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霄的鞋沾了泥，鞋边也有些破了。

    黎世尧记得，何霄很喜欢收藏鞋，甚至他的购物车和收藏里一大半都是鞋。他不仅喜欢，更是十分爱护，从来不会让鞋脏一点。一丁点的脏乱，都会让他心情不好。

    看着何霄丝毫不在意的样子，黎世尧的心尖有种酸胀感。

    视线上移，黎世尧撞上了何霄的视线。何霄注意到了黎世尧的关注点，往回收了收脚。

    黎世尧正要说出“最近怎么样？”时，何霄就低下了头，帽子遮住了他的脸。话到嘴边又生生被黎世尧咽了回去。

    小王和孙康乐的谈话声盖过了两人的尴尬。一个面无表情低头思考，另一个陷在回忆和现实里苦苦挣扎。

    这时，镇长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收起雨伞用力向外甩了甩，一把抹掉头上的雨水。

    “黎老板，不好意思啊，学校那边出了点事，到现在都没解决。”镇长汗颜，也不愿意过多透露。

    “没事。”

    黎世尧一直注意余光里的何霄，他推测很大概率是学校又发生了小面积的坍塌。

    这学校是由马氏集团捐建的，是个豆腐渣工程。马氏集团申请破产时，爆出了一系列丑闻，其中包括贪污工程款、利用公益转移资产等，在经商圈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咱这镇上唯一能住的地方就是医院了，你们先将就一晚，你们看怎么样？等明天，我在给你们找好点的地方。”

    镇长和黎世尧商量着，其实八山镇压根没有比医院更好的住处了。别说宾馆了，就连饭馆都没几家，大部分房子都是自家住的，也好不到哪去。

    他路上想了半天，觉得不能亏待这位老板，他们做的事都是为了镇上的孩子，亏待不得。他思前想后，决定明天去找老汪商量商量，让他把刚盖好的二楼清理下，给他们住。

    好在黎世尧来之前就调查清楚了八山镇的情况，心里也做好了打算。

    “没事，这里住着也挺好。”

    “可是，这房间就剩两间可以住人了，一间是伤员住的这个，另一间在走廊尽头，住的是这位同学。”镇长搓手，指了指靠墙的何霄，琢磨着黎世尧和小王的表情心思。

    黎世尧顺着镇长手指的方向，眼神略过何霄的脖颈、耳朵，最后停留在帽子。

    “我和他认识，那我俩一间吧。”

    在镇长说完后，何霄立马接了话，抬头时依旧没什么表情。黎世尧心里的小芽悄悄探出头，小心地四处瞭望着

    这两人越看越别扭，活像冷战的小两口。小王内心给自己来了个大巴掌，可能两人性格就不是热情的人！

    “行啊。”

    小王也同意，镇长试探地看着黎世尧，黎世尧点了点头。

    之后，镇长接了好几个电话，内容大概是催他赶紧回家吃饭，他又拿起门外的雨伞匆匆跑进雨里。

    当场的四个人里，孙康乐是最开心的。他叫了声“黎老板”，惹得何霄和黎世尧齐齐回头。

    就算高度近视，孙康乐依旧能接收到何霄威胁警告的眼神，但他选择无视。

    两人之间的交流、小动作都暗示着两人关系亲近，仿佛有层看不见的玻璃隔开了黎世尧和何霄。

    “他晚上睡觉爱踹人，还说梦话，你可得小心点…”

    孙康乐还没说完，就被何霄打断了。

    踹人，梦话…

    这话让黎世尧发自内心地不舒服。不仅是孙康乐自然表露的亲昵，更是何霄与记忆中的人逐渐脱钩，这让黎世尧内心泛出了无力感。

    孙康乐识相地闭上了嘴，但嘴角快咧到后脑勺了。如果不是病床的限制，他能立马跳起来给两人唱跳一首。

    “走吧。”

    何霄身子有些僵硬，向下压了压帽子，率先走出门外，黎世尧跟在后面。

    得益于优越的运动天赋，何霄的腿部比例非常优越，迈出的步子也比成年男人要大了些。黎世尧计算着两人的步距和距离，会在半路拉开两三米的距离。

    但是，何霄与他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米左右。

    黎世尧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何霄让人感到安心的宽肩，仿佛能扛起千万斤的重量。

    再次见到何霄，黎世尧感叹于他巨大的变化。短短两年，他变得成熟稳重，富有男人味。

    他的声线像定在湖中央的巨石，低沉、沉稳。

    “来找人？老板娘？”

    “来找人。”顿了顿，黎世尧补了句“没有老板娘。”

    回答得直白简洁，隐约有解释的意味。黎世尧也惊讶于自己的回答，事情好像脱离的自己的掌控。

    起初，他担心得坐立难安，想亲自确认何霄的安全，哪怕遥遥一望，确认他的安全后就立马离开。

    可见到何霄的那刻，黎世尧就像将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舍不得放手离开。

    接着，他被孙康乐的话激到了。他竟然像个小孩一样置气，想解释清楚，想…

    果然，他遇到何霄的事就会变得不像他。

    黎世尧盯着何霄的后背，他似乎抬了抬头。

    “是我？”

    何霄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得像随意提起的话题，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是。”

    何霄忽然停住，转过身来，与黎世尧面对面。走廊很安静，除了雨滴落声，就剩下了两人的心跳声。

    何霄欲言又止，一把摘下帽子，眼巴巴地看着黎世尧，双手想抬起又克制地放下。

    “是我唐突了。”

    何霄慢慢扭过身子，捏着帽子的手指关节突出，指尖泛着红，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低声说道。

    “没有唐突。”

    一阵风自尽头穿过走廊，吹鼓了黎世尧宽松的白衬衣，衬得他越发单薄瘦削。何霄敛了敛眼神，怎么更瘦了。

    下一秒，黎世尧感觉背后贴上了一个温暖的物件，是何霄的外套，还残留着何霄的体温。

    “先进屋吧。”

    何霄站在黎世尧右后方，正好可以堵住大半风力。何霄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像只会服从指令的服务型机器人，他可以满足黎世尧的所有要求，但表达自己的技能为零。

    黎世尧感觉有堵厚实的墙将冷风全部拒之门外，背后的温度快要渗进皮肤里，穿过胸膛直击心脏。

    何霄将黎世尧护进了屋，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转身去拿备用床褥。

    黎世尧将何霄的衣服搭在小臂上，打量着窄小的房间。

    房间里的小方桌上只整齐摆着一套洗漱用具，与孙康乐房间的乱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外，何霄靠里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牛皮笔记和钢笔，这就是他全部的东西了。

    何霄从行李箱里拿出了被褥，铺在靠外的床上，没几下就全部搞定了。蓝白格子的床单和被罩比熨过的还平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黎世尧就站在旁边，没有丝毫插手的机会，何霄一向比他擅长这些。

    何霄背过身，把笔记和笔塞进背包里，又将背包和行李箱都搬到靠外的床下。

    没几分钟，何霄快速利落地安排好了黎世尧所需的一切，然后僵硬地站在床边，数着床单上的方格。

    黎世尧指尖落在床单上，微距离地感受它的触感，有些粗糙。一股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黎世尧想起了在出租屋的蜗居生活，为了省钱去地摊上买廉价床单。

    那时的生活不仅充斥窘迫和落魄，更是他不愿启封的回忆。遇到何霄后，他会时不时想起往事，但心境截然不同，他已经能坦然接受那段过往了。

    这一模样落入了何霄的眼中，他的视线也落在了那蓝白格的床单上，学校统一发放的床单自然比不上黎世尧家里的丝绸床套舒服。

    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先委屈他几天了。何霄想着，将自己的购置的黑白条纹毛绒被拿了出来，放在黎世尧床上。

    “睡觉的时候压在被子上，暖和。”

    “谢谢，你呢？”

    “我不冷。”

    何霄看了眼手机，已经10:57了，脱口而出：“睡觉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阵失神，恍惚中回到了两年前。

    黎世尧有固定的入睡时间，到了十一点就会迷迷糊糊的。在不知觉中，何霄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无论两人身处何方，都会睡前互道晚安，任由暧昧与爱意滋生疯长。

    或是想到了那场不愉快的分别，两人沉默着上了各自的床。在房内依然可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石板地的声音，雨滴进低处水洼的声音，满满当当地塞进了小房间。

    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雨声里，一句“晚安”乱入其中，也不知谁的心中泛起了涟漪。

    迷糊中的一句话令黎世尧突然清醒，他的心跳开始加快。

    曾经，黎世尧认为长时间的陪伴会产生假性亲密与暧昧的亲昵感，随着时间会渐渐平复，但断联后，他依旧会在迷糊中对着空气道“晚安”。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那亲密与亲昵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那习惯，也保持至今。

    在将近二十四小时的忙碌中，黎世尧忘记了这重要的一点，他价值连城的商业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套路。

    黑暗中，传来了一句低沉的“晚安”。

    两年，七百多声的晚安终于迎来了回应，黎世尧也终于填补了那块缺失感。

    黑暗中，何霄的眸子像星星般明亮。

    迷糊中，黎世尧闻到了一股清香，和何霄一样令人觉得踏实可靠。

    听到规律的呼吸声，何霄小心地转身，借窗外的光亮仔细端详着黎世尧，心中两年积压的感情呼之欲出。

    照片与现实开始重合，原本平面的人也变得立体真实。何霄不舍得睡去，他总觉得这是一场梦，明天梦就该醒了。

    这一看，竟看了半夜。

    凌晨一点，黎世尧半梦半醒间听到开箱的声音，意识慢慢归位。

    睁开眼，黎世尧发现何霄被子上赫然多了一件牛仔外套。不仅如此，被子下的何霄似乎蜷缩着，嘴里喃喃自语。

    黎世尧收起毛绒被，蹑手蹑脚地下床，方方正正地铺在了何霄被上。

    “…我不行…”

    何霄的语速极快，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话，完全叫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语气委屈低落。

    黎世尧蹲下，手扒着床边，凑近，想听清楚些。

    何霄脑袋向前探了探，像嗅到什么，伸手握住黎世尧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力气大得让黎世尧只能配合着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黎世尧越是想躲开，何霄就越是使劲。

    黎世尧不愿叫醒何霄，这种情况只会让两人更加无所适从。他只能由着何霄睡梦中使性子，等他不设防时，再收回手臂。

    八山镇昼夜温差大，黎世尧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自然是抵不住夜间的凉气。时间一长，黎世尧有了点鼻音，身体也因为坚持同一个姿势而微微抖动。

    黎世尧正准备换个姿势，感觉手臂的束缚变小，接着，何霄掀开被子一角，将他拦腰带到了床上。

    尚未看清形势，黎世尧就撞上了温暖的胸膛，腰部被人紧紧搂着，身上盖着被子。

    “晚安。”