有谁。难怪她说你有的是机会解释,果然棋高一着。

他们在包围圈中的拥抱让那些想找乐趣的人感觉无趣,何况这样明目张胆的动作更似对他们的不屑,尖锐的批判与指责如嗜肉的秃鹫盘旋而下,利爪硬喙将他们攻击的遍体鳞伤。若这里是印度,激愤的围观者估计已拾起石块将他们砸死。

当一只手指几乎划上静怡的脸时,李然推开静怡,一把攥住手指的主人,与他打了起来。马上有人兴奋的大喊:“打起来啦,快来看啊。”

静怡被蜂涌的人群一层层推得不知有多远,根本无法看清场内情形,她只知道没有人同情李然,每个人都恨不得在他身上踢两脚。

这就似一群无聊的人在路中央见到一只空的饮料罐,他们绝对不会让它安静的立在那里,即使它未沾惹任何人,他们也要将它踢得四处乱飞,玩腻了也不肯放它自在,定要一脚将它踩扁。

这并不表示他们对这只饮料罐有多恨,只是无聊。

而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到底有多少?

太多,不计其数。

直至校保安队全队出动,才将这场骚乱制止。被李然打伤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是被挤倒受伤,校医务室排起长队。真正伤得严重的是李然,而学校却在几日后要求他公开赔礼道歉,李然断然拒绝,他宁愿选择辞职。

学校很认可李然的才识及能力,不愿轻易将他失去。他们本想让这件风波不了了之,但太多学生家长给学校施压,要求辞退这种老师,他们担心自己的孩子学坏或是自己的女儿受他诱拐。

学校因此采取折衷的方法。他们劝李然道:“我们本来不该过问你的私人生活,但是也请你在学校里稍加避讳……”

李然不愿再听,挂了电话。

他一间间房去找静怡。在女儿的房间里,他看见静怡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两只脚悬在窗外。她闭着眼,双手伸开,好似一侧身就会掉下去。

李然只觉心跳一顿,吓得不敢出声,艰难地将“静怡”两字吞回。

静怡睁开眼,冲他嫣然一笑,说:“原来这里的风景好美。你有没有试过,闭上眼睛,就似行走在云端,风可以将我带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李然,我见到小崔了,他站在湖底对我笑,他说他找到了梦幻岛,他永远不会再长大。”

李然手心全是汗,他低声命令道:“静怡,下来!”

静怡微笑道:“你为什么那么紧张?你怕我跳下去么?死真的那么有用?”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暗淡,声音哽咽:“小崔为什么要死掉?他太笨了!”

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但眼泪还是悄然滚落,她接着说道:“我不会象他那么笨。”

李然慢慢向她靠近,他不敢动作太大,害怕将她惊吓,然而就在他的手几乎将她触及的时候,静怡翻身跳了下去。

李然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吸干,若无窗台的支持,他定然瘫倒在地。

“我若这样死了,妈妈会原谅我吗?……你说,她会后悔吗?”

李然乍听到静怡的声音,一时以为是幻觉,待又听到她问一遍,他才赶快站起来,探头望向窗外。

这层楼房是学校集资加盖的一层,因此窗台下是曾经的天台,立有一米多高的石柱围栏,恰似一个绕楼一周的窄窄阳台。因它实在太窄,若不探头出去根本无法发现,李然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静怡坐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口里喃喃自语。听到李然叫她,她仰起头,答道:“不会!是不是?她从来就不原谅任何人,总是自己说了算。”

李然叹口气,伸出手想将静怡拉上来,可是刚才的惊吓让他几乎虚脱,他哪里还有一点力气。

隔着窗子,静怡与他面对面的站着。李然脸上尽是青紫的伤痕,她伸手轻轻触摸。

“李然,我们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已经糟到了极点?应该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我吧?”

李然苦笑。还能比这更糟糕吗?

所谓坏事传千里。他居住的小区并未贴照片,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事情,这使他出门即受指点,甚至去商场买菜,都会有好事人向他指指认认。警察闻风而动,三番五次登门了解情况,若不是李然与他们的局长有些私交,事态还会更严重。

望着静怡瘦尖的脸,他说:“你姑姑所在的城市,我有一位好友在那里的艺术高中当副校长,我已与他通过电话,可将你转去他那里修读。”

静怡低下头。这意味着什么,她必须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或者永远不再回来。

“你愿不愿意离开这个城市?”李然问。

静怡许久不回答。

她不愿意,但她已别无选择。

三年时光眨眼就过,静怡心里叹气。她现在四处去考试,她不想去读的大学也考,只当是游玩。别的同学考得心力交瘁,她却轻松自在。她要将妈妈给她的钱全花光,她出门的目的只为花钱。

她不住十元一夜的通铺,也不以方便面充饥,来去的火车均是软卧。不过她通常挤在硬座与同学们聊天玩牌,困了才回包间。每去一座城市,她都去旅游胜地游览,再买一些贵得要死又毫无意义的纪念品带回家。

金钱就似生了异心的媳妇,连推带拽才肯进门,逃跑时却长了两只翅膀。静怡很快将八千元用完,姑姑帮她发短信再去要,几日后,又是八千元到帐。

听人讲静怡的妈妈公司倒闭,穷困潦倒,看来并非真实情况。她曾讲自己涉猎股票领域,想必收获颇丰。

静怡并不分析母亲为何忽然有了钱,为何又与她尽释前嫌,她安心的去花那些钱。在别的女孩子还是为一瓶“雅芳”省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涂抹“兰蔻”。她也知自己并不需要这么高档的护肤品,但刷卡付钱的时候,她很愉悦,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高考结束。静怡带着奶奶去避暑山庄消夏,表弟吵着要一起去。静怡并不反对,反正卡里的钱足够三个人用。

临行前整理房间,她丢弃那些已成废纸的复习资料时,将那份外文打印件也扔进了垃圾筒。好象,事物自有意志,有几页纸未完成使命,不肯就范,它们飘滑到静怡脚下。她将它们抓起揉成一团,一一扔进垃圾筒。其中有一份,反面写有字,静怡感觉是中文,她又过去将它拿出来,展平。

这是一封手写行草短笺,字体飘逸飞扬。静怡看得爱不释手,她还未见过谁能写这么好的字。

这当然不是她母亲的笔迹。

写短笺的人看似惜字如金,上面只写了几行字:两寸证件照,高考成绩公证,出生公证,无犯罪纪录公证。如方便,请做法文翻译。若不行,我去大使馆办理。办好后,速寄回。

后面有此人的签名,似中文又似英文缩写。这个签名就似这份资料一样,让静怡完全迷惑不解。

她将资料从垃圾筒里捡出,交给姑姑,请她找人破译。待静怡从避暑山庄返回,书桌上已摆好厚厚一份翻译件,这是法国巴黎各大院校的简介及专业介绍,亦包含许多私立大学。

公立大学的学费都极低廉,两百欧元左右,涵盖了医疗保险及课外活动。而私立学校,每年需要六千到两万欧不等。

静怡的手指滑向一家私立的服装学院,它的名气之大,让她无法将它忽略,它的学费亦让人无法忽略:每年一万八千欧,仅次于另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商学院。

她请姑姑打电话问妈妈,给她这些资料是什么意思?

姑姑拔通电话,单刀直入的将提问转述,过了一会儿,她按住听筒,轻声对静怡说:“她打算送你去法国留学,她有位朋友在那里,可帮你申请学校,留学的一切费用由她负责。”

静怡咬咬唇,说:“那你告诉她,我要读最贵的那所私立服装学院,一年十八万人民币的学费,还有在巴黎的生活费,请她负责四年。”

妈妈显然听到了她的话,未等姑姑转述,她已经讲:“好,我尽力。”

话筒略有漏音,站得不远的静怡也清楚听到回答。姑姑对这位母亲很有成见,也不讲再见,直接挂断电话,她转头对静怡点点头。

静怡问:“我是不是太狠心?”

姑姑不屑的答道:“你能比她狠么?”

高考成绩出来后,姑姑在当地做好公证后即给静怡妈妈寄去。静怡呢,这个暑假过得一点也不无聊,她参加了一个暑期法语班。

这个班级上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每个人学法语的动机也各不相同,或为爱好,或为移民加拿大,或为留学,甚至为消磨时间。

静怡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有一天可以潜逃,逃至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在那里一切从新开始。可一旦这个可能即将成为现实,她却害了怕,想将探险的脚步收回。即使这里留给她过多的伤痛,可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况且,与妈妈的和解迹象更软化了她的心,也许不用多久,她即可重返自己的家,那个由静安,静怡,爸爸与妈妈四个人组成的家。

但每每想到这里,那些疼痛的往事即带着反攻的阵势重又将她的犹豫逼退,她心中的那个家已经完全破裂,回不去了!静安杳无音讯,爸爸专注于自己的小家庭,妈妈曾是她最亲的人,却伤得她最深。

她已无家可归。

静怡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心情中所学到的法语,差得让外籍老师摇头。可即使如此,她还是顺利的拿到了留学签证,因为妈妈已帮她缴付了巴黎索邦大学一年的语言学习费用:七千欧元。

签证官看到这张收费单,无话可说,只能对静怡讲,你去交签证费吧。

静怡从签证处出来,发现外面有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士在将她安静等候。他曾在法国工作,回到中国后,不想将法语忘却,所以不时去上法语课 ,他与静怡邻桌。下了课两人有时一起去吃饭,也会在课间坐在一起聊聊天。

而在静怡来签证的前一天,他对静怡说:“不要去好不好,请你留下来,为了我留下来。”

静怡并不是第一次接触情爱,高中生不缺朦胧爱情。她活泼开朗的性格亦招惹不少男生对她动心,静怡与所有的人都嘻嘻哈哈。内心底,她觉得他们都太幼稚,她同这位男士讲过她的真实感受。

男士见他出来,赶快迎上前,问她签证的结果。

静怡说:“他让我去交签证费。”

男士情绪立刻低落,他说:“你这么差的法语也能让你签过?”

静怡笑问:“你这是妒忌?”

男士抓过她的手,望着她,说:“你不要装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懂。你嫌那些高中生太稚嫩,那请考虑我。我可以等你大学毕业,但不要去法国,那里太远,我会失去你。”

静怡将手抽回,微笑道:“我又不属于你,你谈什么失去?”

男士还想再抓她的手,静怡手一抬,躲过。她说道:“我不喜欢那些高中生,也未喜欢过你。我们只是临时同学,现在毕业了,也当说再见。”

男士着急说道:“静怡,你不能这样。我是真心喜欢你。”

静怡看着他尚算英俊的脸,笑道:“你讲话好幼稚。你懂不懂得爱情是双方的事情,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对你有所回报。我自始至终都讲,我们只是同学,朋友都不能算。”

男士还未见过这么冷静的少女,但也正是静怡这种似热实冷的性格将他吸引,他明知年龄有差异,还是不知不觉陷入。

“那到底,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也许,我可以再努力。”

静怡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身离去。

她终究会真心爱上一个人,但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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